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话:《政变之后》是个独立短篇,有《人类决裂》中的三位主角出场。故事发生在《人类决裂》前的几个月。
“你吃拳头的本事怎么样?”施密特助理大使说。
哈利·威尔逊中尉吃了一惊,放下酒杯。“说起来,问完这种问题,对话一般会有几个走向,”他说,“但结局都不太妙。”
“我不是那个意思。”施密特说。他用手指弹着自己的酒杯。哈利注意到了这个动作,那是哈特·施密特紧张时的表现之一。和他打牌总是很有意思。“我有个很具体的理由。”
“希望如此。”哈利说,“因为就交谈中的破冰话题而言,这个绝对不在前十位。”
施密特看了一圈克拉克号的高级船员休息室。“也许这儿也不是最适合谈这种事的地方。”他说。
哈利也扫了一圈。这个房间很不起眼:几把磁性折叠椅,几张磁性牌桌,舷窗里能看见科巴-亚蒂恒星的一角,黄绿色的暗淡光芒照进船舱。酒来自安装在墙壁里的自动售货机。休息室里除了他们只有一个人,克拉克号的军需官格兰特中尉。她头戴耳机,盯着手持终端的屏幕。
“够了,哈特。”哈利说,“咱们别演戏了。你就快点说吧。”
“好吧。”施密特说,又敲了一会儿酒杯。哈利耐心地等待着。“是这样的,这次任务并不顺利。”他最后说。
“是吗?”哈利干巴巴地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施密特说。
“别一说就炸毛嘛,”哈利说,“我又没说是你的错。”
“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得出那个结论的。”施密特说。
“你的意思是说,在这个任务里我被你们当蘑菇养,结果我居然还能得出这个结论?”哈利说。
施密特皱眉道:“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话的意思是你们把我关在黑屋子里喂我吃屎。”哈利说。
“啊哈。”施密特说,“对不起。”
“没关系。”哈利说,“这是殖民联盟的外交使命,我是防卫军的成员,你们不想让科巴人看见我,因为你们不希望我的存在被解读为挑衅。因此,你们其他人都能去行星地表,呼吸真正的空气,沐浴真正的阳光,我只能待在这个连茅房都不如的飞船上,训练你们的技师使用力场发生器,补我小时候没读的世界名著。说起来,我的进度很不错。我刚读完《安娜·卡列尼娜》。”
“怎么样?”施密特说。
“不坏。”哈利说,“得到的教训是远离火车。重点在于,我知道我被关进了黑屋子。没关系。我无所谓。但我并不傻,哈特,尽管你们谁都不肯告诉我这次使命的事情,可我看得出进展并不顺利。你们这些副手和助理回到克拉克号上,样子像是一整天都被人揍得屁滚尿流。有这个提示就足够了。”他拿起酒杯灌了一大口。
“嗯。好吧,你说得对。”施密特说,“这次任务确实不顺利。科巴人远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愿意接受我方的条件。我们想换个办法。一条新途径。新的外交战术。”
“这个新战术的核心却似乎是我吃拳头。”哈利说,放下酒杯。
“也许。”施密特说。
“一拳还是许多拳?”哈利问。
“我看这要取决于你怎么定义了。”施密特问。
“我怎么定义‘一’吗?”哈利问。
“其实是怎么定义‘拳’。”施密特说。
“我对这套计划已经开始持强烈的保留态度了。”哈利说。
“呃,我先说一说前因后果吧。”施密特说。
“洗耳恭听。”哈利说。
施密特取出手持终端,正要从桌上滑向哈利,忽然停下来说。“你知道我即将告诉你的那些事都是机密,对吧?”
“我的天哪,哈特。”哈利说,“克拉克号上只有我不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哈利俯身过去拿起手持终端。屏幕上有一艘巡洋舰悬浮在一幢摩天大楼旁边,更确切地说,是一幢摩天大楼的残骸。大楼被摧毁了,下手的多半就是那艘巡洋舰。画面的前景中,许多有点像人类的模糊身影似乎正在逃离被毁的摩天大楼。“拍得不错嘛。”哈利说。
“你认为你看见的是什么?”施密特说。
“禁止训练学员驾驶战斗巡洋舰的经典反面范例?”哈利说。
“照片拍摄于科巴人最近的一场政变期间。”施密特说,“军队领导层和民选政府之间意见不合。那幢大楼就是……呃,曾经是科巴人的行政中心。”
“所以民选政府输掉了那一场争论?”哈利说。
“差不多吧。”施密特说。
“我们的切入点是什么?”哈利把手持终端还给施密特,“难道要恢复民选政府?实话实说,殖民联盟似乎不太可能关心这种事。”
“对。”施密特接过手持终端,“政变前,科巴人几乎没有引起过我们的注意。他们奉行不扩张政策。他们有几颗星球,已经开发了数百年。我们和他们没有矛盾,因此我们也不关心他们。政变之后,科巴人对扩张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所以我们开始担心。”哈利说。
“除非我们能把他们的扩张引向我们的某些敌人。”施密特说,“这片区域有几个种族对我们不太友好。假如他们必须去担心其他的事情,那他们可以用来打击我们的资源就少了一些。”
“看,这才是我熟悉的殖民联盟。”哈利说,“就喜欢朝别人腰眼上捅刀子。但这些和我吃拳头又有什么关系呢?”
