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元旦前夕,天越发冷,飘着小雨,前院的小池塘结了层冰,里边养数十尾鱼金贵,请的专人在淋水解冻,加增氧设施。杨秀水撑把伞,从客厅亟亟出去,喊人千万仔细,别伤着鱼,这都是卓岁寒每回回家要喂的。她语调带着特有转音,结尾缀着语气词,工人们受用,天寒地冻的,也不烦东家事多,乐陶陶应承。
二楼窗台的卓岸将这幕看在眼底,淡淡撇开视线。
他最近发现,曲柳似乎隐隐在避着他,他早早结束工作应酬回家,曲柳就待在房间陪儿子;
周末,他推掉杂七杂八的聚会搁家猫着,对方则背个帆布包一大早出门,天擦黑才回。
杨秀水旁敲侧击问她忙什么,不外乎是在外边吃下午茶,边等卓燃课外班下课好接他回家,或是跟朋友吃饭逛街之类的理由。
为了印证似的,还会带条裙子、带瓶香水、项链什么的回来,唯一不变的是只沉甸甸的白色帆布包。
此时正躺在卧室斗柜上。
解开抽绳,就能看见里边装的什么东西。
门外,曲柳催卓燃别再赖床的柔音传来,不出意外,他们吃完早餐就该出门,司机送卓燃去幼儿园,而曲柳陪同,她得等到下午卓燃放学才一块回来。
抚柳园安保说卓太太的车子基本一早一晚能见着出入。
尽管安保室那边保证一直都这个规律,没怎么变过,但他还是觉着事情不在原先的轨道。
插在裤袋的手指不禁捏紧,盯着帆布包的视线浓密了几分。
兴许打开它,一切都豁然了。他有些无厘头。
心底莫名抗拒这种背地偷偷摸摸、窥视秘密的行径,当真的做起来,却发现也就只是迈开腿的那刹那略显艰难而已。他甚至格外沉着冷静,解抽绳时还能分神注意主卧门外的一丝一毫动静。
抽绳解开,他两只手各攥一端往两边一拉。
赫然一只陶瓷圆盘,深蓝色,做工十分粗糙,边沿好几处开裂,只能算得上没用的残次品。
他记得曲柳有收藏盘子的喜好。可这只盘子,他捏在掌心翻来覆去,端详了几眼也没看出稀奇。
除了盘子,包里剩些湿纸巾、保温杯、充饥小零食之类的。
“我先送燃燃去幼儿园了,你今天不去公司么?”曲柳已经把隔壁犯懒的小猪叫起去楼下吃早餐,她自个则进来拿斗柜上的帆布包。
即将碰到时指尖一顿,微微迟疑,朝窗台旁的卓岸说。
卓岸面色如常,不疾不徐,端起矮桌上当早餐的黑咖啡抿了口,边点头,“我一向掐点去你又不是不知道。”
须臾间,曲柳想了想,拿包的手改成解抽绳,她将包里的陶瓷盘子拿在手中,兀自看了会儿,又远远朝卓岸掂了掂。
说:“燃燃幼儿园这学期新开了陶艺兴趣课,这盘子是燃燃亲手做好烧制完送给我的,他的处女作,怎么样?可爱吧?我要把它放收藏室好好保存起来。”
盘子是海洋蓝,还缀有白色浪花,盘子内壁有块凸起,是卓燃设计捏成的一艘航行的帆船,船上有三个人,通过体型依稀可辨,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个瘦瘦的女人,中间牵着个小孩子,代表他们小家。可惜烧制后船体有些开裂,仿佛不抵浪涛,即将支解。
对她的提问,卓岸胡乱点点头表示认可。
丑兮兮的盘子并非他想要的结果,他对这个话题兴致怏怏,放下已空的咖啡杯,转而说:
“明天就元旦了,要么今晚跨年我们两个出去过吧?澹山有个温泉山庄,汤池出了名的。”
话落,曲柳半晌的沉默引来卓岸的莫名心乱。
从他连续三个月忙项目几乎没回家起,曲柳似乎是从那开始与从前大相径庭的。
她什么时候会对二人世界流露迟疑?哪次不是乐不可支地收拾行装,至多同他委婉商量能不能把儿子带上一块去。
而非如今,用拒绝打破沉默——
“我去不了,我爸他今天生日,逢整数,早就答应要陪他过。”曲柳面色不改。
“我怎么不知道你和岳父关系有这么好。”结婚五年她从未主动提及过曲莫尽,他对曲莫尽的了解纯粹是因为这号人的发家史在当地比较出名,到现在也算是东城名列前茅的富豪。
“看在钱的面子上跟他和解而已。”甭管是曲莫尽的生日宴,还是跨年的二人世界,其实曲柳都不想去,她现在只想把手里的圆盘放进藏室,再将藏室储物柜里的一些书取出来装进包里再出门。
卓岸挑眉,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眉眼生辉,“钱在柳柳儿那还能起这么大作用?”
