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三间告解室。正中那间的门上灯亮着。没有人在等待。教堂里空荡荡的。光线从彩色的玻璃窗透过来,在中央走廊上投下方形的阴影。莫内特想到要离开,但没有那么做。相反,他走进开放的那间忏悔室。当他关上门并坐下后,右边的小隔板向一边移开了。他的眼前,一张档案卡被蓝色的图钉固定在墙上。上面打印着:因为世人都犯下罪孽,亏缺了上帝的荣光。这张卡片看上去年代久远,但莫内特认为这并不是标准的措辞,他甚至认为这不符合巴尔的摩教义。
纱窗的另一边,牧师开口问道:“你好吗,我的孩子?”
在莫内特看来,这种开场也不标准。不过,没有关系。可他还是一时无法回答。一个字都答不出。这就滑稽了,考虑到他下面将要说的。
“孩子?猫咬住了你的舌头吗?”
他还是没有说话。要说的词句都在,但它们挤成了一团。不知算不算荒谬,莫内特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堵住的马桶。纱窗后面的身影晃动了一下。
“有一阵了?”
“是的。”莫内特回答。他确为某事困扰。
“需要我给你点提示吗?”
“不,我记得。保佑我,神父,我犯了错。”
“嗯,距离你上次忏悔有多久了?”
“我记不得了。很久了。长大后再也没有过。”
“没关系——这就像骑自行车一样。”
话虽如此,他还是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图钉下的打印字句,喉咙动了动,双手绞在一起,越拧越紧,直到它们变成了一个大拳头,在两腿之间来回摇晃。
“孩子?时间飞跑,我午餐约了人。事实上,是那个人带着我的午餐——”
“神父,我可能犯下了可怕的罪恶。”
此刻,神父沉默了。静默,莫内特想。如果有隐形的词,它就应该算一个。若是打印在档案卡片上,它应该会消失。
再次开口时,纱窗那边的牧师听上去仍然和善,却更严肃了。“你犯了什么罪,我的孩子?”
莫内特说:“我不知道。要您来告诉我。”
莫内特驶上北行通往收费公路的入口坡道时,天开始下雨了。他的手提箱在后备箱里,样品箱——大箱子,律师们去法庭上举证时会带的那种——放在后座。样品箱一棕一黑,上面都有伍尔夫父子公司的商标:一只嘴里衔着书的大灰狼。莫内特是个销售员,负责跑整个新英格兰北部的业务。那是周一的早晨,他刚刚度过一个糟糕的周末,非常糟。他的妻子离家搬到了汽车旅馆住,而且很可能不是独自一人。说不定她很快就会坐牢。丑闻是肯定的,而通奸不过是其中最轻的一桩。
他在夹克的翻领上配了一颗纽扣,上面印着向我咨询秋季最畅销书单!
坡道底部站着一个男人。雨越下越大,莫内特靠近后才看清男人穿着一身旧衣服,手里举了一块牌子,肮脏的两只球鞋之间放着一个破旧的棕色帆布包。其中一只球鞋鞋面上的尼龙搭扣坏了,像扭曲的舌头般翘起。这个想搭便车的男人没有戴帽子,更没有打伞。
起初,莫内特只能看出牌子上是粗糙画就的嘴唇和一条对角划过的黑线。再靠近些时,他看到嘴唇的上面还写着我是哑巴!嘴下面则是:你能载我一程吗???
莫内特亮起方向灯,准备打弯驶上坡道。搭便车的男人把手中的牌子翻了过来。反面是画得同样粗糙的一只耳朵,也有一条黑线划过。耳朵上面写着:我是聋子!下面是:我能搭便车吗?
从十六岁起,莫内特已经开车驶过了千万里路,大多数都是在为伍尔夫父子公司销售一季接着一季最畅销商品的路上,而在此期间,他从来没让人搭过车。今天,他毫不犹豫地打弯从坡道边缘绕过,停了下来。当他用门上的按钮弹开门锁时,挂在后视镜上的圣克里斯托弗勋章还在前后摇晃。今天,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搭便车的男人钻了进来,把破烂的小包放在又脏又湿的球鞋之间。早先看见他的时候,莫内特就猜这个人的气味不好闻,事实果真如此。
他问:“你要坐多远?”