“呃,其实是有的。”施密特说,“我们犯了个战术错误。这是一场外交任务,但科巴人的新领导层是军人。他们对我们的军队很感兴趣,尤其想了解一下防卫军的士兵,人类和科巴人没有打过仗,所以他们没见识过防卫军士兵的厉害。我们是平民,手边没有军队,也没什么军事力量可以向他们展示。我们向他们展示你在训练技师使用的力场发生器,但那是防守型的技术。他们对我们的进攻能力更感兴趣,特别想看一看防卫军士兵的作战能力。谈判进行得很不顺利,因为我们给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我们说漏了嘴,他们知道克拉克号上有一名防卫军的成员。”
“我们说漏了嘴。”哈利说。
“好吧,我说漏了嘴。”施密特说,“哎呀,哈利,你别这么看着我。任务眼看着要失败了。我们当中有些人希望它能成功。我的职业生涯并不怎么蒸蒸日上,你也知道,要是这次任务完蛋,我就会被派去守地下档案室。”
“假如挽救你的职业生涯和我受到钝器伤害没什么关系,我肯定会更加同情你的。”哈利说。
施密特点点头,然后耷拉下了脑袋,哈利觉得这大概就算是在道歉了。“我们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变得非常兴奋,科巴人的新领导人问我们——哈利,这可是他们领袖的请求——我们愿不愿意让你和他们的一名士兵比一比战斗技巧。”施密特说,“听他的言下之意,这会彻底改变整个谈判的调子。”
“你们当然满口答应了。”哈利说。
“请允许我提醒你一句,我说过这次任务眼看着要完蛋了。”
“但计划里有个小小的纰漏。”哈利说,“我指的是除了我有可能会被揍得满地找牙。哈特,我属于防卫军,但我不是士兵。我是一名技术人员。过去这几年我一直在防卫军的军事科技研究部门做事。老天在上,所以我才会在这艘飞船上。我在训练你们的人员使用我们开发的技术。我教他们学习的不是战斗技巧,而是怎么转旋钮。”
“但你还是接受过防卫军的基因改造。”施密特指着哈利的坐姿说,“你的身体依然完美,无论你用不用它打仗。你的神经反应比任何人的都快。你这辈子都没这么强壮过。你看看你自己,哈利,你身上没有任何一块软绵绵松塌塌的地方。你的体形不比任何一名现役士兵差。”
“但这没有任何意义啊。”哈利说。
“是吗?”施密特说,“告诉我,哈利,这个使团里的其他成员都是未经改造的普通人类。有哪一个是你无法在徒手搏斗中战胜的?”