沉吟片刻,拇指腹轻摩挲下颏,再开腔语调凉丝丝的,“该不会单纯不想跟我呆一块儿,胡诌的借口吧?”
计划里,曲柳还不想此时此刻与他开诚布公。
被问得噎声,恰巧手里的电话进来,一看正是遭拒绝后仍孜孜不倦的曲莫尽,她遂向卓岸展了展手机来电显示,便当着他的面接起:
“喂,”瞥了眼始终注视自己的丈夫,语气淡淡,“爸。”
另厢的曲莫尽怔愣好一瞬,被这句睽违数载的称呼震得心肝直颤,反应过来他忙“哎”了声应下,又劝:
“唉,小柳,爸爸知道自己对不住你,这些年也经常被愧疚折磨。当年我同你妈妈尽管闹成那样,但我这颗做爸爸的心自始自终都是真的。我也老了,过了今天生日就六十了,实在想见一见你,不然这样,要是你不爱来人多的地方,我就把宾客遣——”
“泰鑫酒店是吧?”曲柳打断曲莫尽的长篇大论。
另头忙不迭说:“是是是,今晚上六点,我喊司机来接你,你还是住抚柳园啊是?”
“不用,我自己去。”曲柳说。
“也好,那你快到了联系我,我到楼下等你。”曲莫尽话没讲完发现电话被挂了,但他仍一脸乐呵,把这事通知了一声现任妻子。
对方刚打完麻将回来,一听比他还开心慌乱的模样,一面让酒店临时改菜单多加些曲柳爱吃的菜和点心;一面又教育自己儿子今晚在姐姐面前要收敛脾气。
曲莫尽见她的殷切倒是欣慰不已,又给她一张大额的银行卡。
这边,挂断电话后的曲柳岿然不动迎上卓岸打量的目光,镇定自若,仿佛在声明自己所说真切。
下一秒,卓岸敛了目光,捞起外套出门,临走前意味深长丢下句:“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岳父,既然是他大寿,那今晚我跟你一起吧,泰鑫酒店,嗯,也该尽尽礼数。”
这个结果是曲柳始料未及的。
卓岸对她的家庭并不感兴趣,别说是父女情分寡淡的曲莫尽,就连吴茹生日,他也从不到场,总归是忙到不见人影,正常情况,他是做不到为琐事屈尊降贵浪费时间的。
唯一一次是发现了她藏的那颗情药,捺着怒意脾性儿去吴茹那找她,正好撞上是吴茹生日,他倒也灵光,顺带嘴就说了祝福话,再将手里拎的东西当成生日礼物。
直到回去路上,曲柳甚至还以为卓岸记起了她妈的生日,特意去的,回到家面对摔地上的药丸,她才明白原委。
所以说卓岸提出要与她同去,她足足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拎包追出去,卓岸早开动车不见了人影。
约莫下午四点,卓岸尤记得电话给她问她行踪,说要接她去泰鑫酒店。
曲柳端着手机,环视了圈只有书页沙沙声的阅读室。
走到外边才声音如常回:“幼儿园对面的便利店。”
旋即便收拾桌面,书装帆布包,起身离开阅读室,通知郑荻启动车子将她送去幼儿园。
等卓岸从公司赶来抵达时,幼儿园门前门可罗雀,郑荻已经先送放学的卓燃回抚柳园了,她的包也一并带回了家。