男人耸耸肩,指指前方的匝道。然后,他弯下腰,小心地把牌子放在包上。他的头发很稀薄,看上去黏糊糊的,夹杂着一些灰发。
“我知道是哪个方向,可是……”话说了一半,莫内特才想起男人听不到,只好等着他直起身来。这时,一辆车从后面呼啸而过,向前方的匝道驶去,长按着刺耳的喇叭,不顾莫内特已经给它让出了足够的空间超车。莫内特向那辆车竖起了中指。他以前用过这个手势,但从来没有因为这点儿小事。
搭车人束好了安全带,然后看着莫内特,好像在问为什么还不开车。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还有胡茬,莫内特一点也猜不出他的年龄。在老和不老之间的某个点,这就是他所能知道的。
“你要搭车到哪里?”莫内特问,这回是一个个蹦出每个单词,可即使这样,那伙计却仍然只是呆看着他——中等身材,瘦瘦小小,不会超过一百五十磅——“你能看懂口型吗?”他摸着自己的嘴唇说。
搭车人摇了摇头,做出一些手语。
储物匣里有一个便签本,莫内特正在上面写“到哪里?”时,又有一辆车驶过,在车尾拖出一条细长的、公鸡尾巴似的湿痕。莫内特经常到德里去,大约一百六十英里的路途中,有很多让莫内特挠头的路况,仅仅比大雪封路好一些。但今天他认为那也无所谓。今天的天气——跟在乌压压的黑云后面的,将是滂沱的大雨——正好可以让他集中精力不去想别的烦心事。
更不用说这伙计了。他那新来的搭车人,看看便签本,又看看莫内特。莫内特突然想到这伙计可能也不会阅读——对又聋又哑的人来说,学习阅读真他妈的太难了——但他一定认识问号。那人透过挡风玻璃指向前方的匝道,然后张开又合上他的手掌八次。也许这代表“十”吧。八十英里。又或者是代表“一百”?谁知道呢。
“沃特维尔?”莫内特猜道。
搭车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吧,”莫内特说,“管他呢,到你要去的地方了你就拍拍我的肩膀。”搭车人仍旧面无表情。
“嗯,我猜你会的,”莫内特说,“就假设你心里有一个目的地吧,就这样。”他检视了一下后视镜,然后发动了车子,“看来你与世隔绝已经很久了吧,是吗?”
那伙计仍然看着他,接着耸耸肩,把手掌放在两个耳朵上。
“我知道,”莫内特喃喃地说,“一定是很久了,就像是电话线断掉了一样。但是今天我几乎想让我变成你,而你变成我。”他停顿了一下,“几乎。不介意来点音乐吧?”
搭车人这时把头转向了车窗外,莫内特只好笑起自己来。德彪西,AC/DC,或者拉什·林堡,对这伙计来说都是一样的。他买了乔希·里特新专辑的CD准备送给他的女儿——再过一周就是她的生日了——但至今他还没想起来给她寄出去。最近实在是有太多事情了。一驶出波特兰他就把车打到自动挡,用拇指剥开包装纸,将那盘CD放入了碟片机。他意识到,现在这只是一张用过的光盘了,不再是送给心爱的女儿的礼物。不过,他可以再买一张给她,如果他还有足够的钱的话。
乔希·里特的确很棒,有点像迪伦早期的风格,但更好。他听着音乐,想起了钱的事。为凯尔西的生日再买张CD,是他目前所有麻烦中最轻的。事实上她真正想要的——并且需要的——是一个新的笔记本电脑,这在他的购物清单里还排不到前面。如果芭芭拉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做过那些事——被国税局确定了的那些事——他真不知道怎么负担孩子在凯斯西储大学一年的费用,即使是假定他自己没有丢掉工作。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他开大音乐,想把问题赶出脑袋,也差不多成功地做到了,但到达加德纳时,CD放完了。搭车人的脸和身体早已转向了另一边的车窗。莫内特只能看到他拧转的后背、褪了色的带帽大衣和一缕缕搭在衣领上、少得可怜的头发。大衣的背后似乎曾有某种印花,现在旧得无法辨识了。
这可怜人的一生都在这背影里了,莫内特想。
起初,莫内特无法断定搭车人是睡着了还是在看风景。然后,他注意到搭车人的头不住地往下点,呼吸也把车窗玻璃弄花了一片,看来更有可能是在打瞌睡。为什么不呢?唯一比奥古斯塔南面的缅因收费公路更乏味的,就是阴冷春雨中的奥古斯塔南面的缅因收费公路。
莫内特在中间的储物匣里还放了其他CD,但他没有在里面翻找,反而关掉了音响。通过加德纳收费站后——多亏了神奇的电子收费系统,他只是减慢了速度,并不需要停下——他开始述说了。
莫内特停止了叙述,看了看表,差一刻十二点,而牧师说过他午餐约了人。事实上,是来人带着他的午餐。
“神父,对不起我说了这么久。要是知道怎么能说快点的话,我会加快速度的,可我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孩子。我现在开始感兴趣了。”
“您的访客——”
“他会等我做完上帝给我的工作的。孩子。那个男人抢劫了你吗?”
“没有,”莫内特说,“除非您把我心灵的平静也算上。那算吗?”
“差不多应该算上。他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只是望着窗外。我想,他是在打瞌睡,但后来,我有理由相信事实并非如此。”
“你做了什么?”
