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又进入了漫长难熬的雨季。
波茨坦的哈弗尔河清楚地记录着属于这个季节的一点一滴。
皇家森林公园的空气里,全是潮湿的草木味。
梁宁希没想到逃离了庆南,又得回柏林苦捱。
窗户上起了雾,雨水从上至下画出一条条迷宫线。
闷,太闷了。
简直透不过来气,庆南的雨季也长,但是没这么闷。
屋内,电脑架在书桌上,一边是吃了半圈的披萨,她正和张晓打视频电话。
张晓在那头絮絮叨叨,说得无非是和周亮恋爱的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
没完没了。
梁宁希习惯了,摘下刚刚吃披萨的手套,伸手去拧可乐盖。
气泡咕嘟咕嘟上升,她停,再慢悠悠打开。
“这家伙,居然又忘了纪念日,不光这样,还背着我和女会员吃饭。”那头还在继续。
“女会员,”她抿一口,舔舔嘴唇,“然后呢?他俩上床了?”
“他敢?!他说那女的给他健身房介绍了不少客户,非约他吃饭,他拒绝不了,本来打算告诉我,又怕我——”
舌尖上还残留着古怪的糖精味。
“哎!这国外的可乐到底不如我们国内的,再也不买了,洋人就会骗钱。”
梁宁希喜欢气泡进入口腔,瞬间爆破舌尖的感觉,柏林的可乐总觉得少了点气体的冲劲,残余的后味还很怪异。
屏幕那头炸了锅。
“你有病啊,谁在跟你说可乐的事?”
下一秒,说话声就变得断断续续,“你到底…底有没…没有在听…听我说话?”
大概是网络不好,张晓的脸一卡一卡,嘴张着,因生气而打结的眉头清晰生动地挂在屏幕上。
梁宁希拧上可乐盖,飞速找键盘上的截图键。
——Command + Shift + 4。
“梁宁希!”
“哎哟姐姐,”她正看图,打一激灵,忙扯扯耳机线,把音量降低,“你要吓死我啊。”
“我听着呢,你继续说呗。怎么?要我回国替你去削周亮?”
“滚呐,你是不是又在那截我图??”画面恢复正常了,张晓怒目圆睁的指屏幕。
被抓包了。
梁宁希指天伸俩手指,“绝对没有,我发誓。”
“三根。”
“……
行吧,截了,发你看看?”
庆幸有一屏之隔,否则,梁宁希觉得两个人又能干起来。
……
她记得特别清楚,大一刚入学的第一天,她俩就在寝室里干了一仗。
起因是梁宁希要分送家里自己卤的鸭头,放到张晓桌上,被一掌拍到地上。
张晓说好可怕,还好脏。
可怕也就算了,个人习惯问题,她能理解,但好脏?
“就你卫生,你多干净?你难不成一天洗八千回澡?”
她那时候脾气燥得很,况且,鸭头是奶奶卤的,在她离家前一晚就开始清理,上锅,放料,整整一夜,早上热腾腾地打包起来,特意让她带去。
“给我捡起来!”
“不捡,谁的脏东西谁自己捡!”
梁宁希炸了,指着她鼻子又问她一次,张晓当然不肯。
接着,宿舍里沸反盈天,宿管也来了,隔壁寝的人也来了。
就这时候,梁宁希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还在骂。
“你个绿茶,没教养!”
“我长这么大今天真是见世面,还可怕?可怕个什么玩意儿?那死了的还能把你给吃了?”
“鸭头要是能张嘴,都得往你脸上吐唾沫。”
“……”
张晓被人拉着退到另一边,腿还在往前踢,她尝试回骂,但梁宁希那嘴巴和噼里啪啦的炮仗没两样,最终落败。
或许是不打不相识,自那次之后,两个人便好得像勒了同根裤腰带,又因为家都在海洲,开学放假几乎都在一块儿。
奶奶有时候也会问她张晓的动向。
“希希啊,那个小囡囡没跟你一起来?”“小囡囡这个暑假不来我们家玩了?”
在奶奶那里,张晓要比她受欢迎得多——乖巧、嘴甜。
奶奶从小就盼着有个这样的孙女。
可梁宁希跟这两个字搭不上边。
……
张晓什么都好,就是看男人的眼光太差。
“我这次真的要跟他分手。”
梁宁希搔搔耳朵,不以为意,“分,我支持。”
“但是周亮……”
她就知道。
“打住。别分,你俩锁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干嘛啊,你就不能好好给我提点建议?”
“我?还是算了,你们一个恋爱脑一个渣男,刚好适配,他玩死你,你心甘情愿被他玩,我提哪门子建议去。”
好朋友,就是会对对方产生恨铁不成钢的心理。
梁宁希恨过了,但张晓很明显成不了钢。
迄今为止,分手说了数n次,她和周亮依旧如胶似漆。
梁宁希和周亮之间的关系可用势如水火形容。
她烦周亮。
健身房教练,长了一身腱子肉加上一张油嘴滑舌的嘴,三天就把张晓迷得五迷三道。
谈了几年下来,自己开上了健身房。
不过是看中张晓的钱。
张晓家境好,爸爸做灯泡起家,后来鼓捣机械,现今在海洲算是龙头企业。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知道你不乐意听,”她顿几秒,又叹了好长一口气,“可我真的很喜欢他,有什么办法?你懂吗希希?”
“不懂,我眼睛又没瞎。”
梁宁希没看屏幕,鼓捣着一边的披萨盒,想着晚上热热还能当夜宵。
张晓这回真不说了,怕梁宁希又得生气,她问: “你干嘛呢?”
“看不见?和纸盒子斗智斗勇呢。”
“……”张晓默了下,“前几天我们碰见了,他最近去柏林找过你没有?”