卓岸从车上下来,黑色中高领的毛衣,深色飞行夹克,金属扣也不锁着连风帽御寒,一截脖颈也不嫌凉,风将发丝掀乱,露出隽逸无俦的前额,在冷风凛凛的冬天略显随性。
他眯眼瞧了下她的方位,风度尚佳替她开车门。
她把便利店买来的最后一颗辣丝丝油渍渍的Q弹鱼丸咬入嘴里,竹签往门口垃圾桶一丢,坐进车里。
“胃不好别吃这些。”卓岸恰如其分的关切来得不寻常。
曲柳听后眼眶微瞠,她丈夫居然能记得她胃不好,多半是因为上回她以此为借口躲避他下半身的需求,影响到他生理方面的索要,才能记忆深刻。
“也不常吃。”曲奇面包一类的早被她在图书馆阅读室吃完了,久等在便利店肚子唱空城计她垫点东西而已。
接着,卓岸在车里一通翻,只在扶手箱寻出块过期的蛋白棒。
老早之前,曲柳压力肥,内分泌失调导致身材变样,尽管她胃口全无,吃的东西少之又少,也控制不住体重秤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大。杨秀水明里暗里批评她变胖的身材,叫她控制口腹之欲,天知道她那阵子听见杨秀水声音就想吐,胸口直犯恶心,遑论与她同桌用餐,哪能吃下多少。
夜里,她为无法挽救的体重想掉眼泪,卓岸却沉晕在她肉感的身材,只管埋在她颈窝,酥懒懒说柳柳儿胖点好,抱在怀里舒服。
后来她去看心理医生,再配合私教的健身课,体重才逐渐恢复正常,而这个牌子的蛋白棒正是某次落下的。
塑料纸上喷漆的日期距今有半年之久。
“夏明韬个健身狂把这玩意丢我车上,过期了都。”卓岸垂眸一扫,把东西随手扔一旁,打了圈方向盘掉头,准备去隔壁大街的老字号饭店,“买点蝴蝶酥垫垫肚子吧。”
曲柳知道他想去附近老字号买,提醒说:“没事先让人预留,这个点蝴蝶酥早卖干净了,还是直接去泰鑫酒店吧,你想买的话改天?”
不明白卓岸哪根筋搭错了,非得买那袋蝴蝶酥,不惜打电话联系老字号的店老板,拿着糕点师傅加班加点现做的一袋,捧手里还余着热温。
她坐在副驾驶,蝴蝶酥的甜味弥在舌尖,偏头瞥去一眼,仍是不解。
对方下颌线冷绷,唇角抿着,打从一开始就不大高兴。
兴许是他在等助理给他回复店老板的号码时,她满腹疑窦嘟囔了句“你又不爱吃甜的,干嘛非得折腾买蝴蝶酥”。
他从那起脸色便不对劲,将东西递给她时表情始终淡淡的。
“你不想吃了?热的好吃一点。”曲柳打破各自缄默的氛围。
卓岸的丹凤眼盯着红灯跃动的数字,从她这个角度能看清傍晚的灯影落在他黑爚沉静的瞳孔里,他狠狠蹙眉,扭过头来问:
“合着我就不能给你买么?你也知道我不爱吃甜的,我折腾自己干什么?”
这么说开她霍地理解。
原来关心她胃不好那茬竟还有蝴蝶酥作后续。
“那,谢谢了。”她被突如其来的示好惊得愣磕磕。
话音掷地,仿佛吹熄了卓岸眸底的一千盏灯,剩阒寥一片,他似乎要看透她。
末了放弃,转过头。
沉甸甸的手扶着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