“谈论我的妻子。”莫内特说。说完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不,不是谈论,而是发泄,是咆哮,是毫无顾忌地倾诉。我……你知道……”他仿佛在进行心理斗争,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眼睛死死盯着置于双腿间拧在一起的双手。最后,他终于不吐不快,“他又聋又哑,明白吗?我可以说任何话,而不用听他给我分析、发表看法,或是提供建议。他是聋子,又是哑巴,见鬼,我当时还认为他十有八九睡着了,所以我他妈的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在墙上钉着文件卡片的告解室里,莫内特懊悔不已。
“对不起,神父。”
“你到底说了关于妻子的什么话?”牧师问。
“我告诉他,她五十四岁,”莫内特说,“我就是这么开场的。因为这部分……怎么说,我就是无法跳过这部分。”
过了加德纳收费站后,缅因收费公路又变成了一条自由之路,三百英里的路段空旷畅通:只有树林、田地,偶尔有个屋顶上装了卫星锅、旁边院子里停着卡车的房车。除了夏季,这段路鲜有人过。每辆车都自成一个小世界。那时,莫内特甚至联想到——可能是因为芭芭拉曾经的礼物:挂在后视镜上摇摆着的圣克里斯托弗徽章——自己就像是在一个流动告解室里。他慢慢地开始讲述了,正像很多告解者那样。
“我结过婚了,”他说,“我五十五岁,我妻子五十四岁。”
随着雨刷的左右刮动,他陷入了回忆。
“五十四岁,芭芭拉五十四岁。我们结婚二十六年了,有一个孩子,是女儿,一个可爱的女儿,名叫凯尔西·安。她在克利夫兰读书,而我不知以后怎么再供她继续在那里读下去。因为就在两周前,没有任何前兆,我的妻子突然去了圣海伦山。原来,她有了男朋友,关系已经维持两年了。那男人是个老师——当然是了,他还能是什么呢?——但她叫他牛仔鲍勃。在那些我以为她是在互助扩展培训班或者读书兴趣小组的晚上,她其实是在和他妈的牛仔鲍勃喝着龙舌兰酒跳着舞鬼混。”
很滑稽,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滑稽,简直像狗屎肥皂剧里面的情景。但他的眼睛——尽管没有眼泪——却像浸满了毒藤汁水一般刺痛。他瞥了一眼他的右边,搭车人仍然无动于衷,前额靠在车窗玻璃上,肯定已经睡着了。
差不多肯定是睡着了。
莫内特不曾大声宣扬过她的不忠。凯尔西还不知情,尽管真相的蛛丝马迹已经像风中的稻草般纷飞,很快就会戳破她无知的泡沫。此次上路之前,他已经挂断了三个记者的电话,但他们目前还没有得到任何可以报道的确凿消息。虽然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但莫内特还是会用“无可奉告”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主要还是为了少让自己丢脸。然而,与此同时,他在心里已经“告”了许多,这么做对他来说是一种愤怒的发泄,让他的情绪在很大程度上得到安抚。某种意义上,这么做就像淋浴的时候唱歌,或是在浴室呕吐。
“她五十四岁,”他说,“我耿耿于怀的正是这一点。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和这个男人,他的真名叫罗伯特·扬多夫斯基——牛仔竟叫那样的名字——她和这个男人开始的时候已经五十二岁了!五十二!你会不会也觉得五十二岁是个老到应该理智些的年龄了,我的朋友?老到就算播了野燕麦的种,也知道把它们拔出来种点更有用的庄稼?上帝,她戴双光镜!还摘除了胆囊!却和这么个男人搅在一起!他俩竟然在葛洛夫旅馆安家了!我给了她巴克斯顿的一栋好房子、双车位的车库,还有一辆长期租约的奥迪,她却把这些都扔掉,宁肯周四的晚上在山行者酒吧里买醉,然后和这个男人鬼混到天亮。她都五十四了!更别提她的牛仔鲍勃了,他妈的都六十了!”
他听到自己在咆哮,提醒自己住口,看到搭车人一动不动——也许除了往大衣领子里埋得更深了一点——才意识到根本无需收敛。他在一辆车里。
车在I-95公路上,太阳的东边,奥古斯塔的西边,他的旅伴天聋地哑,他想怎么吼就怎么吼。于是他接着吼。
“芭芭拉什么都说了,不傲慢,也不羞愧,她看上去……很平静。也许是跟弹震症一样。也许她还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而且,她还说他也有责任。
“我很多时间都在路上,这倒不假,去年超过了三百天。她一个人在家——我们只有一个女儿,高中毕业,也算离家闯荡了。所以,这都变成了我的错。牛仔鲍勃和所有的问题。”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鼻孔几乎闭住。他猛吸一下鼻子,眼前黑点纷飞,却没感到丝毫轻松。反正鼻子里没有。而他的脑子里终于好受了点。他很高兴自己让那人搭了车。对着空车讲也不是不行,但——
“但不会是一样的感觉,”告解室里,他对着隔窗后的身影讲。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正盯着因为世人都犯下罪孽,亏缺了上帝的荣光。“您明白我的意思吗,神父?”
“我当然明白,”牧师回答,语气相当欢快,“就算你显而易见已经脱离教堂的怀抱多年——你的信仰只残存些迷信的痕迹,比如你的圣克里斯托弗勋章——也无需多此一问。告解有益于灵魂。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知晓了两千年。”
莫内特已经把从前挂在后视镜上的圣克里斯托弗勋章佩戴在了身上。也许是迷信吧,但有那枚勋章做伴,他行车数百万里,遭遇各色恶劣天气,从未出过事故,连挡泥板都不曾撞出哪怕一点凹痕。
“孩子,她还做了什么,你的妻子?除了与牛仔鲍勃犯下的罪孽外。”
莫内特也没想到自己会大笑。隔窗的另一端,牧师也笑了起来。只不过他们的笑声并不相同。牧师是察觉到此事的可笑之处,而莫内特觉得自己是用笑声防止神志失常。
“嗯,还有内衣。”他说。
“她买内衣。”他对搭车人说,后者还缩在座椅上,背过了大半个身体,额头贴着车窗,呼出的气模糊了玻璃。他的包放在两脚问,牌子放在包上,写着“我是哑巴!”的一面冲上。“她给我看了,就放在客房的衣橱里,差不多塞满了整个衣橱。紧身胸衣、背心、胸罩、丝袜,十几双,还没拆封,吊袜带看上去简直有上千条。但最多的还是内裤,内裤,内裤。她说,牛仔鲍勃是‘内裤控’。我还以为她会接着向我描述具体意思,但不用她说我也明白,我倒宁肯脑子中浮现的画面不要那么清晰。我说:‘他有内裤癖也没什么奇怪的,是先有他才有的《花花公子》,他妈的他都六十了!’”
