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平时人们已经更加习惯坐在椅子上,但像是这种宫廷正宴上,大梁仍旧采用的是之前跪坐制,就是面前一张矮案,身下是席垫,人就跪坐于席垫之上。
皇帝面前的龙案很长,就算三四个人并排坐也不会挤,事实上,这种龙案一开始是由帝后并坐的,只是孝成皇后去世后,先帝身边的位子就被各种宠妃占据,谁得宠谁就坐在皇帝旁边,反把皇后挤在另一桌上,浑然不提上下尊;而谢怀章则是常年一个人坐,有了太子之后才把太子带在身边方便照顾,他登基之后,从没有女子能与他并肩。
等容辞走近,班永年立即机灵的将一张新的席垫放置于谢怀章身侧,又重摆了一套餐具,随即满足的得到了皇帝赞许的目光。
“夫人请坐。”
容辞刚刚坐好,谢怀章就将酒杯端了起来,对容辞道:“多谢端阳夫人辛苦照顾太子,我们父子趁此佳节敬夫人一杯。”
圆圆见此也忙不迭将他盛着清水的小杯子举起来:“敬您!”
容辞刚端起酒杯就被谢怀章按住:“太子年幼不能饮酒,就请夫人陪他饮一杯清水吧。”
容辞这才明白他绕了这么大圈子就是想委婉的劝自己不要贪杯,心中嗔怪他大题小做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甜意,便顺着他的意思放下酒杯,只用清水与他们对饮。
说是清水也不尽然,杯中盛的其实是可以解酒的蜂蜜水,一入咽喉,嘴里心中的甜蜜一起涌上来,让容辞不禁对着谢怀章轻轻一笑。
谢怀章一扫之前的严肃冷淡,嘴角也不由得忍不住略微向上翘起,在案桌底下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对视许久,一时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们两人这边温情脉脉,虽不算极力掩饰,也没有什么出格之举,但就是能让人看着莫名牙酸。
中间的那舞女抛了这么长时间的媚眼给瞎子看,心绪早已不稳,眼看一个姿容不凡的女子坐到了陛下身边,舞女不知这女子是哪宫的娘娘,只能见到她与陛下正低声谈话,时不时还相视一笑,把自己这些人视若无物,看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心下便有些着急。
她对自己的容貌舞姿十分有信心,此时以面纱覆面也不过是想先用舞姿引诱至尊,再引得他亲自摘下自己的面纱,到时候再露出一副绝世容颜,一定使人印象深刻,一举博得圣宠。
她本来深信任何男人只要看上自己一眼便一定会被迷住,可是现在陛下只不过略略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丝毫没有惊艳的意思,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可是好不容易从司乐坊脱颖而出被德妃娘娘相中,眼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她绝不想就这么算了,于是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将压轴的动作使出来,想先引起圣上注意再说。
容辞原本一边尽力忽视妃嫔们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边默默的听谢怀章说话,突然眼前一片青蓝色闪过,让她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之间一只长长的水袖从御案前飘然而过,足足比其他人的长上两三陪还有余,这样的水袖要想扬起来可不容易,足见舞者功底非凡。
谢怀章有没有被吸引不得而知,容辞却真的被惊艳到了,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们摆动着柔软的双臂与腰肢,身子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弯折旋转。
接着为首的青衣女子冲着这边弯了弯眉眼,虽遮住了半边脸,但也隐约可以窥出倾城之姿。
这女子急速退后,被众伴舞围于中间全然遮挡住了身姿,过了片刻,随着乐声悠扬,数十彩袖骤然如花朵般绽放,露出了中间清丽的青色花蕊,那女子足见轻点,竟直接一跃到了一个同伴的肩膀上,随即一边舞动边从一人肩上跳到另一人肩上,若飞燕盘中舞一般轻盈,最后在最前面一人身上停住,向后弯折纤腰,再翻转着双足着地。
众人都被她这一招惊艳,容辞也看的津津有味。
接着青衣女子便转过身来,带着伴舞一起跪伏于御座前,娇声如莺啼一般清脆动人:“奴婢苏霓裳恭祝陛下、太子殿下上元安康。”
德妃急着看向谢怀章,看他是什么反应——他没反应,反倒是容辞被这曼妙绝伦的舞姿勾来了兴致,“你为什么带着面纱?”
苏霓裳哽了一哽,这话在她的设想中应该是陛下问的,这时候自己再娇滴滴的说上一句:“奴婢卑贱,未得陛下准许,实在不敢以真面目面圣”——然后皇帝心生怜惜,亲自替自己摘下面罩,再惊艳于自己的美貌,宴会结束后马上宠幸自己,封为妃嫔……
可是问题问是问了,但却不是陛下问的,而是一个看上去颇为得宠的娘娘,她自幼在司乐坊长大,自然知道对付男人和女人的方法截然不同,她事先准备好勾引陛下的话绝不能用来回答女人……
容辞等了一会儿,却迟迟得不到苏霓裳的回答,她还没觉得有什么,谢怀章就先认为此女有意怠慢容辞,因此皱眉道:“郡夫人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因为这情景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苏霓裳欲哭无泪,只得胡乱答道:“舞曲本是这样安排的,面覆薄纱更能显得轻盈柔美……”
容辞与这世上大多闺秀一般,对于舞艺只是略通一二,因此对苏霓裳信口胡编的话信以为真:“原来如此,那你现在可否摘下面纱呢?”
