是谁在看谁?
一天早上,当我出门喂狗时,我看到湖对岸的望远镜正对准我爸妈的小屋,看起来像是一支箭透过那扇塞满抹布的窗户直至小屋的中心。前门挂着一块长满霉菌的防水布。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抬眼望去。一阵微风吹过,一片干枯的黄色树叶在我头顶上方飘着,它并非直接掉落,而是先飞得高了些,又飞得低了些。我轻轻跳了跳,试着抓住空中飞舞的落叶。然后我一边一只手抚摸着狗狗的头,一边像往常一样对着插销呼气以将其解冻。“哈——”我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一团雾,狗狗们因此欢欣鼓舞,又扭身子又转圈,等着我挨个为它们解开锁链。“去吧。”我对它们说,“亚伯”“医生”“静静”和“贾斯伯”立刻奔向森林。我听到它们在陈雪堆里奔跑的呼吸声。随后,旭日映照在树顶的积雪上发出白色的光芒,结了冰的湖面在它们的爪子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些冰扛不了很久了。
它们确实没能坚持很久。当最后一块边缘参差不齐的冰块向岸边漂走时,当北边的山坡上只剩最后一堆积雪时,我又看到了住在湖对岸的小男孩在离我家不远的路边蹲伏着。那天天气不冷,可以敞着外套在户外待着。在从公交车站往回走的路上,我一直拿着一本书在读。我不记得是什么书了,那时候我对一切带有地图和图表的东西都特别着迷,那本书大概讲的是 “建造自己的皮艇,拯救老西北”之类的。就在我快走到漆树小路时,我看到了他。一辆自行车翻倒在碎石路肩上,车把手朝下,车轮朝上,倒是很稳地立在那儿。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个姑娘笨手笨脚地用锁链绕在车上。当我走近时,他俩都抬起头来。我注意到他们有着相同的黑色眼睛和橙色的金发。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让我想起了小鹿,通常来讲小鹿遇到这种情况会跑掉。但他们没挪地儿。
“嗨。”小男孩打了个招呼,便又兴致盎然地开始处理地上的事情。
“她在那儿。”他对身旁的姑娘说。
“哪个她?”姑娘回应道。然后,她看到我:“我们好像还没见过。”她说。
她像那个男孩一样友好却有些慌乱。“哈哈,我想我们遇到一点麻烦,”姑娘大笑着,把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放在男孩头上,“正如你所见,在处理车辆方面,我总是一团糟。我丈夫都不太信任我在车辆方面的技能。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大家长,千万别误会。”
“是大家长。”男孩头也不抬地说。
“只是一个喜欢掌控一切的男人,以非常不正当的手段,”她看着我,向我寻求认同,“对吧?”
“好吧。”男孩说道,但手上仍忙不停。他似乎想把被雪压平的树叶塞进一个黑色小袋子里。
“举例来说吧,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在路上驶行,却‘咣’一声正好撞进雪堆里。所以我说,我和车留在这里。这个计划不错吧?”她又看向我,想要得到我的赞同。之前一直是在夜里透过窗户看她,如今见到真人,她比我想象的更瘦小——四肢相对于身体而言要瘦一些,她跟我一比,身形还真是迷你。她穿了一件栗色的芝加哥大学运动衫,小臂上还套着套袖。“你是我们湖对岸的邻居吧?”她接着说道,“我还没打过招呼吗?”然后她转向小男孩问道:“我跟她打招呼了没?我觉得已经忘了怎么和人打招呼了。”
男孩站起来道:“应该这么做:‘您好!’”他冲到我面前,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等着我握住。这肿胀的“手”以一种很怪的方式伸到我的面前——手指完全张开,张开的程度一般人做不到。
我向后退了几步。
“这是我的第三只手,”他说,“为了生存。”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孩子在一只男性皮革手套里塞满了叶子,而他现在正用它狠狠敲打着一棵松树的树干。打了几下之后,他喘着粗气坐下,筋疲力尽。
“他特喜欢做这种事,”姑娘向我解释道,“那么现在让我来介绍一下,我是妈妈帕特拉,他是孩子保罗。而邻居你,到目前为止,还是空白‘小姐’。”
男孩大笑起来:“‘空白’小姐。”
近距离看,她太过年轻,没法当任何人的妈妈。她似乎没有眉毛,跟我一样瘦——没什么曲线——穿着棒球鞋、紧身长裤,外面还套着过膝羊毛长袜。她的头发和小男孩的一样是泛着橙色的卷发,用一个蓝色的塑料发带绑在后面。她笑了起来,发带从她的头顶向后滑落:“我开玩笑的。你叫——”
玛蒂,我心里想着,此时一阵微风吹过,树脂的香气弥漫周身。“琳达。”我开口道。
蹲伏在地上的男孩儿扯了扯他妈妈的套袖,说道:“我有些事儿要告诉她。”
“你就在这儿说吧。”
“是个秘密。”他哀怨地说道。
“那你就赶紧起来去说啊。”她敦促着男孩儿起身向前走。我在路的这边,他们站在另一边。“过马路要看路。”她叮嘱男孩,然后转而对我说道,“虽然从我们停下来到现在,我没看到过一辆车经过。这简直不可思议。这儿的人就在高速路中间看书。”
她说完冲我眨眼了吗?她是在嘲笑我吗?我应该笑吗?