他们路过了费尔菲尔德的路牌。透过挡风玻璃,绿色的路牌看上去很脏,上面还蹲着一只湿漉漉的乌鸦。
“她买的还都是些好东西,”莫内特说,“很多是商场里买来的‘维多利亚的秘密’,但也有很多是一个高价的内衣专卖店里的,牌子叫糖果,在波士顿。以前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内衣专卖店,现在也算长了见识了。衣柜里堆的东西价值足有数千美金。里面还有鞋,大部分是高跟,细高跟,热辣得很。我想象得出她摘下双光眼镜,穿上最新买的胸罩和小内裤的样子。可是——”
一辆半拖车轰隆隆地开过。莫内特亮起车头灯,并打开自动照明的高光束。拖车司机一闪一灭地点亮尾灯,表达他的谢意。这是公路上的符号语言。
“可是许多根本没有穿过,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些东西带着包装原封不动地放着。我问她为什么买那么多,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解释不清。‘我们只是成了习惯,’她说,‘我想,就像前戏一样。’没有羞耻感,没有示威。似乎她在想,这一切只是很快将醒的一个梦。我们两个人站在那里,看着那堆胸罩、内裤、鞋子和装在袋子里的不知什么东西。然后,我问她钱从哪儿来的——我是说,我每个月底都会看到信用卡的账单,而上面没有任何一项是来自波士顿的糖果内衣店——这才涉及到真正的问题。也就是盗用公款。”
“盗用公款。”牧师重复道。莫内特不禁好奇这个词是否曾在这个告解室里被使用过,然后觉得答案很可能是肯定的。起码,“偷盗”肯定有过。
“她为MSAD19工作,”莫内特说,“MSAD代表缅因学校管理区域,是比较大的一个区,在波特兰南面。事实上,位于多瑞,山行者酒吧——跳排排舞的地方——和划时代的葛洛夫旅馆都在那里,从公路下去就是。还真方便,跳舞和上……和做爱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吗?突然想要喝上一杯时,连车都不用开。而大多数晚上,他们确实有来一杯的念头。她点龙舌兰,他是威土忌。喝威士忌才像男人,她告诉我。她什么都告诉我。”
“她是老师吗?”
“哦,不——老师们不会有机会接触那种钱;如果是老师,她永远也不会盗用超过十二万美元的巨额公款。学区主管和他的妻子来我们家吃过晚饭,当然,所有的学年年终野餐会上也会见到他,通常都在多瑞乡村俱乐部举行。维克多·麦克科瑞,缅因大学毕业生,踢足球,主修物理教育,平头。很可能在校期间都是靠老师们仁慈赏赐的C过关,但是个好人,知道五十个不同的‘一个人走进酒吧’笑话的那种好人。他管理着从五个小学到玛斯基高中的十二所学校,拥有巨额经费预算,必要时还可自主增加一定数额。芭芭拉给他当执行秘书当了十二年。”
莫内特顿了一下。
“支票本在芭芭拉手上。”
雨越下越大,几乎可称为倾盆。莫内特想都不想就把速度降到了每小时五十,而其他车辆则急匆匆从他左边的车道上超车驶过,每辆车尾都拖着一道水雾。让它们超去吧。在兜售史上最畅销秋季书目——还有主要由烹饪书、减肥书和打折的《哈利·波特》组成的史上最畅销春季书目和几次春季惊喜书目——的漫长职业生涯中,他保持着零事故的记录,他想把这个记录一直坚持下去。
他的右边,搭车人动了一下。
“你醒了,伙计?”莫内特问,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虽然没什么用。
搭车人的身体底部发出了回应,显然那里并不是哑的:噗。小声,礼貌,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臭。
“我就当你回答‘是’了,”莫内特说,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驾驶上,“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内衣,他说到内衣了。到现在他还能清楚地看到它们堆在衣柜里,那情景犹如少年的春梦,接着是她承认自己挪动了数字惊人的公款。他先是怀疑她是否因为某个疯狂的理由——当然,这整件事都很疯狂——而撒谎,接着问她还剩多少,而她回答——还是那副不知深浅的冷静语气——什么都不剩,尽管她本来以为还能多拿点。至少,短期内可以。