“呃,没有。但你们都是软蛋啊。”哈利说。
“谢谢夸奖。”施密特说着喝了一口酒。
“我想说的重点是无论我有没有接受过基因改造,我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打过架了。”哈利说,“战斗和骑自行车不一样,哈特。你不可能不经练习就能随随便便捡回来。假如这些人真的很想看防卫军士兵的作战能力,咱们可以发射跃迁无人机回凤凰星请求派遣一个小队。提交一个高优先级的请求,两天之内他们就能赶到。”
“没时间了,哈利。”施密特说,“科巴人希望今晚就能举办战技展示会。实际上……”施密特看了一眼手持终端上的时间,“就是四个半小时后。”
“唉,搞什么啊。”哈利说。
“不是我存心向你隐瞒,哈利,”施密特说,“他们今天上午才发出请求的。我们向他们提起你,他们发出请求,十分钟后,我被塞进交通艇,回克拉克号通知你。然后就是现在了。”
“他们希望我参加的所谓‘战技展示会’到底是什么?”哈利问。
“是一场仪式化的对战表演,”施密特说,“虽然是肉体对抗,但更是一项运动。就像空手道、击剑和摔跤。一共有三局,靠点数计分。有裁判。就我所知,基本上不会造成伤害。你不会遇到任何真正的危险。”
“除了吃拳头。”哈利说。
“几天就能痊愈。”施密特说,“再说你也可以还击。”
“我看我也不可能拒绝。”哈利说。
“你当然可以拒绝。”施密特说,“然后这次任务就会失败,参与者被发配去做各种屎烂工作,科巴人与我们的敌人结盟,虎视眈眈觊觎人类的殖民星球,而你可以用还好你没有被打得鼻青脸肿来安慰自己。”
哈利叹了口气,喝完剩下的酒。“你欠我一个人情,哈特,”他说,“不是殖民联盟,而是你个人。”
“这个我可以接受。”施密特说。
“好吧,”哈利说,“所以计划是我下去,和他们的一名战士对战,挨揍,然后大家欢天喜地解散。”
“基本上。”施密特说。
“基本上。”哈利说。
“亚本维大使对你有两个请求。”施密特说,“按照她对我说的,所谓‘请求’指的是假如你无法完成,她就会找到办法,让你余生的每一天都过得苦不堪言。”
“是吗?”哈利说。
“她在用词选择方面非常精确。”施密特说。
“好极了。”哈利说。“什么请求?”
“首先,你要打得难解难分,”施密特说,“我们需要向科巴人展示,殖民防卫军的名声不是白给的。”
“我不知道比赛的规则是什么,不知道怎么玩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跟得上,对,好得很,我一定会打得难解难分。”哈利说,“另一个请求是什么?”
“你要输掉。”施密特说。
“规则很简单。”施密特为站在他们前方的科巴人担任翻译。通常来说,哈利会用脑伴翻译,但他无法访问克拉克号的网络以获取这种语言的翻译模块。“一共有三局:第一局用邦卡——有点像铁头木棒,第二局徒手,第三局水战。没有时间限制,直到所有裁判都选出胜利者或一名参与者失去知觉为止。这位主裁判想确定你有没有理解。”
“我理解了。”哈利望着身高只到他腰间的这个科巴人。科巴人体型矮壮,左右对称,肌肉发达,全身层层叠叠地覆盖着不计其数的骨板和鳞片。哈利对科巴人的生理构造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们是某种两栖类生物,在水里度过一部分生命。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会有“水战”回合。不过,他们所在的集会大厅里没有显而易见的水源,哈利怀疑翻译中是不是丢失了什么信息。
科巴人再次开口,他说话和呼吸时,颈部和胸部的骨板会以怪异而令人不安的节奏翕动,感觉就好像它们不可能回到原来所在的位置。哈利觉得这种节奏拥有意料之外的催眠效果。
“哈利?”施密特说。
“怎么了?”哈利说。
“你对全裸没意见吧?”施密特问。
“嗯。”哈利说,“等一等。什么?”
施密特叹息道:“集中精神,哈利。对打时双方必须赤身裸体,以证明全靠战技,不玩花招。你没问题吧?”
哈利看了一圈这个有点像体育馆的大厅,看台上坐满了科巴人观众、人类外交官和离舰休假的克拉克号船员。他在一群人类里看见了亚本维大使,大使用眼神告诉他,早些时候的威胁绝对不是空口白话。“所以我要被大家看光了。”哈利说。
“很抱歉,是的。”施密特说,“没问题吧?”
“我有得选吗?”哈利问。
“好像也没有。”施密特说。
“那我就只能没问题了。”哈利说,“不过你能让他们加点暖气吗?”
“我问问看。”施密特对科巴人说了句什么,科巴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哈利觉得他们谈的恐怕不是暖气。科巴人转过身,发出响亮得出奇的吼声,颈部和胸部的骨板全都竖了起来。哈利不禁想起地球上求偶的青蛙。
一个科巴人从大厅的另一头走过来,手里是一根近两米的长棍,两端涂着似乎是红漆的东西。科巴人将长棍递给哈利,哈利接了过去。“谢谢。”他说。科巴人转身跑开。
裁判再次开口。“他说他们很抱歉,因为无法给你一根更漂亮的邦卡。”施密特翻译道,“但你的个子比较高,所以他们必须特别为你制作一根,因此没时间交给工匠打磨装饰了。他希望你知道,这根邦卡的所有功能都是正常的,你不会有任何劣势。他说你可以用邦卡随意攻击对手的任何一部分身体,但只能用两端攻击。标记之外的部分可以用来抵挡进攻,但用来攻击对手会扣分。”
“明白了。”哈利说,“任何部位都能攻击?不怕被打瞎眼睛吗?”