她对孩子说道:“先看右,再看左。没问题,可以走了。”
庭审过程中,有一个问题贯穿始终,即你是什么时候确定情况不对劲的?回答大概是:几乎是见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但当我开始和他熟悉起来后,这种感觉又消失了。保罗带着气息音的说话方式,他兴奋却不得不坐下时的姿势……但这些小癖好在我眼里,越来越像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保罗敏感而脆弱,受到刺激时会狂躁地大喊大叫。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情绪化。他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我认识他的那年春天,他才四岁。他眼睑下垂,双手又红又肿。那时他有一个计划,就是在五岁生日之前,登上火星,并拥有一双系带的鞋子;他会在自己的桌子上用石头和杂草搭建城市模型;他几乎每件衣服的前胸上都有火车图案,托马斯火车头、十九世纪运畜车,抑或是蒸汽机。他这一生中从未见过真的火车。这一整个春天,他都被扣在他母亲自行车的塑料后座里,晃晃荡荡地去杂货铺或者邮局。不管上哪儿他都会带着那只老男人的皮革手套,手指部分被磨出了紫色,手掌部分则已经被腐成了绿色。
他一过马路就把那只手套递给我,然后双手抱拳缩放在裤裆处。他让我弯下腰来。“我得去趟厕所。”他小声说道。
哦天啊,我记得自己当时十分无语。夕阳将息,眼见他踱步离开马路,匿入某片森林中。我应该拿这只手套怎么办?我看向他妈妈,她把手放在运动衫上蹭了蹭,边扶正自行车边喊小男孩回来。她推着自行车走过马路,拨响把手上的车铃,儿童头盔悬在空中——那下颌带挂在她的手腕上。
“我想他必须得——”我想向她解释一下他去干什么,但这似乎显而易见。小男孩儿的两只手正捂着他的裆部呢,似乎没必要把小男孩的话再原封不动地大声说一遍。我正犹豫着,她已经把他举了起来,塞入车座,并将他固定好。
他看起来要哭了,于是他妈妈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说道:“很不幸车子修不好了,老兄,不过我能推着你回家,我们可以一路走,一路唱歌,怎么样?”她看了眼我手上的手套,我忙不迭递给她,她拿过来塞进他怀里:“拿着,你想唱什么歌亲爱的?”
