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准地球空间站发射的第一波导弹共计六枚,摧毁了电梯轿厢,豆秆缆柱本身也受到了无法修复的损坏。第二波导弹的数量是第一波的五倍,剧烈的爆炸将空间站和缆柱分开,从结合点以下切断了两者的联系。
空间站和豆秆之所以能待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上,保持那个不可能保持住的高度,以不该存在的方式结合在一起,都是因为有超乎理解的高端科技在背后提供支撑。这些物理学奇迹的能源来自地球本身,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打穿了地壳表层的地热能深井,内罗毕的海拔高度超过一英里,所以打井的时候颇费周折。
没有了用之不竭的能源供应,空间站回到传统物理学的手心里。这就宣布了它和为其功能的豆秆的死刑,与毁灭空间站一样,摧毁豆秆也经过了目标明确的精密策划。
这个处刑方式有两个目标。首先,保护底下的行星(还有上方的太空)不受直径1800米的空间站坠落所害——当然了,还有长达几百公里的豆秆。其次,不让空间站和豆秆的技术机密落入地球人之手。一个手段实现了两个目标。
豆秆没有坠落,它被设计为不会倒下。原本用来保持其完整性和坚固性的能量迅速而不可逆转地投入了另一项使命:将豆秆撕成碎片。地表以上几百公里的豆秆从原子级展开,变成了细微的金属粉尘。这个过程产生的废热推动粉尘涌向上层大气。下层大气的气流和湍流也加上了一部分推力。内罗毕的居民抬起头,看见天空中的豆秆忽然出现拖影,季候风像疯狂画家似的在天空中涂抹炭笔画。
豆秆花了六小时才蒸发殆尽。粉尘让东部非洲欣赏了长达一周的壮美日落,全世界的年平均气温降低了0.01摄氏度。
地球空间站受到彻底损伤,能量供应也被切断,因此展开了有条不紊的自杀,而没有在转动和混乱中等死。空间站知道大势已去,于是启动紧急能源,向被封闭住的区域提供近两小时的温暖和空气,足以让剩下的人坐进逃生舱。灯光指示和自动播音系统指挥受困的绝望人群走向逃生舱。空间站外部的隔板纷纷弹开,让逃生舱直接接触太空,人们坐进逃生舱后这样更容易发射。
所有逃生舱都发射后,空间站开始自我解体。它的解体方式与豆秆的不同,豆秆的解体方式需要巨大而直接的能量,但空间站没有也无法驾驭这么大的能量。空间站的解体方式更加简单,毫无优雅可言:用高爆塑胶炸药引爆自己,不会留下大于三十立方厘米的碎片,碎片会在大气层中焚毁,或被抛入茫茫太空。
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但没有考虑到进犯的武力会如何影响有秩序的自我毁灭。
哈特·施密特所在的那片区域内,没有尖叫或哭泣的人为数不多,他就是其中之一。自动播音系统对被困人员说请去各个停靠门的交通艇甲板登上逃生舱,他也是首先听见的人之一。他吃了一惊,又听了一会儿,确认他没有听错,然后考虑了几秒钟:我们被困在这儿,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他妈会告诉我们还有救生舱呢?想到这儿,他站起身,走向七号停靠门的舱门。
舱门卡住了,至少看起来是卡住了。施密特想拉开舱门,就像一个小孩企图拉开被职业运动员拽住的门。他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舱门。正在哀叹脚疼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舱门怎么这么冷?只是踢了一脚,施密特都能感觉到鞋上被吸走了热量。他伸手摸了摸门框旁的门板——比冰还冷,而且似乎能吸住指尖。
施密特把耳朵凑近门缝,在人们的哭喊中,他听见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尖细而急迫的气流哨声。
“你要打开那扇门吗?”有人问施密特。
他转过身,揉着耳朵从门前走开。他抬头望去。
是克鲁格和他的三个朋友。
“是你。”克鲁格说,脖子上紫色的瘀血很显眼。
“嗨。”施密特说。
“开门。”克鲁格说。一小群人焦急地站在他背后,他们无疑都听见了那段广播。
“这可是一个坏主意。”施密特说。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克鲁格说,“空间站正在爆炸解体,走出这扇门就可以上逃生舱,你跟我说开门是个坏主意?”施密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抓住施密特,随手把他推倒在旁边的长椅上。他握住门把手使劲一拉。“狗娘养的卡住了。”他吸了口气,准备使劲拽门。
“真空——”施密特说。
克鲁格用上了浑身力气,才拉开够一个人钻出去的一道门缝就被吸了出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门关上时刚好夹住他的手,留下了他的三根手指。
自从危机开始到现在,七号门候机区前第一次陷入死寂。
“他妈的发生了什么?”莫苏迪的叫打破了沉默。
“门外是真空。”施密特说,看见莫苏迪脸上一片茫然,他又说。“真空就是没有空气。进去了就无法呼吸。还没跑到逃生舱你就死了。”