施密特询问裁判,然后翻译道:“他说假如你能打瞎对手的眼睛,那就算你得分。只要用的是两端,就算是有效攻击。”施密特沉默片刻,听着裁判的长篇大论,“科巴人能重新长出失去的肢体和某些器官。他们不觉得被打瞎眼睛是很严重的问题。”
“哈特,你不是说有规则吗?”哈利说。
“是我的错。”施密特说。
“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了,咱们要好好谈一谈。”哈利说。
施密特没有吭声,因为裁判又开口了。“裁判问你有没有副手。要是没有,他会乐于帮你找一个。”
“我有没有副手?”哈利问。
“我不知道你还需要有个副手。”施密特说。
“哈特,求求你,好歹也派上点用场好不好?”哈利说。
“呃,我在帮你翻译。”施密特说。
“结果是我只能听你怎么说了。”哈利说,“告诉裁判,你就是我的副手。”
“什么?哈利,我不行。”施密特说。“我应该坐在大使的旁边。”
“我应该躺在克拉克号的铺位上,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第一部。”哈利说,“显然今天咱们过得都不顺心。你就认命吧,哈特,告诉他。”
施密特告诉了裁判,裁判又开始长篇大论,胸部和颈部的骨板不停翕动。哈利望向殖民联盟外交官和克拉克号船员的座席,他们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看台是为半身人准备的,人类坐下后膝盖都快顶到胸口了,就好像父母出席学龄前儿童的开放参观日。他们似乎坐得很不舒服。
活该,哈利心想。
裁判说完了,扭头看着哈利,头部周围的鳞片像是掀起波浪。哈利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裁判似乎把寒战当作了他的回答。他转身离开。
“一分钟后开始。”施密特说,“现在你该脱衣服了。”
哈利放下邦卡,脱掉上衣。“你难道不需要脱?”他说,“你是我的副手啊。”
“裁判没说副手要脱衣服。”施密特说,接过哈利的上衣。
“他说你应该干什么了吗?”哈利问。
“我应该研究你的对手,提示你该怎么战胜他。”施密特说。
“你对我的对手有什么了解?”哈利问。他脱掉衬衫,开始脱裤子。
“我猜他肯定很矮。”施密特说。
“我该怎么战胜他?”哈利问。他脱掉鞋子,用脚趾试了试柔软的地面。
“你不该战胜他。”施密特说,“你应该打得势均力敌,然后输掉。”
哈利嘟囔了一声,把裤袜鞋递给施密特。“我怎么觉得有几种豆类植物都比你适合当我的副手呢?”
“对不起,哈利。”施密特说,“我在这儿能看好自己的裤子就不错了。”
“还有我的裤子。”哈利说。
“大概是吧。”施密特说。他看着裸体的哈利,数了数手里的衣物。“你的内衣呢?”他说。
“今天是洗衣日。”哈利说。
“你里面什么都没穿就来参加一场外交集会了?”施密特问,声音里的惊恐显而易见。
“对,哈特,我里面什么都没穿就来参加一场外交集会了。”哈利说,指着自己的身体说,“如你所见,我脱得像个斯巴达人,让侏儒用棍子使劲揍我。”他弯腰拿起邦卡,“说真的,哈特。帮我一把,让我活着下场。集中精神。”
“好的。”哈特说,看了一眼他抱着的衣物,“我先把你的衣服收起来。”他走向人类就座的区域。
就在这时,三个科巴人走向哈利。一个是刚才的裁判。另一个拎着自己的邦卡,长度与身高相配,那是哈利的对手,第三个比哈利的对手落后半步,哈利猜那是对手的副手。
三个科巴人面对哈利站住。拿邦卡的人把邦卡交给副手,仰头打量哈利,然后伸出双手,掌心向下,同时发出咕哝的声音。哈利不清楚该怎么办,于是把邦卡交给刚跑回来的施密特,向前伸出双手,跟着对方比画。“斗舞?”哈利说。
科巴人似乎很满意,拿起邦卡,走向体育馆的另一侧。裁判举起什么东西,开口说话。“他说他们准备好了,”施密特说,“他会吹号示意这一局开打,一局结束时他会再次吹号。一局结束后暂停几分钟,让他们为下一局作准备。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休息和找副手商量。听明白了吗?”