“‘可如今他们很快就要发现了,’”她说,“如果只是可怜的糊涂维可,也许我能一直这样下去,没想到上星期州审计局的人来了。他们问了很多问题,还复印了账本。用不了多久就会暴露了。”
“于是我问她怎么会在内裤和吊袜带上花掉十万美金,”莫内特对沉默的旅伴说,“我并不生气——至少那时并不生气,我猜我是太震惊了——我是真的很好奇。而她回答,还是那副口气,不羞耻,不挑衅,活像梦游一样:‘嗯,我们对彩票起了兴趣,本想着可以买彩票把钱赚回来。’”
说到这里,莫内特停了一下。他看着雨刷来来回回地摆动,短暂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向右打弯,把车撞上前方天桥的立柱上。这一想法随即被他推翻。在日后的告解中,他会告诉牧师,没有选择自杀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幼年所受的教育,但主要是因为他想在死之前再把乔希·里特的专辑听一遍。
再说,他并不是一个人。
于是,他没有自杀,同时也连带杀死他的乘客,而是继续以五十英里的时速稳稳地将车从天桥下开过——挡风玻璃大概干净了两秒钟,很快雨刷就又有事可做了——接着讲他的故事。
“他们肯定比历史上任何一个人买的彩票都多。”他想了一下,又摇摇头,“嗯……这个说法也许不对,不过一万美金总是有的。她说,去年十一月——整个月我几乎都在新罕布什尔和麻省,还去特拉华州参加了一次销售会议——他们买了两千多。能量球、百万美金、大薪金、选三、选四、三杀,他们试了一圈。刚开始还自己挑数字,一段时间后芭芭拉嫌太费事,就改用简单的方法了。”
莫内特指指后视镜支杆下方、黏在挡风玻璃上的白色塑料小方块。
“这些小玩意儿加速了世界的运转。或许这是件好事,但我有些怀疑。她说:‘要是花时间太长的话,排在你后面的人会不耐烦,特别是累积奖金超过一亿时,所以我们就掷骰子决定选什么数字。’她还说,有时候她和扬多夫斯基会分头去不同的店,最多时一晚去了二十几个。当然,他们去跳排排舞的酒吧里也有得卖。”
“她说:‘第一次,鲍勃玩的是选三,我们赢了五百块。真是太浪漫了。’”莫内特摇摇头,“那之后,浪漫倒是持续了,赢钱的运气却结束了,她是那么说的。她还说,有一次他们赢了一千块,但在此之前已经扔进桶里三万了。扔进桶里是她的说法。”
“一次——那是一月,我正在外面拼死拼活地想把圣诞节送她的那件山羊绒大衣挣回来——她说他们去德里待了几天。我不知道那儿有没有排排舞,从来没去看过,但有个叫好莱坞赌城的酒店。他们住在套房里,海吃山喝——她说海吃山喝——花了七千五百块玩电子扑克。可是,她又说,他们并不是很喜欢那种游戏。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只玩彩票,不断地从学区的预算中揩油,想在州审计局检查之前赚回来,补足亏空。当然,她时不时还要买新的内衣,因为姑娘们总想一身新地去便利店里买能量球。”
“你还好吧,伙计?”
他的旅伴没有回应——这是当然——于是莫内特伸出手晃了晃他的肩膀。他把头从车窗上挪开——玻璃上已经留下了油乎乎的一块——左右看看,眨了眨红眼圈的眼睛,似乎刚刚睡着了。可莫内特觉得他并没有睡着。说不出原因,只是一种感觉。
他朝搭车人做了个“OK”的手势,扬了扬眉毛。
好一会儿搭车人的脸上一片茫然,让莫内特不由得认为他看来不止天聋地哑,智商也有问题。可几秒钟后,他微笑着点点头,也回了一个同样的手势。
“好的,”莫内特说,“只是问问。”
搭车人再次把头倚在车窗上。此时,搭车人所谓的目的地,沃特维尔,已经被他们甩在了身后的雨中,莫内特却没有注意。他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叙述中。
“如果只是内衣和那种要选一大串数字的彩票形式,可能损失还是有限的,”他说,“因为那样玩彩票需要时间,就能给人机会恢复理智,当然前提是还有残存的理智。你必须排队、买彩票,把它们放在钱包里,还要等着电视或报纸揭晓结果。那样的话也许还算可以。我说的是,假设你认为老婆和一个又老又蠢的历史老师鬼混还拿学区三四万的公款冲马桶还可以接受的话。可是,如果真的只是三万的亏空,我还有能力填上。可以把房子做二次抵押。不是为了芭芭拉,绝不是,而是为了凯尔西·安。她的人生还刚开始,不能让这个污点像条腥臭的鱼一样挂在她身上。这种事可以用钱来赔。我愿意赔,哪怕那样意味着今后只能住在两间屋的小公寓里。你明白吗?”