“克鲁格死了?”另一名士兵说,他好像叫古森。
除非他背着氧气瓶,否则就死定了。施密特心想,但没有说出口。他答道:“对,克鲁格死了。”
“去他妈的。”最后一名叫潘迪特的士兵说,“我去六号门。”他跑向这片区域另一头,人们在那里排队上救生舱。莫苏迪和古森很快追了上去,七号门前的这些人忽然想到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机会上逃生舱,于是大呼小叫地也冲向六号门。骚乱随即开始。
施密特很清楚,为了活下去,他也应该去六号门搏一把,但他就是提不起这个兴致。他宁可带着最起码的人性而死,也不想变成为了上逃生舱而手撕活人的那种混球。
这个念头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但只持续了五秒钟。死神就在眼前的念头再次浮现,吓得他心惊胆战。克鲁格把他扔在一张长椅上,他干脆向后躺倒,闭上了眼睛。他立刻睁开眼睛,望向前方。他望向候机区服务台的内侧。那里有个大号急救箱。
施密特盯着克鲁格的手指看了一秒钟,走过去抓住急救箱拽出来打开。
里面有许多东西,其中有一块铝箔隔热毯和一套最小号的吸氧设备。
哈,看,这就是你的氧气瓶了。施密特的大脑对他说。
“对,是的,别太兴奋,”他大声对大脑说,“你还要打开舱门呢,你可不想丢掉一只手。”
六号门爆炸了。
施密特不知道是气压陡变震破了鼓膜,还是六号门和七号门所在区域的空气都被吸进太空,带走了古森、潘迪特、莫苏迪和六号门前闹腾的所有人,总之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感觉到肺内的空气在通过嘴唇和鼻孔向外流,他心想无所谓了。他一只手用隔热毯尽可能紧地裹住上半身,另一只手用吸氧设备的面罩盖住口鼻。
面罩立刻蒙上了雾气。施密特猛吸一口氧气,努力控制住惊恐。
不到一分钟,整片区域彻底安静下来,施密特觉得自己要冻僵了。他从长椅底下爬出来,跑向七号门。舱门应手而开,几乎没有阻力。
拉开舱门,他看见了克鲁格:脸色青紫,少了几根手指,冻得硬邦邦的,死了以后依然满脸怒气。施密特绕过克鲁格的尸体,顺着坡道以最快速度跑下去,冻得发青的手指抓着隔热毯和吸氧设备。
七号停靠门的交通艇甲板打开了看似通往地窖的几道小门,那里就是逃生舱。施密特选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钻进去,用颤抖的手指关上舱门。舱门完成密封,逃生舱感知到真空和冰冷,立刻向舱内输送氧气和热风。施密特欣喜大喊,浑身颤抖。
“逃生舱将在十五秒后发射。”电脑合成的声音说。“请系好安全带。”
施密特的身体还在剧烈颤抖,他伸手拉下座位上方带软垫的束带,听着电脑倒数读秒。他在数到三之前失去了知觉,因此错过了发射过程。
洛温听见自动广播系统宣布即将发射救生舱,兴奋地大喊一声,跑向这层甲板上的一个救生舱。威尔逊伸手拦住她。
“你干什么?”她想挣开威尔逊的手。
“我们有办法离开空间站,”威尔逊对她说,“其他人没有。”
洛温指着周围打开舱门的逃生舱说。“我愿意这么走,”她说,“我更愿意和其他人一起被发射进太空。”
“丹妮,”威尔逊说,“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
洛温停下脚步,但看表情一点也不高兴。
“开始发射逃生舱的时候,多半会抽掉这里的空气。”威尔逊说,“咱们快点穿戴起来吧。”他套上吸氧装置,戴好头罩。
“你怎么看东西呢?”洛温看着毫无缝隙的头罩说。
“战斗服上的纳米机器人有感光能力,会向我的脑伴发送视频信号,这样我就看见了。”威尔逊说,帮她套吸氧装置和戴头罩。
“很好。”洛温说,“我怎么看东西?”
威尔逊停了下来。“呃。”他说。
“‘呃’是什么意思?”洛温说,“哈利,你开什么玩笑?”
“这样吧,”威尔逊说,用脑伴向洛温的战斗服发送指令。战斗服遮住其他地方,只在眼部留下缝隙。“现在先这样,直到我们出发。”他说。
“那是什么时候?”洛温问。
“我要紧急排出这层甲板的空气。”威尔逊说,“等逃生舱发射,然后咱们再走。”
“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洛温说。
“对不起。”威尔逊说。
“下去的路上多和我说说话,没问题吧?”洛温说。
“呃。”威尔逊说。
“怎么又是‘呃’?”洛温说。
“不,等一等,”威尔逊说,“你带着手持终端,对吧?”
“我放在内衣里了,因为你叫我脱掉衣服。”洛温说。
“把音量开到最大,我应该能和你交谈。”威尔逊说。
从甲板上方传来了惊恐的叫喊声,然后是人们顺着坡道跑向停机坪轰隆隆的脚步声。
“天哪,哈利,”洛温指着人群说,“你看。”
哈利转过身,刚好看见一道闪光,坡道底下的船壳变成一个黑窟窿,人们要么被抛到半空中,要么被吸出窟窿。洛温尖叫转身,但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吸力将她翻滚着送进寂静的太空。
哈利连忙命令她的战斗服遮住眼睛,然后跟着她跳进了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