苏霓裳眼睛一亮——虽然第一步出了差错,但是可以略过去直接第二步,就是让陛下看中……
结果当她以最优雅的姿势摘下面纱,含羞带怯的向御座看过去时,入目的便是皇帝冷淡的表情,他刚才看那位夫人是显而易见的温和,可见并非如传言那般是个全然无情之人,现在眼神却极其平淡,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随处可见的摆设,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波澜不惊。
苏霓裳的心当时就凉了。
容辞见这女子面容姣好,可谓艳而不俗,清而不寡,虽比不得冯氏女扎眼,但韵味神态恰到好处,尤比冯芷菡胜上几分。
德妃一时没等到谢怀章反应,犹豫了片刻,还是压下了心底的不安,在苏霓裳投来求助的目光中笑道:“这孩子跳的这样好,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陛下何不赏她个前途?”
这话让在场的嫔妃表情各异,容辞则是轻轻挑起了眉,并不做声。
谢怀章眯了眯眼睛,随即漠然道:“她本是舞女,献艺便是本分,况且司乐坊乃天下乐伎舞姬集大成之处,此女舞艺也不见得比旁人好到哪里去,莫不是……”他看了眼德妃:“朕还要顾忌着她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就要违心赞扬不成吗?”
“千挑万选”这四个字他说的尤其重,其中意味也透着不祥,德妃额上马上沁出了冷汗,却又不能不打自招,只能强自镇定道:“陛下恕罪,臣妾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看苏氏年纪小这才心生怜惜,现在看来,她技艺不算上佳,实在当不得陛下夸赞。”
谢怀章的语气仍然平淡,像是看不见别人惶恐的眼神似的:“既然如此,她又是凭什么本事被你挑中的?”
德妃哑口无言,只得跪下请罪。
殿中不知不觉已经静了下来,大家眼睁睁的看着几乎算是隐形后宫之主的德妃被陛下给了好大一个没脸,狼狈的完全失去了之前风光淡定的样子。
德妃本是最老成不过的一个人,却不知今夜为何如此冒进,简直不像她之前那谨慎至极的作风。
吕昭仪等人也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更别说给德妃求情了。只有韦修仪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觉得德妃整这一出简直是吃饱了撑的——连你自己在陛下面前都不是很有脸面,哪里来的底气去替旁人求前程——就是单凭苏氏的美貌吗?把陛下当先帝来糊弄,这是看不起谁啊?
苏霓裳莫名其妙的成了一场风波的中心点,感受着这帝国核心之地所散发的无比沉重紧绷的气氛,被荣华富贵迷晕了的心窍终于开始清醒,这一清醒不要紧,坊中前辈们流传先帝时期的故事一下子全回到了脑中——什么歌女舞女御前失仪被杖毙,或者好不容易得幸,反被宠妃陷害曝尸乱葬岗,还有人……因为皇帝贬斥妃子时当了替罪羊…………
想到这儿,她顿时把之前的雄心壮志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虽貌美,但性子浅薄无知,要不然也不会被德妃选中,竟跪在地上哆嗦着连哭带喊的求饶:“陛下陛下饶命……奴婢不想要赏赐,不是奴婢想要的——”
她语无伦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班永年指使着一个小太监塞住了嘴——御驾前是不许哭闹的,这叫御前失仪。
容辞这还没正式入宫,就看了这一场大戏,心下正觉得颇是没趣,谢怀章却突然转头问她:“夫人,你觉得苏氏如何?”
容辞一愣,她自然用不着像旁人似的,在谢怀章面前战战兢兢地斟酌话语,便自然的实话实说道:“容貌昳丽,我见犹怜,至于舞技……臣女不似陛下见多识广,只觉得已经是平生仅见。”
这是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人们万没想到在这当口上竟然有人敢跟陛下对着说,可更令人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谢怀章默了默,随即眨眼间就若无其事的改了口:“朕也觉得这场舞算得上上乘之作,即使说不上最顶尖者也可圈可点,甚为出众。”
“……”
陛下,你刚刚贬低人家“中规中矩”“好不到哪里去”的话都被自己吃了么?这就变成“上乘之作”“甚为出众”了?
谢怀章并不管别人的想法,也不去看他臣子妃子们四处乱飞的眼神:“班永年?”
“臣在。”
“这便赏苏氏黄金百两,奖励她能讨端阳夫人高兴罢。”
班永年领命,随即示意小太监将塞在苏霓裳口中的东西扯出来。
苏霓裳深呼一口气,身子软软的倒在地上,竟觉得像是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圈似的,一点力气的使不上,还是班永年派人将她抬回去的。
殿中的气氛总算松了一松,但德妃仍然跪在地上,其他人也不敢随意说话,把一场元宵晚宴弄的就像是刑场似的,
谢怀章微微闭上眼睛,看上去有种带着倦怠的冷然,谁也不知道他握着容辞的手心有多么温柔炙热:“接下来是什么?”
容辞侧过脸看着他。
班永年躬身道:“禀陛下,是庆南侯着人进献的云贵舞蹈。”
“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