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哈芙蒂·索瓦赫的外星人穿过国家广场,走向安东尼奥·莫拉莱斯,后者是小摊托尼吉事果的主人。小摊离林肯纪念堂不远。她刚开完上午的会议,在下午的约见前有几个钟头的空闲时间。另外,和每次来到华盛顿一样,她特别想吃热乎乎的墨西哥点心。
和往常一样,她走到托尼的饼摊前的时候,六个肉桂吉事果已经准备好了。他把点心装进口袋,微笑着递给她。索瓦赫接过口袋,说:“你知道我要来。”
“您身高十英尺,Senora。”托尼用西语尊称称呼她,因为他知道索瓦赫很喜欢他这么做。莫拉莱斯从小到大一直在华盛顿生活,高中时好不容易才学完西语课程。“很难不知道您要来。”
“好像确实是这样。”索瓦赫掏钱付账,“托尼,最近怎么样?”
“生意不错。”托尼说,“不过我的生意一向不错。大家都爱吃吉事果。心情不错?来个吉事果。心情不好?来个吉事果。挪用公款要去蹲监狱了?出发前来个吉事果。刚出监狱?吉事果万岁。”
“说得好,魔法食物。”索瓦赫说。
“您每次来都要吃几个。”托尼说,“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太对了。”索瓦赫说,“但智慧生物不可能只靠吉事果生存。”
“话别说得太满。”托尼说,“乌拉圭人的吉事果里填满奶酪,那就是他们的正餐。回头我也试试看。下次你来的时候当我的试吃员吧。”
“我看我就算了。”索瓦赫说,“我吃这个已经很满意了。我是习惯的奴隶。”
“那是你的损失。”托尼说,“你最近过得好吗,Senora?外交大业还顺利吧?”
索瓦赫做了个拉兰人的鬼脸。最近她过得一点也不顺利,地球空间站毁灭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一团糟。虽说她代表的种族联合体与空间站被毁毫无关系,但失去空间站使得整颗星球得上了疑心病,对地球居民之外的所有人都充满怨气。她在北京、莫斯科、巴黎和海牙与人类外交人员的会见不像谈判讨论,更像一场又一场的心理治疗。她蜷坐在他们狭小的办公室里(假如你身高十英尺,那么所有的人类办公室就都很狭小了),看着他们发泄怒火,练习她希望能被人类解读为感同身受的表情。
“可以更好一点。”索瓦赫承认道。
“有那么糟糕?”托尼说。他已经学会了解读索瓦赫的身体语言,准确地猜到索瓦赫有许多话藏在心里不想说。
“托尼,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索瓦赫说。
“您生活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托尼说,“我是做吉事果的。”
“做吉事果难道不复杂吗?”索瓦赫说,“难道没有它自己的复杂之处吗?”
托尼耸耸肩。“你知道的,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他说,“我念的是商科,拿到MBA学位,当了十年害其他所有人倒霉的金融混球。刚开始过得很开心,但到最后我每天不是喝得烂醉就是在挑事打架。于是我去掉了我生活中的复杂难题。我来到了这儿,摆一个吉事果小摊。现在我一天到晚都很开心,因为每个人见到吉事果贩子都会心情愉快。”
“但卖吉事果发不了财。”索瓦赫说。
托尼微笑着展开双臂。“我以前是个金融混球!我早就发财了!还有,我刚才说过了,生意很好。看,客人上门了。”托尼指着广场说,两个饱受折磨的成年人驱赶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闹哄哄地走向小摊。
索瓦赫顺着托尼的手指望向那群孩子。“希望不会全都是这样的客人。”她说。
“应该不会。”托尼说,“估计是课外活动来看纪念碑的学生。”
“要我走开吗?”索瓦赫问。不是每个人类见到十英尺高的外星人都能轻松愉快。她不想妨碍托尼做生意。
