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涂知趣离去,留下了头锅酒,就两壶,是给刘景浊的。
姬荞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说不感慨那是假的。
上次见面,匆匆一别,这种感触尚且不深。此次再见,姬荞就是觉得,自己白白当了一次娘亲,都没来及养孩子,孩子已经长大了。
刘景浊笑了一笑,轻声道:“娘不必想太多,我……不是一个久别重逢会很伤感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娘哭半天,我好像做不太出来,我也是奔五十的人了。”
姬荞摇头道:“没多想,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就是觉得可惜,可惜没瞧见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刘景浊笑道:“调皮捣蛋呗,从小就爱舞刀弄枪的,所以学剑反倒在后,是到了青椋山才开始的。我在军中时,善用大槊跟横刀。”
一天天拎个竹竿子,偷偷出宫,跟有病似的,逮人就打。
那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厉害,靠气势就能让别人不敢还手。
到后来才知道,哪里是因为劳什子气势,是因为人家知道你刘景浊是二皇子。
打开潭涂新酿的酒,喝了一口,刘景浊又说道:“娘只要想出去逛,放心去就好了,不用怕什么因果,有儿子在呢。”
“买肉的时候瞧见了一件事,不是好事情,但我还是有些开心的。”
刘景浊点了点头,说道:“托个梦,就说明年九月送桔梗至龙神庙,二分地收成须一根不差,否则降祸于身。”
更何况,你们要告景炀亲王?好吧,希望你们成功。
“既然都坐在一起,几件事我简单说说。其一,世上没有杨姑娘了,日后再见,就是沐宗主。其二,我需要你们境界再高些,方杳木再不登楼就回去当你的夏官去。阿达争取十年内破入真境,文佳掌律,十年之内三聚顶。至于张五味,你把你的本钱吃透就行,十年之内要有把握真正开天门。”
陈文佳白眼道:“山主管得住我们,还管得住那孩子啊?”
若只是合道境界,到时候与一群开天门乃至大罗金仙硬拼?
青鱼峰顾衣珏没来,泥鳅湖黛窎没来,魏薇罗杵也没来。
结果妇人前脚刚离开,有人便喊道:“五文钱是吧?那给我来十挂。”
姬荞答复道:“加起来将近三万岁吧,这个算起来太麻烦了。”
张五味皱眉道:“那我们干瞅着??”
给了钱,帮得了人帮不了心的。
又听杨宝芯说道:“攒下的家底儿全被那女人卷走了,还是边军黑骑把人送回来的。大概是三年前,我记得那天,她跟今天差不多,被人围观、取笑。”
从前不太知道,只是觉得刘景浊是个酒腻子,也是恩公。
大一些的孩子,兜里揣着三五文钱,拿着食指长短的半截儿香,一文钱买几根炮仗。于是街上便有接连不断的响声,于是就有摆摊儿的人破口大骂,谁家的瘟神爷,咱不拿绳子拴住呢?
见桌上几人都聊了起来,姬荞缓缓起身,轻声道:“吃完把碗筷洗了,我找宁琼聊会儿去。”
还有人劝,“不就是七文钱吗?给娃买上吧。”
孩子身后站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一巴掌一巴掌拍打着孩子屁股,一声声喊着:“松手!松不松?”
刘景浊只是说道:“不要低估一位母亲,也不要小瞧任何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杨宝芯摇头道:“不也还是帮一时?”
姬荞又问了句:“我不问你值不值当,就问你赌的到底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还是说万分、万万分之一?”
姬荞问道:“怎么?认识?”
妇人看着已经三四十了,但其实,也才不到三十。
还会有人专门蹲在路边,看看哪个傻子会不长眼,这么大的坑瞧不见吗??
木鱼宗那只木鱼当中留了什么东西,刘景浊见着了,但信上写的东西,刘景浊还没想好要不要照做。
刘景浊摆摆手,“不要跟我走得太近,影响你的仕途。”
刘景浊取出一锭银子,却又收了起来。
陈文佳夹了一筷子肉,呢喃道:“太平世道,永不是吃菜可以吃出来的。心若有魔,更非持斋就能灭的。”
宁琼赶忙起身,“阁主怎么来了?”