“《仁君温瑟拉》。”他噘着嘴说道。
“唱这首可以吗,琳达?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回家吗?”她越过小男孩的头顶冲我微笑——于是我便目睹了她是以何种快的速度,从一个抚慰人心的妈妈变成了阴险的大人。不过我没有与后者结盟莫名其妙地让我觉得很开心。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连我自己都很吃惊。
我们走到了他家。他家门没锁,保罗用双手转动门把手,顺利地进了屋。进屋之后,那位妈妈和小男孩儿在垫子上跺着脚。小男孩儿低声吼道:“FEE-FI-FO-FUM。”妈妈回应道:“我闻到了英国男人血的味道。”然后她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小男孩儿则坐到妈妈腿上。妈妈一边“啃着”男孩的脖子,一边给他脱鞋子。
我看着这个仪式,心想,这是他们的规矩。窗台上的猫儿警惕地看着我走过垫子、走进屋子。那一瞬间,仿佛涉入温暖的水中——暖气烧得太旺了。我甚至能感受到盖在我皮肤上的每一层衣物、每一分重量。从外向内,每一层外衣我都能持续而清晰地感受到——狩猎夹克、毛衣、法兰绒罩衫、T恤。没穿内衣,浑身是汗。汗从我的左侧腋窝滴下,我打了个哆嗦。
“来吧,进来吧。”帕特拉穿着袜子站起身说道。保罗的鞋已经脱掉了,正爬离现场去尿尿。
我在夜里透过窗户看到的房间基本便是他们的小屋的全部了;充斥着闪亮旋钮的厨房是房子的内墙,透过远方的窗户只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我能看出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清一色的栗色、奶油色、棕色和黄色。灯芯绒沙发安坐在角落里,房屋正中心安置着一张黄褐色的桌子,色泽新鲜得像是用刚劈开的松树原木做的。这时,昏暗的门厅处有抽水马桶的声音,然后我便看到那男孩儿在门厅处玩着自己精心设计的游戏,他只穿着袜子,从一块椭圆形地毯跳到另一块,这需要他全神贯注。然后他跑到我身边说道:“脱下你的鞋呀。”
靴子,湿透了的袜子,还有的黄色脚趾。想到这些,我摇了摇头。
“那你脱外套呀。”
我没听他的。这间屋子像是有日光倾泻一般暖和,那种昏暗、微弱却又炙热的鹅黄色暖阳。我有一秒钟很担心妈妈会透过窗户看到湖对岸的房子里的我,转念一想,那些巨大的三角玻璃白天特别黑,她什么也看不见。
“把鞋脱下来。”他说道。
“保罗,你这种行为和暴君没两样。”他妈妈对他说道。
“暴君。”他机械地重复道。
“是的,主教,甚至比主教还糟,你这是在未通过选举获得权力的情况下,指挥每个人做事。”帕特拉在长桌边往水壶里倒水。我还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很快,她就端来盛着热饮的的马克杯和盛着热食的盘子,然后为我们切东西吃。
“我们来做点什么吃的吧,”她向我提议道,“跟我来琳达。”
保罗抓着我的手。“把鞋脱了吧,”他不停地恳求着,“把鞋脱了,把鞋脱了吧。”
我并没弯下腰,也没特意换一个专门哄孩子的声音对他说:“不,谢谢,”但我特意放低了声音,甚至像蛇一般,让帕特拉听不到,“放开我的手好吗?”
小男孩抬头看着我,一脸茫然,就好像我对他说的是:摘下你的面具。
过了二十分钟不到,我们便吃上了奶油意大利面和一道只用生菜做成的绿色沙拉,但这种生菜我生平从未见过。生菜叶子蜷曲在我的叉子旁边,我裹在外套里的身体僵硬地换了个姿势,笨拙却又小心地举起我的那杯茶,小口啜饮着。靴子依旧重重地挂在我的脚上。我把黄油涂在吐司的一角上,汗水已经透过T恤和法兰绒罩衫,开始清洗我的外套。我并未将此放在心上。漂浮在我手里的马克杯底的茶包像是溺水了,但味道却似春天一般清新,好像薄荷和芹菜。热茶的蒸汽润湿了我的鼻子,眼前的场景也氤氲了起来。帕特拉把小番茄切成了精致的红色硬币。
“我会跟利奥说说这里还有你这样一个人,”帕特拉说道,“他一直很确定,如此远离城市的地方,只有老嬉皮士和隐士才会来。他还说要小心熊和鸭子。”
“是有一支鸭子队。”保罗表示赞同他爸爸的话。
“利奥?”我问道,目光四处搜寻着。
“我爸爸。”保罗解释道。
“他现在在夏威夷,”帕特拉补充道,“正为原星系处理三月份的数据,先建立一个系统的表格。”
“噢,夏威夷啊。”我点了点头。我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像是最近刚去过那里,发现那里的食物不合胃口,当地人也不友好。我耸了耸肩,好像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在那个热带岛屿上找什么所谓原星系了。