显然,搭车人并不明白。不管是人生之路刚刚开始的可爱女儿,还是二次抵押和赔偿,对他来说都是不可知的概念。他安全地待在自己那个温暖无声的世界里,很可能那个世界更美好。
莫内特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往下说。
“不幸的是,还有更快的方法来花钱,就跟……买内衣一样合法。”
“接下去他们买刮开就知道结果的彩票了,对不对?”牧师问,“博彩委员会称之为即时开奖。”
“听上去似乎你也买过。”莫内特说。
“偶尔吧,”牧师毫不犹豫地坦然承认,“我总是对自己说,要是真的中了大奖,就把钱都捐给教会。可我买彩票的钱从来不会超过每周五块。”这次他犹豫了一下,“有时也会花十块,”又停了一下,“刮刮卡刚出来的时候,我买了二十块钱。那是一时冲动,我再也没做过那样的事。”
“起码到目前为止没有。”莫内特说。
牧师笑了。
“有过血泪教训的人说的话啊,孩子。”他叹了口气,“你的故事很吸引人,可是我们能不能稍微快点?当我为上帝效命时,我的同伴会等我的,可他不会永远等下去。而且我相信今天会吃鸡肉沙拉,上面浇厚厚一层蛋黄酱。我最喜欢的食物之一。”
“快讲完了,”莫内特说,“既然你也买过,想必你知道它的妙处。在买能量球和百万美元彩券的地方就能买到刮刮卡,远不止如此,能买到它的地方非常多,公路休息站都包括在内。你甚至不用跟人打交道,从机器上就能买。机器都是绿色的,钱的颜色。到芭芭拉交底之前——”
“到她告解之前。”牧师说到,口气中似乎有一丝可以定义为狡黠的意味。
“好吧,到她告解之前,他们基本上只买二十元一张的刮刮卡了。芭芭拉说她从来没有独自买过,但和牛仔鲍勃一起的时候,他们俩会买很多。希望能中大奖,你也知道。有次她说,他们曾经一个晚上就买一百张,那可是两千美元,结果赚回来八十。两个人各有一个专门的塑料小刮板,看上去像精灵们用的雪铲,柄上印着缅因彩票,是绿色的,和自动贩卖机一个颜色。她把她的给我看了——就放在客房的床底下,上面只剩下TERY几个字母。也许本来写的神秘而不是彩票。她手掌上的汗把其他字母都擦掉了。”
“孩子,你打她了?所以你才来这里?”
“不,”莫内特说,“我的确曾有杀了她的念头,是为了钱,而不是因为她的不忠。她的不忠就是让我觉得那么不真实,哪怕所有的……所有的内衣都堆在我眼前。可我连一个手指也没碰过她。我想是因为我太累了,这么多事情让我觉得太累了。我只想睡一觉,睡一大觉,一口气睡上两天。奇怪吗?”
“不。”牧师说。
“我问她怎么能够这样对我。她就这么不在乎我?而她问我——”
“她问我怎么会不知道,”莫内特对搭车人说,“还没等我说话,她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所以我想她是在反问吧。她说:‘你不知道,是因为你不在乎。你总是在路上,不在路上的时候你也想到路上去。有十年了吧,你没有关心过我穿什么样的内衣——这是当然了,既然你连衣服里的那个女人都不关心。可你现在在乎了,是不是?你现在在乎了。’”
“伙计,我就那么看着她。我累得没法杀她——连打她一耳光的力气都没有——可我还是气疯了。哪怕那么震惊,我还是气疯了。她试图归罪于我。你也看出来了,对不对?她想把一切怪到我的工作上,就好像我能找到另一份哪怕收入只有它一半的工作。我是说,到了我这个年纪,我还能干什么?也许能到学校当个帮孩子们过马路的校工——我道德上没有任何不良记录——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他停了一下。公路的远端,一块蓝色的路标在飘洒的雨水中若隐若现。
短暂地考虑后,他接着说:“但那也不是问题的关键。你知道关键是什么?她到底想说什么?她想说,我应该为喜欢自己的工作而内疚,为没有无聊地混日子、直到等到合适的人来放纵一把而内疚!”
搭车人身体晃动了一下,很可能是车轧过了路面的凸处,或是某个不幸丧生车轮的小动物,但这仍让莫内特意识到自己在吼叫。说不定那人不是全聋呢。即使真是全聋,音量超过一定高度后,他的脸上或许能感到震动。这种事儿谁他妈的知道呢?
“我没有上她的当,”莫内特放低了声音说,“我拒绝跟着她的逻辑走。我知道,要是真顺着她的思路,要是真跟她吵,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想趁自己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时赶快出去……因为这样才能让她免受伤害,明白吗?”
搭车人什么都没说。莫内特接着往下说。
“我问:‘现在会怎么样?’她回答:‘我想我会坐牢的。’你知道吗?如果她那时哭起来,我也许会拥抱她。经过了二十六年的婚姻,那样的反应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哪怕你对她已经没什么感情了。可她没有哭,所以我就走出去了。转过身就走出去了。等我回来时,只看到一张便条,告诉我她搬出去了。差不多是两周前的事了,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她,只在电话上谈过几次。也跟律师谈过,冻结了所有的账户,可是司法程序很快就会介人,到那时,冻结也没什么用,制冷系统会被堵住,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想大概会再见到她吧。在法庭上。和该死的牛仔鲍勃一起。”
此时可以看清蓝色路标上的字了:彼茨菲尔德休息站前方两英里。
“哦,见鬼!”他骂了一句,“沃特维尔已经过去十五英里了,伙计。”
看到哑巴没有任何反应——当然不会有——他才意识到自己也并不确定搭车人是否真的要去沃特维尔,一开始就没有确认过。不过,还有时间弄清楚,这件事可以放到休息站去做。不过,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们还会待在这个带轮子的告解室里,他觉得还有一件事要说。
“说实在的,我已经很久对她没有任何感觉了,”他说,“有时,爱情是会耗光的。要承认,我自己也没有百分之百忠诚——出差在外的日子,我偶尔也会找点乐子。但那就能为她的行为开脱吗?能解释一个女人像孩子用爆竹炸掉烂苹果似的毁掉自己的生活吗?”