前方忽然有哭声,声音很大。刘景浊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个孩子站在卖炮仗的摊子前,死死攥着一挂鞭炮,死活不愿意松手。
阿达埋头喝酒,根本没听懂弦外之音,只是心里盘算着怎么弄那两个人。
这条路是官道,平常肯定不让这么干,也就年年最后十天,巡街衙役瞧见了也当没看见。
旧时乐平郡,如今琉璃州,都有个规矩,人死要守孝三年的,这三个年头儿,门口都得贴白底子的对联。
刘景浊点头道:“等小豆子回来吧。”
片刻之后,刘景浊放下筷子,客栈已被剑气笼罩。
流泱板着脸转身,剪下来一丢丢银子,拎着一大包东西,拉着梧丘,扭头儿就走。
摊主轻轻递出几挂鞭炮,轻声道:“大嫂子,别生气,孩子都这样,我家的也一样,死淘气。我这几挂受潮了,卖不掉,你拿回去晒两天也能用,拿给孩子玩儿吧。”
“啥意思啊?”
杨宝芯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张五味淡淡然一句:“我估计不是怕流泱,是怕姜柚,竺束跑的最快。”
刘景浊笑骂一声死丫头,却也忽然意识到,这份来自青椋山众人的保护,对白小豆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只要二殿下进集贤院,那帮未来的国之栋梁就得竹笋炒肉吃到饱。
曹风头大如斗,摆手道:“得得得,别念了,你需要的时候我破境就好了嘛!”
姬荞笑道:“找你聊聊,怎么说都是红袖峰主的传人,该来看看的。”
刘景浊淡淡然一句:“你再跟我装,就回十万大山去,要么就去酆都……”
围观者,有人叹息,有人偷偷抹眼泪,有人满脸笑意,与同行者交头接耳。
姬荞推开门走进去,看了一眼宁琼,笑问道:“小宁琼,你这手艺,深得宁婆婆真传啊!”
等刘景浊到了客栈,年轻人一个没来,梧丘都不知道哪儿去了,连正儿八经的掌柜关荟芝也不知踪迹。
天下人形形色色。
但你们要是不吃完,呵呵,试试。
不过这几个人里是要除却曹风的,他恨不得跑厨房帮忙去。
反倒是姬荞,就尝了几块肉,自己做的鱼那是压根儿不动筷子。
姬荞笑着反问:“你以为守门人拢共有几个?你是
就是姬荞在厨房忙活,几个人蹲在门前,面面相觑。
但姬荞已经消失不见。
孩子终于松手了,但哭的更厉害,双拳紧紧握着,怒气冲冲道:“为什么我没有爹?为什么我没有爹?”
姬荞点点头,“我不会逼她,以后自个儿住个独门独院去,不沾荤腥就自个儿煮饭。我知道你惯着她,但天底下像你这么惯着她的人有几个?出了青椋山怎么办?要天下所有人都迁就她吗?”
年年腊月二十一过,甭管是否逢集,风泉镇街道都挤满了人。三丈宽的街道,两侧商户各自占一丈,路就只有一丈宽了。
入仙草山,外界北风正盛,山上百盛开。
想了想,刘景浊说道:“她家有没有种什么东西?地多不多?”
杨宝芯说道:“拢共三分地,她也种不来,一分地种的麦子,其余二分地种的桔梗,跟荒着没什么区别。”
刘景浊又说道:“江月姑娘尽量更上一层楼吧。”
刘景浊叹道:“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挺不愿意瞧见她吃肉的。”
张五味这才动筷子,也说了句:“啥时候去一趟神霄洞天,我也去。”
刘景浊点了点头,又笑着问了句:“我爹究竟多大年纪啊?”
说完之后,刘景浊掉了个头,朝着青椋山反方向去了。
杨宝芯满脸疑惑,但不一会儿,就瞧见刘景浊找到方才嚼舌根子的两个人,二话不说就是各自一个嘴巴子。
即便这样,那些孩子脸上还是红扑扑,凑近看是能瞧见些许血丝的,冻得。
刘景浊哑然失笑,“没想到流泱成了大姐头儿。”
事实上,摊主明明就是在台面下方取的,哪里会受潮?
妇人缓回了神,眼眶有些红润,但还是摆了摆手,之后从腰间掏出个小竹筒,里边儿塞着,一层又一层,下方,才是零零散散几枚通宝钱。
结果姬荞说道:“把你们掌律、首席、钱谷、护法,还有各峰主都喊来,一个个都不吃肉,我给你们治治病。你去城里割两斤肉回来,炖个红烧肉,快些。”
杨宝芯笑了笑,“刘山主好像很会帮人,昭山的小小女鬼,从前只是孤魂野鬼而已,如今都是青泥河神了。”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又问:“娘见没见过一个背龙渊的丫头?”
