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辞怀孕的消息很快就穿的天下皆知,各人所占的立场不同,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满心愤恨,有人心情复杂。
但不管如何,皇帝都将妻儿护的严严实实,这一场孕事虽反应不小,但总算顺顺利利地熬过了前四个月,到了第五个月,容辞的孕吐也开始好转,食欲慢慢恢复了过来。
这天,谢怀章守在一边,看李嬷嬷用手掌丈量着容辞的腰腹。
容辞双手臂平举:“如何?是长得太快了,比怀圆圆的时候大了不少呢。”
李嬷嬷比划了半天才扶着容辞将她送回了皇帝身边,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若是比其他人,也就是稍大了一点,但上次生太子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你子脏生的靠后,不易显怀,可是这次竟比常人五个月的时候还大了些许,你吃的又不多,确实有些不对。
谢怀章一手贴着容辞隆起的腹部,又些担忧的问道:“莫不真是双胎?”
容辞怀孕时比之常人更加不易显怀,直到进来才被太医诊出不同。
李太医当时就一个激灵,便一刻也没敢耽搁,将太医院内所有擅长妇产的大夫全都叫了来,排着队给皇后诊脉,但是各有各的说法,谁也不敢拿准。
李嬷嬷脸上也又些忧虑:“不说十分,六、七分的把握总是有的。”
两人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女子怀胎本就不易,若所怀乃是双生儿,不仅容易早产,就连产育的危险也高了不止一倍。
人人都盼麒麟双胎,但是这其中的风险谁也没办法替产妇承担。
容辞倒不怎么忧虑,反而还又些期待同时降生的两个孩儿,她看着谢怀章整日坐卧不安,很想劝他生死有命,非人力可能企及,但是又知道这话说出来肯定又要惹他生气,便只在心里想一想,没有说出口。
谢怀章心里正又些焦急,突然就感觉手底下突然被谁狠狠踢了一下,容辞也张口叫了一声。
“哎呀!”
“孩子又在闹吗?”谢怀章俯下、身子,将脸贴在她的腹部,果然不过一会儿就又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
容辞扶着腰呻/吟了一声,无奈道:”也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竟然这样调皮好动。”
谢怀章摸着这圆滚滚的肚子,轻声道:“好孩子,安静些,你母亲可辛苦了。”
话音还没落下,他手掌下的肚皮就被顶起了一个小小的凸起。
“这孩子……”
“快别招它了。”容辞取笑道:“人家才不听你哄人的那一套呢。”
李嬷嬷见状道:“都说儿子疼母亲,所以怀胎时安分一些的就是男孩儿,我瞧这从怀上这孩子起就没消停过的动静,莫非真是个公主?”
“哪有这样的说法?”容辞不信:“母亲说姨娘怀盼盼的时候就没什么动静。”
“那是人家七姑娘自来就老实,太太有你的时候闹的也是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容辞转头靠着谢怀章道:“二哥,你想要个皇子还是公主?”
她此时散着一头长发,保养的像是绸缎一般的发丝丝丝缕缕的落在谢怀章手臂上,让他忍不住细细摸索,之后一边替她整理一边认真道:“若说是头一个的话,我会希望是个儿子,这对你更好些,可是咱们现在已经有了圆圆,那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我都喜欢,但若是个小公主,与太子凑成一个‘好’字,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也正是容辞心头所想,她低下头感受了片刻那个……或者说两个小生命活跃的动静,这才抬起头对着谢怀章微微笑道:“若真是双胎,那一双一摸一样的两个公主才有趣呢。”
看着容辞带着憧憬的眼神,在幻想一下两个长相如出一辙的女儿对着自己撒娇的景象,即使谢怀章仍然又些担忧,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嬷嬷见他们两人相视而笑,空中弥漫的都是静谧却温馨的气氛,不禁抿嘴一笑,悄悄带着宫人们退出了殿内,让夫妻两个单独相处。
*
容辞进宫后就将原本妃嫔们到立政殿请安的时间从一天一次改为了每月初一十五两次,这样也不必人人都起个大早,彼此都方便。
但是嫔妃有大把的时间,成日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没什么正经事做,总是闲得发慌,皇后又是她们的顶头上司,掌握着日后她们的生死大权,因此即使没有到请安的日子,也总是隔三差五就到皇后宫里跟她说说话,其实目的就是混个脸熟,好拉进关系。