“好的,明白了。”哈利说,“别磨蹭了,开始吧。”施密特替他回答。裁判下场。哈利开始研究邦卡,测试重心和韧性。感觉像是用某种硬木做的,不知道是否容易劈裂或折断。
“哈利。”施密特说,指着举起号角的裁判说,“我们开始了。”
哈利用双手把邦卡提到齐胸高,与地面平行。“还有什么建议吗?”他问。
“放低重心。”施密特说,从场中退开。
“好极了。”哈利说。裁判吹响号角,走到比赛场的一侧。哈利端着邦卡走向前方,眼睛盯着对手。
对手举起邦卡,胸部和颈部不可思议地膨胀扩张,发出介于打嗝儿和咆哮之间的震耳欲聋巨响,以两只小脚丫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扑向哈利。环绕比赛场的看台上,除了留给人类的一小片之外,全都坐满了科巴人,他们同样鼓起胸部,发出打嗝儿般的巨大叫声。
三秒钟后,哈利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科巴人用邦卡对他使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横劈竖砍招式,哈利挡住其中三分之一,踉跄后退避开另外三分之二,科巴人步步紧逼。科巴人把邦卡挥舞得像是螺旋桨。哈利意识到较长的邦卡根本不是优势,转动、格挡和进攻都需要更长的时间。小个子科巴人无疑占据了上风。
科巴人扑向哈利,似乎冲过了头。哈利在头顶上转动邦卡,想击打对手的后背。但科巴人在哈利的进攻弧线内原地旋转,哈利意识到自己上了当,科巴人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左右脚踝。哈利倒在地上,科巴人向后一跳,距离恰好能让他朝哈利的中腹部使出一套连续技。哈利就地翻滚,拿着邦卡朝科巴人随便戳去。天晓得怎么着,这一下居然正好打中科巴人的口鼻部。科巴人中断进攻,后退半步。哈利又戳了几下,科巴人接连后退,他爬起来,试了试脚踝——很疼,但还站得住。
“继续戳他!”施密特叫道。哈利扭头想骂他一句,却被科巴人抓住空当,一棍子敲在他脑袋上,然后又近身攻击哈利的脚踝。哈利一个踉跄,但没有跌倒,他像打醉拳似的退向赛场中央。科巴人紧追不舍,毫不留情地攻击哈利已经瘀青的脚踝。哈利很清楚地意识到对方在耍弄自己。
去他妈的,哈利心想,他停下脚步,把邦卡牢牢地插在赛场的软垫上,然后爬了上去。半秒钟后,他在邦卡顶端倒立起来,多亏了防卫军的基因改造,他才拥有如此高超但没多少用处的运动控制能力。
科巴人显然没料到他会使出这一招,停下脚步,诧异地望着他。
“对,就是这样。”哈利说,“小混蛋,你怎么不打我的脚踝了?”
哈利的扬扬自得没能持续多久,科巴人蹲坐下去,强有力的双腿猛地蹬地,整个人飞上半空。他没有飞到哈利的脚踝高度,而是朝着哈利的面门而来。
哦,糟糕,哈利心想,邦卡击中他的鼻梁,打得他眼前一黑,剥夺了他进一步行动、判断和思考的能力,直到脊柱撞上地面,这些东西才和让他无法睁眼的剧痛一起回来。接下来的几秒钟,科巴人的邦卡接连击中他全身上下的各个部位,但他只有非常模糊的感觉,然后是一声更加模糊的号角声。第一个回合结束了。科巴人在震天响的打嗝声中昂首阔步下场。哈利用邦卡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走向施密特,施密特送上一瓶水。
“你没事吧?”施密特问。
“你智障吗?”哈利说。他接过瓶子,往脸上浇水。
“我在琢磨你为什么要在棍子顶上倒立。”施密特说。
“当然是因为不想让脚踝变成粉末。”哈利说。
“你当时打算干什么?”施密特说。
“不知道。”哈利说,“脑子一热就立起来了,完全是被逼无奈。”
“结果似乎和你想象中不一样。”施密特说。
“是啊,要是有人说过这些小王八蛋一个蹲跳就能蹦两米高,我肯定会换个其他招式试试看。”哈利说。
“有道理。”施密特说。
“再说你们希望我输的,对吧?”哈利说。
“对,但我们希望输得只差一点。”施密特说,“必须比这个回合打得像样。亚本维大使正在用眼神在你后脑勺上钻洞呢。不,别回头看。”
“哈特,要是我有这个本事,肯定会打得更像样的。”哈利说。他喝了几口水,伸展身体,想在身上找到一个不疼的部位。左脚背似乎是首选。哈利低头望去,还好科巴人似乎不知道人类男性被打中睾丸会疼得死去活来,他的睾丸到现在还没受伤。
“他们好像准备好第二个回合了。”施密特指着裁判说,裁判拿起号角站了起来。比赛场的另一侧,科巴人原地换腿蹦跳,放松身体,准备徒手格斗。
“好极了。”哈利说,把水瓶还给施密特,“这个回合有什么建议吗?”