披萨盒的纸扣被她扯坏了,梁宁希想办法往里塞。
“有啊。”
“你又没见他?”
“废话。”
“哎,你这个心硬的女人,要是周亮能这样,我都得感动死了。”
盒子终于被盖上了,就是还翘着一边的角,看着挺不舒服。
“所以你是恋爱脑,我不是。”
屏幕那头“切”了一声,“不和你说了,睡了拜拜。”
归于寂静,梁宁希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盒子碍眼,又重新打开,找了个盘子把披萨装进去。
夜幕沉下来,雨势依旧。
梁宁希给自己做了碗鸡蛋挂面,呼哧呼哧地吹凉,上头还盘旋着热气。
挂面的外包装放在一边,上头写着一行黄色字体的大字——于姐面馆。
字是她写的,行楷字,专门练过。
当时她还特地问:“真要给店起这么土的名字?”
……
前几天出门的时候这袋挂面就在她门上挂着。
她知道是陆应和。
能这样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像个木头人的只有他。
梁宁希看着监控存录的视频,嗦了口面,调味差了点,但在这异国他乡,味蕾好像也学会了将就。
“傻子嘛不是。”她点击下载键。
这是第几次了?
她翻相册里保存的视频,一个一个都做了标记。
二零二一年二月二十号,这是相册里第一个视频,她记得很清楚,是她来柏林的后一天。
二零二一年三月十六号。
二零二一年五月一号。
……
十五次了。
视频下载完自动储存进了文件,她重命名:二零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五号。
是她生日。
思绪顿时混乱了起来。
柏林的雨和庆南的雨对撞在了一起。
只不过,那天是大暴雨,气象台发布了橙色预警,不该属于那个季节的雷声不断轰鸣,雨点也撕心裂肺地拍着窗子狂吼乱叫。
客厅内,灯光炽热、明亮。
地上到处是残破的玫瑰花瓣,
蛋糕上的奶油全部倾倒在桌上,糊成一大片,
翻糖小人牵着的手断开,再被踩扁。
那是她和陆应和恋爱一周年。
收尾地很仓促,很潦草,很令人唏嘘。
那天,争吵声盖过了雨声。
她躲在房间里想了又想,对他说了句分手。
……
原来是她提的啊。
可怎么总觉得是他的错呢。
很奇怪,人的记忆总会偏向对自己有利的情况。
电视里在播放《爱乐之城》这部电影。
正放到米娅和塞巴斯蒂安在灯塔咖啡屋下告别,塞巴斯蒂安一人走在临海的大桥上歌唱。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眼前是粉紫色的天。
这一段突然让她想起那个曾经自己一度认为是陆应和的人,想起在上厦时的情形。
那天,海风宜人。
这个男人贸然出现在她的取景框里。
好像许久没有去追究那张相片了,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奇怪,顺手关了电视的电源。
房间里恰传出手机的电话提示音。
不是手中这支。
梁宁希放下筷子,去卧室床头柜里取出来。
没备注。
不过一眼就知道是谁。
来电记录里几乎全是这个号码的未接。
“喂?”
这是三年里第一次她接听。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着沧桑,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里边还传来雨滴打落雨伞的声响。
“我在楼下,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她想也没想,“不能,你走吧,挂了。”
电话断线,雨伞下,陆应和的脸晦暗不清。
他收起手机,依旧没动,只是视线还在对着大门期待什么。
雨水打在他的靴子上,他抖抖,尽量把伞向前撑了撑。
这个地方,他不止站过一次。
有时是黑夜,有时是白天,有时天晴,有时下雨。
连这路上坏了的路灯一个小时内会闪烁几次,他都烂熟于心。
可她没有一次出现。
世界好像在他们之间拉了一条屏障。
只要她不想,这扇门就永远不会开。
伞沿的雨水顺着伞面往下落,终于不再打湿他的靴子。
还要等吗?
还是走呢?
每一次来,他都会思考这样的一些问题。
漆黑的柏油路,长长得像没有尽头,他盯着看了许久——有只极小的蜗牛在雨里缓缓地爬行。
不知就这么过了多久,路灯彻底暗了,在这风雨之夜里宣告了寿命的终结。
那只蜗牛往前移动了一米,快到避雨之处。
“来柏林就为了看只蜗牛?”
伞面抬高。
陆应和看着来人怔住。
“冻傻了?”梁宁希揣着兜的手抽出来,把塞在胳膊肘的外套给他,“不是怕冷?在这儿杵着干嘛?穿上。”
“快点!都湿了。”
陆应和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接。
外套上还留有温度,温温热热的。
“从你衣柜里不小心穿来的,今天物归原主……回去吧,别再来了。”
三年了,快三年,已经许久没有和梁宁希这样面对面而立。
分手那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看着她决绝地推门、离去,最后杳无音信。
对视的瞬间,有种某种强烈的欲望自陆应和的心底蔓延上来,像藤蔓,缠绕再缠绕。
他想说什么,可齿关却撬不开。
“我走了。”梁宁希看他不说一句话,转身往回走。
雨声遮掩了脚步声。
梁宁希叹了口气,尽量忍住不向后看,凉风在她手里钻,她想揣回口袋,却不料登时从后方被人捉住。
身子被强行掰正,距离一下子近到可以看清他全部五官。
“别走。”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愣了神。
还来不及回答,那只握住她手腕的手向上移,裸露的后脖颈就那么紧紧被揽着,再下一秒,唇瞬间变得温热,将那股寒意彻底驱散。
他的舌尖长驱直入,卷着她的,丝毫没有想退却的意思。
心跳滚滚如雷。
梁宁希被吓了一大跳,立马醒转过来推开他。
“你……”
再度来临的这个吻比刚才更为鲁莽,她使劲往外逃离。
“陆应和,你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