容辞久居深宫,轻易不得外出,自然也会觉得无聊,因此对这些妃子们的造访也不反感,况且这些女子也都是有数的人,过来总是捡着皇帝不在的时间。
这倒也不是她们多识趣,圣宠当然人人做梦都想要,可是人贵自知,就算一开始没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来也被谢怀章的态度打击的有所长进了。
当年青春正盛,貌美如花的时候都没引得君王侧目,现在人老珠黄,跟在年轻美貌还和人家情投意合的皇后身边,就是再自大的女人也没那个脸说自己能勾引到皇帝了。
偶尔还有人不慎撞见谢怀章也在,那一次的经历就足够让人避之不及了——
原因很简单,皇后性子很宽和,和嫔妃们一处闲聊的时候,对方偶有言语不当也不过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相处起来倒像是闺中的密友,让人忍不住吐露心事,可谢怀章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从小长于深宫,又没有生母庇佑,被迫看了无数庶母们互相明嘲暗讽,彼此陷害的戏码,有时自己还会卷入其中,因此对后宫里的斗争格外敏感——可以说是敏感过了头,每每听见谁跟容辞说话时出了差错,或者有歧义,他就会不由自主的脑补人家不怀好意,要欺负他的皇后,这让在他眼皮子底下跟容辞说话的嫔妃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皇帝审视怀疑的目光,压力大的让人冷汗都能流下一缸。
这一来二去,有皇帝在时的立政殿就像是紫宸殿一样,虽让人向往,但无异于龙潭虎穴,让人不敢靠近。
这日趁着早朝的功夫,戴嫔便瞅准了谢怀章在宣政殿听政,插空过来跟容辞说说话。
正碰上她依在榻上给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做衣服。
容辞的针线其实非常一般,跟谢怀章认识了差不多四、五年,统共也就给他做过三件衣裳,做的还非常拿不出门,也亏的他当个宝似的,隔三差五的就穿一穿,每当容辞想到他就穿着那种针脚都不一样长短的衣服跟阁老们在紫宸殿正殿议事,就觉得丢脸丢到家了。
“司制局那么些人,何必娘娘亲自动手呢?”戴嫔行礼之后坐在容辞对面:“臣妾不请自来,没打扰到您吧?”
容辞道:“近来无甚大事,闲着也是闲着,就得空缝两针……你来了正好陪我说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在公开场合总是华服美饰,显得凛然不可侵犯,但此刻私下里只穿着身淡青色的家常衣衫,头发松松挽在发侧,戴嫔已经见惯了,知道她其实是个温和平易近人的人,轻易不发脾气,对她们这些妃子也格外厚待。
容辞月份渐大,坐一会儿就要换换姿势,要不然就不舒服,戴嫔有些怔然的看着她已经非常显眼的肚子,好半天都没说话。
容辞疑惑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戴嫔犹豫了好久,这才踟蹰道:“娘娘,有些话臣妾憋了好久……要是在不说出来,就要难受死了。”
容辞一愣:“什么话?你说就是了。”
戴嫔苦笑道:“臣妾知道您的为人,这才敢开口的,若是入了第三人之耳,臣妾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容辞便放下手中的针线以示郑重:“你说。”
戴嫔张了张口,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娘娘,您知道我们都是曾在东宫服侍陛下的,当年我们姐妹都是废妃郭氏选进来的,自然日常服侍她与陛下,但是长久以来一直未有身孕。这么些年来,臣妾虽渴望诞育皇子,但没有也从未觉得恐慌,就是、就是因为……”
她咬了咬牙,还是一狠心说了出来:“就是因为上到太子妃,下到柳氏等侍妾都没有生育,臣妾便以为……便以为是陛下的龙体出了问题,错不在我们。”
容辞听到这里便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只听她又道:“可是,前有孝端皇后皇后,后有您,都能轻易孕育皇嗣,这、这是不是说,其实有问题的是我们?”
戴嫔抬起头看着容辞,眼中没有悲伤,有的是满满的惊惧:“满东宫的女子都不能生育,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臣妾知道您与陛下如同一体,有什么秘辛他瞒谁也不会瞒您,求您跟臣妾说句实话——是不是当初郭氏使得手段,或是一开始选侧室就专挑不能生育的,或是后来对我们动了什么手脚,利用我们来陷害陛下?”