“当心脚踝。”施密特说。
“你怎么就这么有用呢?”哈利说。号角吹响,他回到赛场上。
科巴人没有浪费时间摆出防守姿势,踏上赛场就冲向哈利,到了离哈利还有几米的地方,突然一蹬腿飞上半空,双爪在前,径直扑向哈利的头部。
狗娘养的,这次你想也别想,哈利心想,向后躺倒在地面上。科巴人擦着哈利的头部飞过去,爪尖抓破了皮肤。哈利抬起脚,一记飞轮腿踹中科巴人的下半身。科巴人在半空中忽然加速,头朝下扎进看台,狠狠地撞在几个科巴人身上,他们手上的饮料飞了出去。哈利躺在地上扭头欣赏对手的惨状,然后望向施密特,施密特激动地对他竖起大拇指。哈利笑嘻嘻地爬了起来。
科巴人跳下看台,浑身饮料,怒火万丈,再次鲁莽地扑向哈利。忽然间被扔上看台,这样的羞辱显然让科巴人的进攻战略变成了只想把人类撕个稀巴烂。哈利当然乐见其成。
科巴人逼近,猛然旋身,准备发出强有力的一击,瞄准哈利的小腹和生殖器两者中离他更近的一个部分。哈利站得纹丝不动,直到最后一秒钟才伸出手臂。哈利的左手掌按住小个子外星人的额头,科巴人的进攻撞上了南墙,架势就像在阻挡一个特别凶暴的八岁熊孩子。哈利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在哈利看来,这个防守动作像是在逗小孩,但科巴人并不觉得好笑。它用打嗝儿和咆哮声表达愤怒,抬手想要撕烂哈利的胳膊。哈利抬起右臂,用佯攻分散科巴人的注意力,然后飞快地收回左手掌攥成拳头,一拳打在科巴的面门上。科巴人发出惊慌的鼻息声,哈利抓住机会,一个右勾拳击中科巴人的口鼻部。
科巴人面部的鳞片和骨板全都竖了起来,就好像外星人的脑袋被打开了花。科巴人倒在地上,它们收了回去,但哈利没有放过他。只要他动了哪怕一片骨板,哈利就狠狠一脚踢过去。裁判团终于看厌了,吹响号角。哈利走下赛场,科巴人的副手进场,把他拖了下去。
“我觉得那么踢人好像有点过头了。”施密特说,把重新灌满的水瓶递给哈利。
“第一局里肾脏险些被捣成肉酱的又不是你。”哈利说,“我只是以牙还牙而已。回合结束,他还有气。他没事。现在我们打得势均力敌了,你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他喝了一口水。
场馆侧面的一扇门开了,一台有点像铲车的机械驶入场内,将一个盛满水的特大号儿童泳池放在哈利面前;铲车收起叉子驶出场馆,一分钟后带着另一个泳池回来,放在哈利的科巴人对手身旁。
哈利扭头望向施密特,施密特耸耸肩。“水战回合用的?”施密特猜测道。
“我们怎么打?互相泼水吗?”哈利问。
“看。”施密特指着对面说。科巴人对手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站起来走进泳池。裁判再次来到赛场中央,示意哈利也走进他那边的泳池。哈利望向施密特,施密特还是耸耸肩,说:“别问我。”
哈利叹了口气,爬起来走进泳池。温暖的水只没到他的大腿中部。哈利克制住坐下泡澡的欲望,再次扭头望向施密特。“现在我该怎么办?”
施密特没有回答。哈利在施密特面前摆摆手,说:“喂,哈特?”