他把车开进休息站。粗看之下,停车场里有四辆车,挤在前方有自动售货机的棕色建筑前。在莫内特看来,那些车就像被留在雨水里的落汤鸡。他停下车。搭车人疑惑地看着他。
“你要去哪儿?”莫内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不会被回答。
哑巴考虑了一下。他看看四周,明白了身在何处,然后扭过头看着莫内特,似乎在说,不是这里。
莫内特指指南面,扬了扬眉毛。哑巴摇摇头,指了指北方。他摊开手,又握拳,如此反复六次……八次……十次,基本上和以前一样。但这次莫内特明白了。他想,如果哑巴知道倾斜的数字八的手势代表无限,他流浪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
“你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对不对?”莫内特问。
哑巴只是看着他。
“是的,你是的,”莫内特说,“让我来告诉你下一步怎么办。你听完了我的故事——哪怕你并不知道自己在听——我呢,就把你送到德里。”他突然灵机一动,“事实上,我可以把车停在德里收容所。你会有饭吃,有床睡,起码一个晚上没问题。我要去小解了,你去吗?”
哑巴茫然而耐心地看着他。
“小解,”莫内特说,“小便。”他想指指下身,却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会让公路流浪汉误会,手转而向建筑物一侧的标示指去黑色的男性剪影和女性剪影各一个。男人腿分开,女人腿并拢,两个符号差不多道尽了人类种族的故事。
看到那两个符号,搭车人懂了。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又做了个“OK”的手势。他不去的话,莫内特就面临一个微妙的问题:自己去办事儿的时候,是把沉默的流浪汉先生留在车里,还是让他到外面站在雨里等……第二种情况下,搭车人无疑会明白为什么会被请出去。
然而这根本不算个问题,他很快便打定了主意。车里没有钱,他自己的行李锁在后备箱里,只有两只样书箱放在后座。然而,他认为搭车人不会偷两只重达七十磅的大箱子,还要把它们拖到休息区后出口。
别的不提,单说他怎么举他那块“我是哑巴!”的牌子吧。
“我去去就来。”莫内特说。搭车人还是用那双眼圈发红的眼睛看着他,于是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洗手间的牌子,再指指自己。这次打车人明白了,他点点头,又做了个“OK”的手势。
莫内特走进洗手间方便,他自己感觉简直像有二十分钟之久。释放之后无比轻松,自从芭芭拉用那些惊人的消息把他砸晕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觉这么好。他会帮助凯尔西渡过难关的。他想起了一句古老的德国谚语——也可能是俄罗斯的,这句话听上去无疑符合俄罗斯人的生活哲学——打不倒我的只会让我更坚强。
他吹着口哨走回去,甚至路过可以投掷硬币的彩票机时还友好地拍了它一下。他想,没看到搭车人的身影是因为那人躺下来了……不管怎样,发动车辆之前,莫内特要让他起来坐直。可是,搭车人并没有躺着。他走了,拿着他的背包和牌子走了。
莫内特检查了一下,发现伍尔夫父子公司的样品箱原封不动地放在后座,收纳匣中乱七八糟的小东西也都在——登记证、保险卡、汽车协会会员卡等等。流浪汉留下的只是并不难闻的味道:汗味中混杂着淡淡的松叶香,好像他是在野外露宿一样。
他本以为会在出口的斜坡处看到那个人,还耐心地翻转牌子以便让路过的好心人对他的残障有个全面的了解。要是这样,莫内特就停下来,再载他一程。不知为何,他觉得事情还没做完,把那个流浪汉送到德里收容所才会让他有完结感。那样做会给这件事画上句号,或说把这一页翻过去。不管他究竟有多失败,他还是喜欢有始有终。
然而,搭车人并不在出口处;他完完全全消失了。而直到莫内特经过德里前方十英里的路牌时,他才抬头发现挂在后视镜上、陪伴了他数百万英里的圣克里斯托弗勋章不见了,肯定是被哑巴偷走了。可是,莫内特新生的乐观并未因此受到影响。也许哑巴比自己更需要它吧,莫内特希望它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两天后——当时他正在普雷斯克岛销售史上最棒的秋季书目——他接到了缅因州警察局的电话。他的妻子和鲍勃·扬多夫斯基在葛洛夫旅馆被人打死了,凶手用的是一根包在旅馆毛巾里的水管。
“噢……上……上帝啊!”牧师倒抽一口冷气。
“是啊,”莫内特说,“我也是这个反应。”
“你女儿……?”