“嘿,”帕特拉对我说,“说到这个!”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用刀叉理顺保罗的面条,让它们以相互平行的姿态躺在盘子里,这时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我们应该叫你妈妈来吧?我们得让她知道你在这儿,以免她惦记着给你做晚饭。来。”她一只手伸到后面,从兜里拿出了什么,然后说道:“森林服务中心有个信号塔,”她在身后不知做着什么动作,“利奥在房顶上安置了一个超大信号增强机,所以,你出门向后,站在望远镜旁边,就有信号了。”过了一会她又开口道:“只是有时候有。”
我小心接过她递来的手机。这个大小的手机比我想象的更沉一些。几年之后,我会故意把我的手机扔进河里,因为我话费欠债太多,他们停掉了我的通信服务,我也就没用手机了。那都是后话了。回到这个场景中,此前我从未亲手拿过手机。我坐在那里感受了一会儿它的重量,观察着它圆润的塑料外壳及塑胶包裹着的天线。然后,为了不让我那套着厚厚外套的胳膊肘撞到什么,我小心地把椅子向后推,然后直起身来走到屋子外面。
天已经暗下来了,我站在前廊上,冰冷的空气让我的外套重新变得不可思议的轻盈,几乎融化在这空气中了。我怔怔地站着,让我的眼睛适应一下这萧瑟的黑暗。在所有的阴影中,那架望远镜格外鲜活。一只体型巨大而细长的鸟——变异的苍鹭——栖息在一块木板上盯着我看。我并不看那架望远镜,而是把目光投向湖面。最后一块冰已经消融,最后一丝阳光为波浪起伏的湖面染上棕色。上下沉浮的潜鸟沉下了水面。
我踌躇到最后,才将目光定在我父母的房子上。
没人开灯。这没什么可奇怪的。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我爸现在在屋里和“静静”先生一起喝啤酒。基本上每个晚上,我妈妈都会在桌边借着火炉的光缝被子,直到四周彻底暗下来、她被针刺到,才停下来。然后,她会做出十分惊讶的样子,好像是被“新的一天要结束了”这一事实吓到了——而另一个新的一天要来了——然后去点亮一盏提灯,或者启动房子后面的发电机、打开厨房里的灯。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她总是摆出一副被冒犯的姿态。如果我在家里,被最后那点作业搞得焦头烂额,她会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黑要开灯”。其实允许黑夜如此偷袭让我觉得很愉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这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但这是真的,我几乎每次都明确知道周围很黑。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一次又一次把她引入相同的陷阱里一样,这让我觉得很爽。
又抓住你了,我暗自这样想着。
虽然这片湖面积不大,从这头到我父母的小屋大概也就两英里——相当于在树林里走一个小时。小屋定定地立着:半覆瓦结构,旁边是木料堆,木料后面是一片黑暗。一条光线灰暗的泥泞小路从屋外厕所蜿蜒到工具屋,最后通达小屋房门。屋内就是宽十六英尺,长二十英尺的大小,囊括了我父母的卧室、阁楼、安置着铁炉子的客厅以及一张废木头制成的桌子。我曾经在夜里测量过,我能从烟囱里把一根烟从屋里钓上来;我也几乎看不到狗狗的影子穿梭在松树的影子之中。
我能很清晰地听到身后的声音——叉子抓挠着盘子,食物开始冷却。
我随便戳了几个键,然后把电话举到耳边。我想像着帕特拉在我身后注视着我,大吸一口气。
“不,妈妈,我很好。几个小时后我就回家。不,他们人很好,就是帕特拉和保罗!他们想让我待到晚餐结束,想跟我一起玩‘捉鱼’的游戏,然后想让我给那个小男孩读一则故事,一起看《绿野仙踪》的DVD。他们想让我待在这儿一起吃爆米花。不,我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她或者她丈夫可能是个天文学家之类的。不,这不神秘,这很科学。这就是科学的定义。他研究星星。不,他们没有要绑架我,就是一个妈妈和她儿子在这里,不是什么狂热信徒,也不是来自嬉皮公社或者什么奇怪的组织。哦,他们很简单,真的。他们需要引导和帮助。他们需要有人告诉他们树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