姬荞权当没听见,只是说道:“去给我逮田螺去,这顿饭你非吃不可了。”
刘景浊呢喃道:“孩子总是会无意间伤到父母的心。”
直到此时,刘景浊还能听到有人嘀咕:“这寡妇真是抠搜,孩子买个炮仗而已,至于吗?”
就是不动鱼。
刘景浊转过头,皱眉道:“辗转十数年,照景炀新法,最低都是从八品校尉了吧?”
然后才取出那锭银子,“先给钱。”
说完就哭着跑了。
再往鱼窍峡方向走片刻,一处倚着山坡修建的台子,雪融化后全是泥巴,人走的多了,就成了稀泥。
现在,当了官儿了,慢慢才知道三十几年前的二皇子是何等跋扈。按马山君的话说,二皇子一回长安,国子监门前的柳条儿都犯怵。
结果又见刘景浊拎着肉,流泱一下子皱起眉头。
结果就转了一圈儿,姬荞就说道:“好了,看过了,我走了。别老待在这儿,常回青椋山坐坐。”
一桌子肉,一个素菜也没有啊!
曹风那叫一个不含蓄,红烧肉大口大口,没完没了。
姬荞想了想,笑道:“见过,我还把她打了一顿。年纪轻轻的不学好,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
然后刘景浊就问了个疑惑许久许久,猜到了一部分,但始终没个肯定答案的问题。
杨宝芯摇头一笑,景炀律例,造谣是要杖五十的。
自作孽啊!
大致将碰见的妇人,以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一个时辰之后,青白客栈关上大门,也就几个人。陈文佳、樊江月、张五味、阿达、方杳木、曹风。
两人一下嚷嚷着要告官。
杨宝芯皱眉道:“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那么多心眼子?”
刘景浊夹了一口肉,轻声道:“你们不用这样,小豆子会觉得惭愧的。等过个两三年她回来了,瞧见大家不顾及她了,反而会高兴的。我是原本就不爱吃肉,你们又不是。”
红烧鱼做成不放酸菜的酸菜鱼了,这咋个吃嘛!
她追着送出来,姬荞也忽然回头,笑问道:“青椋山与清凉山,差别大不大??”
此时刚刚弄了一大堆东西,正翻荷包呢,结果瞧见山主了。
很快刘景浊就拎着两斤五肉,往回折返。
刘景浊又说道:“过完年后,我本体会闭关,你们瞧见的只是我的符箓替身,但心念与本体相通。我大概需要三年光阴去做一件事,这三年之内,青椋山上某些钉子会被一一清除。三年之后我会南下离洲,挂壁楼必灭,摩珂院必灭,但不准你们直接插手,这是我们三兄弟自己的事情。”
今年猪肉价钱好,一斤要卖到三十文。
也有人说:“也就是人前这样了,院子里不知多少道门,进出多少男人呢。”
当然也有人看见那处大坑,会费力将其填平。
姬荞笑了笑,开口道:“我像是会在乎那个的人吗?别忘了,你娘我可是从前的九洲黑道总瓢把子!”
有些炮仗较大,一文钱一个,山里孩子根本买不起,于是只能瞧着风泉镇的‘城里孩子’站在青泥河边,点着了炮仗往河里丢。有些下去就是一声响,有些声音还没屁大呢。
樊江月点了点头,对于她而言,更上一层楼有点儿难。
而张五味,喝了一小口酒,微笑道:“是因为人心吧?有人感同身受,故而眼眶泛红。有人觉得七文钱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数目,故而劝妇人大方些。有人就没憋什么好屁,所以满嘴喷粪。”
台子下方是现杀的猪肉,上方是卖猪崽儿的地方。
刘景浊只得灌下一口酒,一时之间都不知怎么开口了。
落在仙草山,姬荞笑道:“傻儿子,你连一个让人开口的机会都不给,让人家怎么低头认错?”
古怪存在,说得很委婉了。
那是送死。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娘亲还装作不知道就没意思了。”
忙活了一年了,总该热闹热闹的。
于是流泱冲着刘景浊憨憨一笑。
刘景浊点了点头,起身要走,可走了几步,还是转过头,说道:“别人没事,但豆豆回来了之后,别逼她。”
顿了顿,刘景浊笑道:“当然了,如果真有实在过不去的坎儿,还是搭把手吧。假如明年市价低于后年,那她就真没法子了。”
开心在于,那一瞬间刘景浊总算是肯定了一件事。一个推倒重来的天下,但凡有人,就不会比现在更好,绝不会!