“你也许应该这样。”托尼说,“假如他们都是成年人,我可以叫他们表现得体面点,那是一群孩子,天晓得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索瓦赫点点头,走向小摊附近的长椅。她的身体形状和高度决定了她无法舒舒服服地坐在长椅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其他地方,舒展身体坐在长椅旁的地面上似乎没那么尴尬,可长椅毕竟是个指定的就座区域。索瓦赫确定她只要认真思考,就能想到这个离奇念头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事实上对她来说,这种琐碎小事根本比不上已经逐渐变凉的吉事果。她开始享用美食,不停尖叫的幼体人类淹没了托尼的小摊,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油炸点心塞进肚子。她扭头望向别处。
索瓦赫安静地享受了几分钟,一转头却发现一个人类孩童站在不远处,抬起头严肃地望着她。索瓦赫咽下嘴里嚼到半截的一口吉事果,对孩子说:“哈啰。”
女孩扭头看了看背后,以为索瓦赫在和其他人说话,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转回来对索瓦赫说:“哈啰。”
“喜欢你的吉事果吗?”索瓦赫指着女孩手里的吉事果说。女孩沉默地点点头。“那就好,”索瓦赫说,继续吃她的点心。
“你是魔怪吗?”小女孩突然问。
索瓦赫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不认为我是。”索瓦赫说,“但这大概取决于你怎么定义魔怪。”
“魔怪喜欢打架和毁坏东西。”小女孩说。
“嗯,我总是尽量不那么做。”索瓦赫说,“所以我应该不是魔怪吧。”
“但你看上去像个魔怪。”女孩说。
“在地球上,我也许看上去像个魔怪。”索瓦赫说,“但在我自己的星球上,我向你保证,我看上去完全正常。也许比普通人高一点,但除此之外就都很平常了。在我的母星,反而是你看上去很奇怪。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星球是什么?”女孩问。
“天哪,”索瓦赫说,“你在学校里都学了什么?”
“今天我们学亚伯拉罕·林肯的事迹。”女孩说,“他也很高。”
“对,他也很高。”索瓦赫说,“你知道地球是什么吗?”
女孩点点头。“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对。”索瓦赫说,“地球是一颗星球。一个圆乎乎的大球,你们人类居住的地方。我的同胞也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但它不叫地球,我们叫它拉拉星。”
“汉娜!”两个成年人类之一终于发现小女孩离开队伍,正在和一个坐在长椅旁的相貌吓人的大块头外星人交谈。这个成年女性人类跑过来,回收她负责照看的幼体人类。“对不起,”女人对索瓦赫说,“我们不想打扰你的。”
“她根本没有打扰我,”索瓦赫愉快地说,“事实上,我们正在复习天文学基础知识,比方说地球是一颗星球。”
“汉娜,你应该知道的呀,”女人说,“年初刚学过的。”汉娜耸耸肩。女人望向索瓦赫。“今年年初我们真的教过太阳系是什么。教材里有。”
“我相信你。”索瓦赫说。
“它说它来自一颗名叫拉拉的星球。”汉娜咬着重音说,抬头看着她的老师,“它也在太阳系里。”
“呃,它确实在一个太阳系里,”索瓦赫说,“而且我是女性,和你一样。”
“你看上去不像女的。”汉娜说。
“在我的家乡,我看上去像个女的。”索瓦赫说,“只是你们和我们的相貌不同,就这么简单。”
“你很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女人注意到了索瓦赫的回答和语气。
“我这几天一直在和人类外交官打交道。”索瓦赫说,“孩子和外交官出奇地相似。”
“你介意吗?”女人指着那一大群孩子说,“我知道还有几个孩子也想认识一位外星人——呃,我可以叫你外星人吗?”