施密特望向哈利。“哈利,你还是转身看一眼吧。”他说。
哈利转身望向科巴人,他的对手忽然比先前变高了一英尺,而且还在继续长高。
他妈的搞什么?哈利心想,然后看见了原因。科巴人泳池里的水平面在缓缓下降,而科巴人身上的鳞片和骨板在移位、滑动和分开。泳池里的水涌入科巴人的身体,他中腹部的鳞片像是逐渐拉长,然后拼在一起,曾经藏在底下的骨板与曾经盖在上面的骨板彼此咬合,哈利的视线从科巴人的中腹部移向双手,层层交叠的鳞片旋转变幻,仿佛在跳某种未知的斐波那契数列之舞,指节随之扩展。
哈利的意识同时想到了几件事情。
首先,科巴人展示出的生理学变化奇异得令人惊叹:覆盖全身的鳞片和骨板不仅是外骨骼,同时也是支撑性结构,帮助科巴人维持两种形态。哈利怀疑他们根本没有内骨骼,至少不会有人类理解中的骨骼组织,先前的鼓气和鳞片翕动说明科巴人的身体能利用空气和水做某些特定的事情。这种生物无疑会是解剖生理学数十年一遇的大发现。
其次,想到迫使科巴人(更准确地说,他们的两栖类远祖)进化出这么离奇的防御机制的演化压力,他有些不寒而栗。这颗星球的早期海洋中肯定存在非常恐怖的生物。
第三,科巴人将水吸入身体,无论是大小还是质量都变得远远超过哈利。他意识到这下完了,他要被狠狠地揍一顿了。
哈利转向施密特。“你不会想说你不知道他们会变身吧?”他说。
“我向你发誓,哈利,”施密特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你怎么会漏掉这样的情报呢?”哈利说,“你们这些人从早到晚都在干什么?”
“我们是外交人员,哈利,不是外星生物学家。”施密特说,“如果我知道,你觉得我会不告诉你吗?”
裁判吹响号角。已经变成庞然大物的科巴人跨出泳池,脚步声犹如打雷。
“我操。”哈利说,挣扎着想爬出自己的泳池。
“我没有什么建议了。”施密特说。
“开什么玩笑。”哈利说。
“天哪,他来了。”施密特说,踉跄退出赛场。哈利抬起头,看见一个由血肉、水和液压构成的巨大拳头轰进自己的上腹部,他腾空飞过了大半个赛场。哈利有半个脑子在计算打飞自己需要多么可观的质量和加速度,但另外半个大脑意识到这一拳至少打断了他两根肋骨。
观众用咆哮表达赞赏。
哈利头昏眼花地扫视四周,科巴人轰隆隆地走过来,抬起硕大无朋的脚,狠狠踩在哈利的胸口上,他的感觉像是在做心脏电击除颤。哈利望着那只脚再次抬起,看见脚底有两个偌大的六边形凹坑。早些时候赞叹科巴人生理结构的一半大脑反应过来,意识到他们的身体肯定就是通过那两个凹坑吸水的,它们必须很大,否则就不可能让身体迅速膨胀了。
哈利的另一半大脑命令这一半大脑闭嘴,立刻采取行动,因为那只脚又在落下来了。哈利呻吟翻滚,科巴人的大脚落在哈利刚才的位置上,地面随之颤抖,震得哈利微微弹起。哈利爬到一旁,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只差毫厘地避开一个侧踢,要是吃了这一脚,他大概会飞出去撞在墙上。
科巴人扑向哈利,朝他接连出拳,人群欢声雷动。他的动作很快,因为体型帮助他克服了距离的障碍,但哈利看着他的出拳,意识到科巴人比早些时候慢得多了。质量大,惯性也大,科巴人很难急停急转或快速连击。哈利估计两个科巴人打到这个回合多半就是站在场地中央互殴,直到其中一方倒下。但这套战术对他不管用。哈利想到第一回合,科巴人体型较小反而是优势——当然,还有他更会用邦卡。现在的局面反了过来,哈利体型较小成了优势,而陡然变大的科巴人不知道该怎么和体型较小的对手战斗。
咱们试试看吧,哈利心想,忽然跑向科巴人。科巴人挥出摆拳,哈利低头躲过,欺到近处,瞄准科巴人的上腹部就是一记铁肘。他痛苦地发现,攻击吸饱了水的科巴人的骨板就好像是在捶打混凝土。
糟糕,哈利心想,科巴人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拎了起来,他疼得惨叫。哈利抱住拎起他的手臂,免得连头发带头皮一起被扯掉。科巴人开始攻击他的侧肋,又打断了一两根肋骨。哈利忍住剧痛,抓着科巴人的手臂抬腿向前猛踹,大脚趾踢中了科巴人的口鼻部。哈利今天无疑和这个部分有缘分。科巴人痛呼一声,扔下哈利,哈利的后背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翻身,科巴人就开始像活塞似的踩他的胸口,一脚,两脚,三脚。
哈利感觉到一阵刺痛,难受得想吐。他有理由相信肺部被刺破了。科巴人又是一脚,液体从哈利的嘴里流淌出来。肯定是肺部被刺破了,他心想。
科巴人再次抬起脚,这次朝着哈利的头部而来,他花了半秒钟瞄准。
