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克号六十二光年之外,哈利·威尔逊中尉直挺挺地站在法纳特行星海边的一道悬崖边缘上,身旁是殖民联盟外交信使船克拉克号的另外几位乘客。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温暖但不炎热,不至于让身穿正式礼服的人类汗流浃背。殖民联盟的外交人员站成一排,法纳特人的外交人员也站成一排。法纳特人的肢体戴满了正装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个人类使节都拿着一个带有巴洛克式装饰的大肚壶,里面盛着特地从克拉克号带来的净水。两个种族的使节首领分别站在两排队伍的第一位,法纳特人的代表名叫奇卡·科纳特丁,殖民联盟的代表名叫奥黛·亚本维。科纳特丁此刻站在讲台上,用喉音丰富的法纳特语言讲话。亚本维大使站在一旁,似乎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跟着点头。
“他在说什么?”站在威尔逊旁边的哈特·施密特尽量压低声音问。
“标准的官样文章,说什么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友谊。”威尔逊说。他是这个外交使团中唯一的殖民防卫军成员,也是唯一能现场翻译法纳特语的人类——因为他有脑伴,其他人必须依靠法纳特人提供的译员。出席仪式的唯一一名译员站在亚本维大使背后,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话。
“听起来是不是快结束了?”施密特问。
“怎么,哈特?”威尔逊望向他的朋友,“急着想进入下一个环节?”
施密特瞥了一眼法纳特人队列里站在他对面的成员,没有说话。
事实上,科纳特丁确实快说完了。他摆动肢体做了个动作,法纳特人的这个动作等于人类的鞠躬,然后走下讲台。亚本维大使鞠了一躬,走向讲台准备发言。她背后的译员走到了科纳特丁背后。
“首先,我想感谢科纳特丁贸易代表,他对我们两个伟大国家之间日益深厚的友情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亚本维说,然后开始了她的官样文章。她的口音暴露了她并非纯正第一代殖民者的身份。她父母在亚本维幼年时从尼日利亚移民到殖民星球新阿尔比恩,她说话时偶尔会漏出那个国家的口音,而新阿尔比恩粗声粗气的口音让威尔逊想起生他养他的美国中西部。
没多久以前,威尔逊想向大使表示友好,对亚本维说克拉克号上只有他们俩在地球上出生,其他船员生下来就是殖民联盟的人。亚本维皱起眉头盯着他,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然后气冲冲地转身走开。威尔逊扭头问他的朋友施密特他做错了什么,施密特惊恐地目睹了这一幕,叫他自己去看新闻录像。
威尔逊这才知道地球和殖民联盟的关系就好比一对夫妻正在分居,而且越来越像要走向离婚。他同时还发现了导致双方分手的是谁。
唉,好吧,威尔逊心想,望着亚本维结束演讲。亚本维对他从来没什么好脸色,他确定亚本维并不喜欢有防卫军人员出现在她的飞船上,哪怕只是一个相对无伤大雅的技术顾问,也就是威尔逊扮演的角色。但正如施密特指出的,这并非私人恩怨,因为亚本维对任何人都从来没什么好脸色。有些人就是不喜欢与人相处。
这恐怕不是外交官应有的性格,威尔逊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
亚本维走下讲台,朝奇卡·科纳特丁深鞠躬,然后拿起她的大肚瓶,朝她那一排外交人员点头示意。科纳特丁也朝他那一排人员打个信号。
“就是现在了。”施密特对威尔逊说,两人朝法纳特人迈出一步,法纳特人滑向他们。两排人员停下,彼此相距半米左右,依然保持平行队形。
人类外交人员按照事先的排练,整齐划一地举起大肚瓶,亚本维大使也不例外。“我们交换水。”他们齐声说,然后带着仪式性的庄重翻转水瓶,把水倒在法纳特人的脚上。
法纳特人发出嗬嗬的声音,威尔逊的脑伴将之翻译为“我们交换水”,然后从嘴部吐出储存在体内水囊中的海水,径直喷在人类外交人员的脸上。带有法纳特人体温的咸水将所有人类外交人员浇得透湿。
“谢谢。”威尔逊对他对面的法纳特人说,但那个法纳特人已经转过身,对同伴发出打嗝儿般的声音。脑伴忠实地翻译了出来。
“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那个法纳特人说,“什么时候开午饭?”
返回克拉克号的交通艇上,施密特对威尔逊说:“你安静得很不寻常。”
“我在反思我的人生,还有因果报应。”威尔逊说,“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被外星人在外交典礼上吐口水。”
“那是因为法纳特文明与大海联系紧密。”施密特说,“交换双方母星的水象征着我们的命运现在绑在了一起。”
“也非常适合传播法纳特星球的天花。”威尔逊说。
“所以咱们才要打疫苗。”施密特说。
“我至少希望能把水浇在什么人头上。”威尔斯说。
“那就非常不利于外交了。”施密特说。
“朝我们脸上吐口水就有利了?”威尔逊的声音稍微响了一点。
“对,因为他们就是这么确认协议的。”施密特说,“而且他们知道人类朝别人脸上吐口水和朝别人头上浇水的意义与他们的不同。所以我们商定了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象征性仪式。我们的先遣队花了三个星期才和他们敲定细节。”
“他们也可以谈出一个让法纳特人握手的仪式吧。”威尔逊说。
“确实可以。”施密特赞同道,“除了一个小小的事实,那就是我们比他们更需要这个贸易联盟,因此只能遵从他们的规则;也因此谈判要放在法纳特星进行;也因此亚本维大使接受了这个从短期看对我们不利的协议;也因此我们站在那儿被吐完口水还要说谢谢。”
威尔逊望向交通艇的前舱,大使和她的高级助手坐在那里。施密特没资格坐在前面,威尔逊当然更没有资格。他们坐的是后面的统舱。“她谈了个赔钱的协议?”他问。
“上面命令她去谈一个赔钱的协议。”施密特也望向大使,“你用来训练他们的防护力场?我们用它交换农作物,交换水果。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水果。人类没法吃他们的水果,最后多半会用法纳特人给我们的农作物去酿造酒精之类的无聊东西。”
“那我们为什么要签这个协议?”威尔逊问。
“上面说这个叫‘赔本赚吆喝’。”施密特说,“先拉拢法纳特人,然后再想办法谈对我们有利的协议。”
“了不起。”威尔逊说,“看来我还有希望再被吐一脸口水。”
“不。”施密特躺进座椅,“下次再来就不是我们了。”
“哦,好极了。”威尔逊说,“背黑锅的外交任务交给我们,等恶心的事情做完了,别人过来摘桃子。”
“别说得这么刻薄。”施密特对威尔逊说,“行了,哈利,你和我们待的时间够久了。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我们得到的任务要么层级很低,要么就算失败也可以推在我们头上,而不是下命令的人。”
“这次的任务是哪一种?”威尔逊问。
“两者都是。”施密特说,“下一次也一样。”
“于是我就不得不又想起因果报应了。”威尔逊说。
“你上辈子肯定用火烧过小猫。”施密特说,“我们其他人肯定在旁边看得很开心,手里还拿着烤肉叉。”
“换了我刚加入殖民防卫军的时候,多半会炸得法纳特人哭爹喊娘,直到他们答应我们的条件。”威尔逊说。
“唉,美好的旧时光啊。”施密特讽刺道,然后耸耸肩,“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失去了地球,哈利,我们只能接受现状。”
“这种事的学习曲线真他妈陡峭。”过了好一会儿,威尔逊说。
“没错。”施密特说,“还好你不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