“我本来就是,”索瓦赫说,“从你的视角来说。”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称呼是不是蔑称。”女人说。
“不是,至少我不认为是。”索瓦赫说,“可以,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带其他孩子来见我。我很乐意成为他们的教育工具。”
“哦,好,太好了。”女人说,抓着汉娜的肩膀说,“亲爱的,你待在这儿,我去去就来。”她跑向其他孩子。
“她似乎人不错。”索瓦赫对汉娜说。
“那是艾佛斯顿夫人。”汉娜说,“她的香水害得我打喷嚏。”
“真的假的。”索瓦赫说。
“她闻起来就像我奶奶。”汉娜说。
“你喜欢你奶奶的味道吗?”索瓦赫问。
“不怎么喜欢。”汉娜承认道。
“嗯,”索瓦赫说,“我保证不会告诉你奶奶和艾佛斯顿夫人的。”
“谢谢。”汉娜庄重地说。
很快,索瓦赫就被一群孩子围在了中间,他们期待地抬头望着她。索瓦赫看了一眼艾佛斯顿夫人,她同样期待地看着她。显然现在全都交给索瓦赫了。她在内心叹了口气,对孩子们露出笑容。
有几个孩子吓得惊叫。
“这是微笑。”索瓦赫连忙解释。
“我看不像。”一个孩子说。
“我保证是。”索瓦赫说,“哈啰,孩子们。我叫哈芙蒂·索瓦赫。你们有谁曾经和外星人交谈过吗?”孩子们纷纷摇头表示没有。“嗯,那好,今天就是你们的好机会了。”索瓦赫说,“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吧。”
“你是什么?”一个男孩说。
“我是拉兰人。”索瓦赫说,“来自一颗名叫拉拉的星球。”
“不,我是说你是蜥蜴或者两栖动物吗?”男孩问。
“我猜在你眼中,我大概有点像爬行类动物。”索瓦赫说,“但我和它们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比起蜥蜴,我更像你们,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和你们或蜥蜴都不太像。你们最好当我就是我自己:一名拉兰人。”
“你吃人吗?”另一个男孩问。
“我吃吉事果。”索瓦赫举起已经变凉的糕点说,“除非吉事果是用人做的,否则我就不吃人。”
“你不可能从早到晚都吃吉事果。”开口的男孩说。
“其实呢,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索瓦赫把早些时候对托尼说的话抛在了脑后,“长大成人就有这个好处。”
孩子们安静下来,似乎都在琢磨这个念头。
“但我并不会这么做。”索瓦赫说,“在地球上的时候,我通常吃你们的水果和蔬菜。我尤其喜欢甘薯和橘子。我很少吃地球上的肉类。不合我的肠胃。还有,我不吃人,因为我不想被人吃掉。”
“你结婚了吗?”又一个孩子问。
“我们星球上的人并不结婚。”索瓦赫说。
“你们生活在罪孽中吗?”这个孩子问,“就像我母亲说我的琳达姨妈?”
“我不认识你母亲和你的琳达姨妈。”索瓦赫说,“我也不明白你所说的‘生活在罪孽中’是什么意思。我的族人不结婚是因为我们不是那么生活的。怎么解释呢?就好像我们有很多朋友,有时候我们作为朋友生儿育女。”
“就像我的琳达姨妈。”这个孩子说。
“有可能。”索瓦赫尽可能用外交辞令说。
“你现在有孕在身吗?”另一个孩子问。
“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了。”索瓦赫说,“再说我们也不结婚。我们下蛋。”
“原来你是鸡!”头一个孩子叫道,众人大笑。
“恐怕不是。”索瓦赫说,“不过,对,我们和地球鸟类一样下蛋。我们往往会持续下蛋,然后由社群统一照看。”
“你下过多少个蛋?”最后一个发言的孩子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索瓦赫说,心想艾佛斯顿夫人多半不希望她深入讲解拉兰人的繁殖过程:人类对这种事情的神经过敏是出了名的。“怎么说呢?就说我有四个孩子活到了成年期,其中有两个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离索瓦赫最近的女孩问。