哈利抬起胳膊,用左手抓住那只脚的顶部,右手的手指聚成鸟啄,使出最大的力气戳进一个六边形凹坑。哈利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刺破了:应该是将水锁在科巴人体内的瓣膜。热水从科巴人的脚底涌出,洒在哈利身上。
出乎意料的剧痛让科巴人忘记了一切,发出难以想象的可怕叫声,他拼命想甩掉哈利的手。哈利不肯松开,手指继续插进瓣膜深处。他用左臂抱住科巴人的小腿使劲挤压,榨出科巴人体内的水分。热水浇在地上。科巴人单腿跳跃,发疯般地想甩开哈利,踩在从自己体内流出的液体上,不小心滑了一下。他向后跌倒,整个赛场随之震颤。哈利换个姿势,从腿根挤压那条腿,从中榨出更多的热水,他眼看着这条腿干瘪下去。科巴人号叫挣扎,但显然无济于事。哈利心想,要是裁判有脑子,这会儿就该吹响号角了。
哈利望向施密特。施密特满脸都是赤裸裸的惊恐。哈利花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
哦,对,哈利心想。我应该输掉的。
哈利叹了口气,不再挤压科巴人的身体,放开那条腿。科巴人好不容易才在剧痛中坐起来,望着哈利的眼神只能被形容为彻头彻尾的困惑。哈利走过跪下,凑近科巴人的面门。
“要我这么做真还不如杀了我。”哈利说,伸手在科巴人脸上捞了一下,然后把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之间伸出来,放在科巴人眼前让他看。科巴人瞪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看,”哈利说,“这是你的鼻子。”
科巴人一拳砸在哈利的太阳穴上,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们想要你做的不是这么输掉。”施密特说。
哈特躺在铺位上,尽量不咧嘴微笑。不管做什么表情,面部肌肉都很疼。“你要我打得难舍难分的,而且要输掉的。”他尽可能轻地移动下巴。
“对,”施密特说,“但我们没想到你会这么明显地放水。”
“吃惊吧?”哈利说。
“好消息是我们达到了目的。”施密特说,“科巴人领导人——说起来,你把对手扔上看台的时候,害得他洒了一身果汁——他想知道你为什么放水。我们只好承认我们命令你必须输掉,他听到后非常高兴。”
“你的赌注押在对方身上了?”哈利说。
“没有。”施密特说,“呃,大概吧,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愿意服从命令,扔掉就在手边的胜利果实,说明你愿意为了长远目标作出短时间内的牺牲。他认为你险些胜利证明了防卫军的能力,存心输掉则证明了纪律的价值。他似乎对这两者都非常看重,于是我们说这正是我们想要证明的观点。”
“所以你们终究还是有大脑的。”哈利说。
“我们见机行事。”施密特说,“看起来这次我们终究是能谈成协议的了。你拯救了这场谈判,哈利,谢谢你。”
“不客气。”哈利说,“我会把账单寄给你的。”
“哦,对了,还有亚本维大使的一个口信。”施密特说。
“洗耳恭听。”哈利说。
“她对你的竭诚服务表示感谢,并通知你她已建议上级表彰你。她还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这次耍的把戏很容易害死大家。考虑到种种因素,留下你实属得不偿失。”
“替我对她说声不客气。”哈利说。
“不是针对你个人的。”施密特说。
“对,当然不是。”哈利说,“但我很喜欢她觉得我能在事前就想清楚怎么被打得满地找牙的念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感觉怎么样?”施密特说,“还好吧?”
“这个傻问题你到底要问多少遍?”哈利说,“求求你,别再问了。”
“对不起。”施密特说,转身准备离开,但又停下了,“不过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现在有答案了。”
“哪个问题?”哈利说。
“你吃拳头的本事怎么样。”施密特说。
哈利微笑,然后龇牙咧嘴道:“天哪,哈特,别逗我笑。”
“对不起。”施密特又说。
“哈特,你吃拳头的本事怎么样?”哈利问。
“假如要变成你这样才能知道,”施密特说,“那我宁可永远不知道答案。”
“看!”哈利说,“我说过了,你们都是软蛋。”
施密特笑嘻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