刘景浊笑道:“九月之后再托梦,先给一百两,按明年市价要这份钱能买到的足量的,她能从中赚多少,她得动脑子。后年还是一样,三年之后,她就养活得了自己了,起码会知道动脑筋做生意了。”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山主,这个钱让我掏,你好意思吗?
宁琼当场愣住,不知所措。
反观妇人,被众人围观,站在原地,措手不及。
那倒是,不合群就意味着挨揍,姜柚的拳头可从来不留力。
刘景浊明明瞧见,不远处摆摊儿卖福字春联的地方,挂着最低五文的牌子。
说完就不见了,二十三,风泉镇有集,不用去城里。
樊江月则是笑着说道:“年轻人们在泥鳅湖吃呢,一个个都骂骂咧咧的,好像谁不去就是不合群。”
“路都是自己选的,知道代价,愿意承担,那就行了。”
曹风接着上话茬儿,摇头道:“你我皆能举手投足毁天灭地,力虽大,却改不了人心。”
姬荞抬头一看,山腰小雪,山巅大雪。
刘景浊呵呵一笑,“告去,我是东头儿青白客栈的东家,让官差上那儿抓我。”
贼丫头肯定是好心,但这个好心,未必适合。
刘景浊摇了摇头,郑重道:“要是你们境界上不去,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
等那丫头回来了,带她回一趟家吧,她真正的家乡。
刘景浊叹道:“方才分身去了,顺便儿弄了一条鲤鱼。”
总有人吃饱了撑着,见路太平了,就偷偷摸摸挖几个坑,生怕人走得太稳当。
话有点儿难听,但事实就是这样。
街面上背着背篓的,牵着孩子的,有的是把孩子放在背篓里,裹着个陈年被子。
那倒是,清溪阁即便覆灭一百五十年了,黑道名声依旧不减。
走在如此街头,刘景浊一下子笑意不止。
杨宝芯轻声道:“不止,都已经从七品了。”
刘景浊晃了晃手中的肉,笑道:“我娘说夜里炖肉吃,待会儿一块儿来。”
只要我不吃,那它就是最好吃的。
饭桌上,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慢慢的,也都动起了筷子。
樊江月冷声道:“两个嘴巴子,便宜了,就该吊起来打!”
更会有人明明瞧见了,却权当没看见。
刘景浊想了想,答道:“百分之一跟万万分之一,在我这里好像区别并不大。但只要有那个一,就值得去试试。”
除非那是个没有人族的天地。
姬荞走进州城,巷子深处有个裁缝铺。
妇人走过那处地方时,几乎一直盯着字摊,但看的不是红底春联,也不是福字,而是白底子的挽联。
宁琼还是喜欢做衣裳,但不轻易卖了。
刘景浊面色不太好看,“那这是怎么回事?”
摊主点头不止,送也可以,但面前妇人,明显不愿接受他人施舍。
结果就瞧见流泱领着梧丘,在一众小摊儿前面晃悠,买这个买那个的。
“既然有人一直在两界山,直到两界山倾倒,那历代守门人守的是什么?在哪儿守着?”
杨宝芯叹息道:“起先我也疑惑,后来麻烦马山君查,马山君又托人查了,才知道是那人战后又娶了一房,不愿返乡。还做起了生意,也挣钱了,所以有点儿忘乎所以,居然光天化日调戏民女,正好碰上了随军御史,就被当街杖毙了。”
刘景浊拎着二斤五肉,疑惑道:“黛窎呢?”
曹风低着头,也不言语,就是吃。
但看母子二人打扮,就不是能随随便便这七文钱的人家。
刘景浊耳边有人声传来:“鱼窍峡北边儿有个地方叫做涧沟,属于青泥河水系。这妇人的丈夫,原来是乐平道府兵,后来随军西征,打完大月刚刚返乡就又被征调到了浮屠洲。”
方杳木叹道:“不知什么时候,我们都成了老人了。”
她数了五枚,抬头看着摊主,有些为难道:“能便宜些吗?”
宁琼满脸疑惑,可阁主已经出门儿了。
灌了一口酒,刘景浊笑了起来。
百丛中,有个红衣姑娘呆呆坐着,连来人了都没发现。
姬荞看了好久之后,才轻声喊道:“怎么光种不酿酒了??”
舒珂猛地转头,瞧见了那位还没真正面对面过的清溪阁主,便赶忙起身,微笑道:“酿酒?我不会啊!”
姬荞微笑道:“没事,我再教你一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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