“努力练习。”索瓦赫说,“就和其他人学习外语一样。不过我很擅长语言,每天晚上都抽时间学习你们的语言。去其他国家的时候,我用这东西。”她举起手持终端,“它替我翻译,这样就可以和其他人类交谈了。”
“你打篮球吗?”另一个孩子问。
“我不认为篮球对我这种身高的人会有什么挑战。”索瓦赫说。
“你怎么进房间呢?”又一个孩子问。
“要非常小心。”索瓦赫说。
“你见过总统吗?”一个小女孩问。
“见过一次。”索瓦赫回想起那次经历,“我喜欢见总统,因为在椭圆形办公室我能直起腰站立。那里的天花板很高。”
“你便便吗?”一个男孩问。
“布莱恩·温特斯。”艾佛斯顿夫人恶狠狠地说。
“这是个正经问题!”男孩强辩道。他显然属于觉得“这是个正经问题”足以让事情成立的那种八岁男孩。艾佛斯顿夫人继续训斥布莱恩,索瓦赫飞快地在手持终端上查找“便便”的意思。
“非常抱歉。”艾佛斯顿夫人说。
“没什么。”索瓦赫轻松地说,“这不是我听过的最糟糕的问题。布莱恩,回答你的问题,不,我不便便。至少和你们不一样。我当然需要排泄废物,那个过程等同于人类去洗手间。下一个问题。”
“你见过其他外星人吗?”一个女孩问。
“我见过许多个星球的外星人。”索瓦赫说,“我见过四百个智慧种族的成员。有些只有那么小,”她指着疯狂地跑向大树的一只松鼠说,“有些巨大得让我都觉得自己很矮小。”
“他们便便吗?”
“布莱恩·温特斯。”索瓦赫严厉地说,“这不是一个正经问题。”还不习惯被十英尺高的外星人训斥的布莱恩·温特斯乖乖闭上了嘴。
“会有更多的外星人来这儿吗?”一个男孩问。
“不知道。”索瓦赫说,“最近来地球的外星人比较多,因为我们政府——也就是种族联合体——正在和地球各国政府对话。但恐怕还要经过许多轮谈判,你们才会习惯他们的存在,经过国家广场时见到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我们会打仗吗?”汉娜问。
索瓦赫扭头望着汉娜,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汉娜,为什么这么问?”
“我爸爸对我妈妈说,他认为快要打仗了。”汉娜说,“他认为这场战争会是人类对抗其他所有种族,因为其他所有种族都想用一场战争除掉我们。你们会杀死我们,等我们灭绝了,你们会占据我们居住的地方,谁也不会知道我们曾经存在过。”
“喜欢打架和毁坏东西的魔怪。”索瓦赫说。她望着这群孩子,发现他们都在沉默中等待她回答,两个成年人也一样。
“我不敢说绝对不会打仗。”她说,“我们不可能作出这样的承诺。我只能说我是外交官。我的职责就是说服其他人,这样就不需要开战了。这就是我来地球的原因。说服和倾听,寻找办法让我们能够共存,而不是互相厮杀和彼此害怕。”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汉娜的面颊,“我的职责是确保所有人都不会将其他人视为魔怪。汉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汉娜点点头。
“很好。”索瓦赫说,“你回去告诉你爸爸,就说我也不希望打仗。”
“好的。”汉娜说。
“好了,孩子们。”艾佛斯顿夫人一拍巴掌,“现在该和索瓦赫夫人告别了。我们还要去看华盛顿纪念碑呢。”
“拍照!”一个孩子说,“否则别人肯定不会相信。”
艾佛斯顿夫人望向索瓦赫。“可以吗?我知道我们今天很难为您了。”
“哪儿的话。”索瓦赫说,“没问题,来拍吧。”
五分钟后,照片拍好了。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尽可能整齐地集合起来,闹哄哄地走向华盛顿纪念碑。索瓦赫目送他们走远。汉娜扭头望向索瓦赫,索瓦赫挥挥手。汉娜微笑,转身回到队伍里。索瓦赫看了看凉掉的吉事果,把剩下的点心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起身去再买一袋。
托尼拿着一袋刚出锅的吉事果在等她。
“算你厉害。”索瓦赫接过糕点,伸手去拿钱包。
托尼挥挥手。“我请客,”他说,“今天辛苦你了,Senora。”
“谢谢,托尼。”索瓦赫说,取出一个吉事果,“我也这么觉得。”她对朋友微笑道,然后咬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