“伤心欲绝,这是当然。她现在和我在一起待在家里。我们会熬过去的,神父。她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当然,她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我说的是她母亲盗用公款的事。运气好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们会得到一笔数额很大的保险金,所谓的双倍赔偿。考虑到之前发生的事,要是拿不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或是案情侦破没有进展的话,估计我会有不小的麻烦。事实上,我已经被警察问询了几次了。”
“孩子,你是不是雇人——”
“警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不,我没有。我不怕把银行账户明细给任何人看。每一分钱的去处都很正当,不管是我的还是芭芭拉的。在财务上,她是很认真的,至少在她丧失理智之前是这样。”
“神父,你能打开门吗?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牧师没有回答,直接打开了门。莫内特把挂在脖子上的圣克里斯托弗勋章摘下来,从门缝里塞了过去。勋章和它的细钢链从一只手交接到另一只手时,他们的手指短暂地接触了一下。
牧师打量着勋章,有五秒钟没说话。然后他问:“这是什么时候还给你的?是在案发的旅馆——”
“不,”莫内特说,“不是在旅馆。是在巴克斯顿的家里,在曾经是我们卧室的那间屋的梳妆台上,事实上,就放在我俩结婚照的旁边。”
“上帝啊。”牧师说。
“可能是我上厕所时,他从汽车登记证上看到了我家的地址。”
“那么你也肯定提到过旅馆的名字……还有他们在哪个镇子……”
“多利镇。”莫内特承认。
牧师第三次呼唤了他主人的名字,接着说:“那个人根本不聋也不哑,对不对?”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哑巴,”莫内特说,“可显然他并不聋。勋章旁有张便条,是从电话便签本上撕下来的。他肯定是趁我和女儿在殡仪馆挑选棺木的时候进来的。后门是开的,可并没有撬过的痕迹。也许他开锁技术高明,但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出门的时候忘记锁了。”
“便条上说什么?”
“‘谢谢你的顺风车’。”莫内特说。
“天哪。”牧师陷入沉思,接着轻轻敲了敲告解室的门,莫内特正盯着那句因为世人都犯下罪孽,亏缺了上帝的荣光出神。他接过了自己的勋章。
“这件事你告诉警察了吗?”
“当然,毫无隐瞒,所有事都向他们说了。他们认为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是谁,因为他们很熟悉那块牌子。他的名字是斯坦利·多赛特,已经拿着那块牌子在新英格兰游荡了好多年了。现在想来,我也如此。”
“以前有暴力犯罪的前科吗?”
“有几桩,”莫内特说,“主要是斗殴。他曾经在酒吧里把一个男人打成重伤,进过好几家精神病院,包括奥古斯塔的静山疗养院。我想,警察并没有把所有信息都告诉我。”
“你想知道吗?”
莫内特思考了一下,回答:“不。”
“警察还没有抓住他。”
“他们说这只是时间问题。他们说他智商不高。不过,他的智商足够把我骗了一回。”
“他骗你了吗,孩子?或者说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人听吗?在我看来,这似乎才是问题的关键。”
莫内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不知道从前是否诚实地在心中搜索过答案,但他觉得自己此刻正在这样做,而且是在亮光的照耀下。他并不喜欢在里面找到的每一样东西,可是搜寻?是的,而且不忽视所看到的,至少不去刻意忽视。
“我真的以为他是聋子。”他终于回答。
“你的妻子和他的情人死了,你高兴吗?”
莫内特的内心立刻回答是的。说出口来的话则是:“我松了口气。很抱歉这样说,神父,可是想想她留下的烂摊子吧——而现在,不会有审判,也可以用保险理赔金悄悄地把亏空补回去——我真的觉得松了口气。这么想是犯罪吗?”
“是的,孩子。抱歉对你这样说,但这个想法确实是有罪的。”
“您能宽恕我吗?”
“念十遍天父祷辞和十遍万福玛利亚祷辞,”牧师爽快地回答,“天父辞是因为你不够仁慈——这是重罪,但并非罪不可赦。”
“万福玛利亚呢?”
“为了告解时用语不洁。过些时间,通奸的问题——你的,不是她的——也需要忏悔,可是现在——”
“您有约。我能理解——”
“事实上,我已经没胃口吃午饭了,尽管我应该欢迎我的访客。主要问题是,我想我……脑子有点乱,现在无法跟你谈你旅途中所谓的乐子。”
“我明白。”
“很好。那么现在?”
“怎么了?”
“我不是想在这一点上反复纠缠,可是你真的没有授意那个人?或是以某种方式鼓励过他?因为一旦那样,我们该讨论的就是罪孽而不是过失。我要跟自己的精神导师确认一下,不过——”
“我没有,神父。可是您认为……有没有可能是上帝把这个人放进我车里的?”
牧师的心中立刻回答是的。可是他说出口的是:“那个想法是对上帝的亵渎,请再念十遍天父祷辞。我不知道你离开主的怀抱多久了,可你也不该说出那样的话。现在,你是想再说一些不得不念万福玛利亚的事情,还是到此结束?”
“到此结束,神父。”
“那么,你的忏悔被接受了。走吧,别再犯罪。照顾好你的女儿,孩子。对每个孩子来说,母亲只有一个,不管她是否称职。”
“是的,神父。”
纱窗后的身影活动了一下。“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莫内特不情愿地坐了回去。他想离开。“请问。”
“你说警方认为他们可以逮住这个人。”
“他们说只是时间问题。”
“我的问题是,你想让警察抓住他吗?”
由于他真的很想离开,在车里这个更私密的空间里忏悔,莫内特回答:“我当然想。”
回家的路上,他又多念了两遍万福玛利亚和天父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