不得不说戴嫔其实很聪明,她凭空猜的居然有那么两份意思,可惜再怎么发散思维,也没有想到人家郭氏用的是釜底抽薪的手段。
容辞自然可以顺水推舟骗戴嫔说她猜的都对,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惶惑不安的女子,她怎么能用这样恶毒的谎言去伤她。
有时言语便如利刃,伤人心肺更胜刀剑,这容辞比谁都清楚。
容辞沉默了片刻,在戴嫔紧张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戴嫔尤自不信:“您说实话就是,臣妾受得住,其实当初见到太子殿下的时候臣妾就有了猜测,郭氏那个人有些邪性,看着挺正常的一个人,其实心里想的什么旁人都捉摸不出来,她行事也古怪的很。
当初明明是她不顾陛下的反对执意要纳我们进门的,应该很大度才是,可是除了钱氏以她马首是瞻,我们谁跟陛下相处,哪怕一小会儿,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非要找个由头来搓磨人——您说这不是有病吗?别人倒罢了,若是她,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容辞叹了一口气:“真的不是。”
她看着戴嫔的眼睛:“你想一想,若真是你们的问题,那陛下会就这么替你们背黑锅吗?”
这个理由很强势,一下子把戴嫔的说服了,但她仍然不解:“那为什么……”
容辞自然不能和盘托出,她斟酌了片刻,挑了一些能说的说了:“陛下子嗣确实有些艰难,孝端皇后……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自己是清楚的,太医曾说我的身子适宜产育,更加了一点运气,这才怀上的。”
戴嫔终于信了,她送了一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说着突然一顿,又些畏惧的对容辞道:“娘娘,臣妾求您千万不要把这话告诉陛下,不然……”
身为妃妾,听到不易生育的是夫君而非自己居然是这种高兴的反应,若是被皇帝知道了,那……
容辞好笑道:“你整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戴嫔轻松了不少,此时看容辞更不由自主的觉得亲近,不由道:“人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想些有的没的,让娘娘见笑了。”
容辞听了这话,笑容反倒消失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道:“你们身体是没有问题的,若是觉得在宫里耽误青春,我或许可以……”
“您是说……”戴嫔瞪大了双眼,然后马上就苦笑出了声:“娘娘啊,臣妾知道您这是好意,可是从我们这些人选择为了搏一搏进入东宫开始,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回想起自己那心比天高,自以为能脱颖而出,为自己、为娘家挣一条荣华路的少女时代,真的是感慨万千:“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本来依着先帝后宫的状态,斗得剩下一个胜利者之后,其他的都不是死就是比死更不堪。
谁知道陛下与先帝截然不同,不说现在了,当初在东宫郭氏有意无意总是想挑起两方争端然后让陛下裁决,后来臣妾猜想,她大概是想试探陛下心中属意于谁,又偏向于谁。”
容辞本来听的很严肃,但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笑了:“陛下怎么说的?”
戴嫔道:“看来您很了解陛下——他连一分注意也没分过来,就跟问今晚吃什么点心是一个反应,留下一句:你做主吧,就去忙公务去了。”
戴嫔想到当初郭氏难看的脸色,心里也觉得好笑极了。
容辞想,这倒真是他能做的事。
“后来陛下被贬为燕王,我们惶恐的就像是过街的老鼠一般,就怕什么时候就被牵连死的不明不白。”说到这个,她的笑意渐渐暗淡下来:“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候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可是,再后悔没有追随陛下去燕北,但也知道……若再选择一次,我照样没有那个勇气,照样会想尽办法逃脱。”
容辞摇头:“这不是你们的错。”
若是两情相悦就罢了,可是为了一个明显心里没有自己的丈夫甘愿赴死,这才是稀奇的事。
戴嫔的眼中的光渐渐亮起,她看着容辞抽了抽鼻子:“我就知道您能理解的……”
她擦了擦泪,继续说:“所以,现在的日子已经再好不过了,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不管得不得宠爱,之前对着我横挑竖挑的命妇现在见到我都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喊我一声娘娘……或许无聊了一点,可是没有挑剔的公婆,没有难缠的小姑,也没有要我当牛做马的伺候还要花我的嫁妆纳妾的丈夫,我才不会自找苦吃。
不只是我,就说郑嫔,她当初进东宫时一脸不情愿,天天摆着一张苦瓜脸,可是说要现在放她出去试试,她若是不跪下来痛哭流涕的请求留在宫里,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容辞抿了抿唇:“……我说句实话,若有一天,你们得到了陛下的垂青,我不会因此憎恨你们也不会害人,但即使我不讨厌你们,也绝对不会因为怜悯或者别的什么主动将陛下让出来——我做不到,很抱歉。”
戴嫔笑了:“您放心,陛下铜墙铁壁,若是能凿穿早就穿了,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
今天前朝又些忙,谢怀章在紫宸殿呆了一天才得了空。
他出了殿门没有直接回立政殿,而是去了位于大明宫北边的揽月楼。
此楼是太宗年间为庆孝淑皇后生辰所建,是整个宫城……或者整个帝都最高的建筑。
谢怀章上到楼顶,果然见到自己的皇后正扶着栏杆向远处眺望。
容辞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但是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便继续怔怔的望着皓月下满城的灯火辉煌。
谢怀章走上前去,将手里的斗篷披在容辞身上,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腰,手环在她鼓起的肚子上。
容辞正好站的又些累了,也不客气,直接向后靠在他怀里:“这里看的真远。”
谢怀章道:“当年孝淑皇后抱怨她做了皇后之后,再见世间灯火的机会就少了,太宗皇帝听后,立即命人斥巨资修建了这座高数丈的高楼,作为她的生辰贺礼,让她得以不出宫门便能望见整个帝都,并为这座高楼取名‘揽月’,揽的就是孝淑皇后这尊无双明月。”
这故事很美。
还没等容辞感动,谢怀章便一盆冷水泼了过来:“然而,就在这座揽月楼建成的同一年,先帝出生了,而他之前还有好几个比他还年长的皇子。”
而孝淑皇后只有一丝血脉,便是福安长公主谢璇。
太宗皇帝固然爱重皇后,可是帝后和谐的同时也不妨碍他纳了后宫三千,生育皇子公主数人。
谢怀章捏着容辞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自己低下头与她贴近。
两人的距离很近,容辞感觉到他的呼吸温热的扑在自己脸上。
谢怀章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道:“有人得到我的垂青,你也不会憎恨?”
容辞蓦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谢怀章淡淡道:“有嫔妃要跟你单独说话,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放心她,然后不派人看着吧?”
容辞不知道该说什么,上午刚答应了戴嫔不会将谈话的内容告诉皇帝,晚上就发现人家早就一字不差的知道了个清清楚楚。
谢怀章却并不把戴嫔私下里说的话放在心上。
这个节气天气其实已经又些冷了,他轻轻在容辞唇边烙下了一个冰冰凉的吻,抬头固执的问:“若我真的宠爱旁人,你真的不会有恨吗?”
容辞定定的看着他比夜色还要幽深的眸子,随即垂下眼:“我不会憎恨那个女子。”
谢怀章呼吸一滞,眼中的神光黯淡了下来,该没等他说些什么,就听容辞在耳边道:
“我只会恨你。”
谢怀章抬起头,见到容辞双眼中映得全是自己的影子。
容辞手下用力,将谢怀章的胳膊拧起,嘴里狠狠道:“你要是喜欢谁就去跟她过日子吧,看我到时候还看不看你一眼!”
谢怀章就像感觉不到手臂上被容辞发狠拧的痛楚似的,愣了好一会儿,就在容辞的怒火即将爆发时,那亲吻便像是要吞了她似的,用力的落了下来。
“唔……唔、你……”
容辞被男人用手固定住头颅,连稍微偏头都做不到,只能被动的承受那惊涛骇浪一般凶猛的亲吻。
直到气息用尽才被放开。
容辞脚一软,被谢怀章接了个正着。
他将容辞被风吹乱的发丝抿在耳后,轻声道:“这是你说的。”
容辞原本不明白他的意思,可直到对上了他眼中无尽翻涌的情绪,心中却似有所觉,她的神情就慢慢坚定下来:“是我说的,谢怀章,你记住我的话。”
谢怀章笑了,便如同容辞第一次对他产生感情时一般,那笑容动人心魄,似乎整晚的皓皓月色都盛在其中,让容辞如当初一般惊艳难言,不知所措。
他手中的力道恢复了轻柔,揽着容辞的腰与她一同看着楼外的景色。
在这满城灯火之上,他的话轻轻掠过耳畔:
“我不知道若是当初我们没有相遇,现在会是怎样的情景,我也绝不想去想象,但是我既然如此幸运能像这样与你相守,就是上苍垂爱,绝没有任何人可以破坏这一切。”
容辞知道他这是在以承诺索取承诺,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放到他的掌心。
这便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就在这皓白明月之下看着彼此相对一笑。
万年明月,千里江山,万家灯火,百年一生。
这就是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