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期望破灭滋味比一开始没有期望还要难过。
卓燃脑袋低垂,不发一言,即使听到曲柳说爸爸处理完急事会赶过来,也提不起精神,瓮声瓮气“哦”了一声。
曲柳无奈抚了抚他的发顶。
示意郑荻一起牵着他的手,按照老师指示站在方阵第一排。隔壁位置很快也站了人,对方微微颔首与她打招呼,磁沉嗓音教他手里牵着的小朋友:“陶萄,跟曲阿姨问好。”
“曲阿姨好,你又变漂亮啦。”陶萄嘴巴甜甜。
曲柳听完眼睛弯成月牙,夸她乖巧。
又抬眸看向在微光里站着的赵拂,寒暄道:“赵先生好久不见。”
与赵拂是在幼儿园的家长会上有过三两句话的交集,后来在夏明韬的朋友圈刷到过他入镜的身影,才知晓赵拂与他们那圈人交情挺深,不得不感慨东城是多么小。
“是的。”赵拂昨夜药物戒断以失败告终,为了今日的幼儿园活动,他不得不重拾安眠药,藉此入睡,此刻听曲柳温润如饴的话音,竟无端令他想起昨夜安眠夜入腹后的昏沉,以及多年前午后惬意的风吹过枫树林,扑面而来的寂静空幽,四周弥漫的孤独感。
他接着道:“说来也巧,来之前还在市医院的住院部见着卓岸了,只不过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他没什么事吧?”
市医院?卓家与愈洋医院的雷院长相熟,每年例行体检或是身体抱恙皆联系雷院长,请他安排妥帖,照说不会舍近求远去市医院。
疑惑归疑惑,曲柳还是说:“他一切都好。”
“那就好,估计是去看望病人的,我还以为他有恙。”赵拂放下心。
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话。
陶萄则偷偷打量自己面前始终木着脸的高个子,悄咪咪问卓燃:“这就是你爸爸吗?好严肃喔。”
闻言,卓燃倔强撇开头,使劲眨了眨眼。
“陶萄,这是郑荻郑叔叔,卓燃的爸爸有点急事,我请他先来帮忙参加的。”曲柳将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的每一遍解释对他来说都有点残忍。
陶萄倒是心大,音色亮亮的:“我知道,就像赵叔叔一样。”
“其实我好羡慕卓燃呀,每次他的妈妈都来参加活动,每天还有妈妈接送,都不知道我老爸老妈什么时候才回国。”陶萄叹口气,却看开似的耸耸肩,稚嫩的脸庞有种与年龄不符的释然,“不过嗷,大人总有大人的那些事,就连小孩子,奥特曼被弄坏了也要吃不下大鸡腿的,他们可能有……嗯,哭肿吧。”这些话其实是保姆翻来覆去在她耳朵边念叨,她听多了大概复述出来的。
陶萄其实是个情商很高的小孩,她的话无形中宽慰了卓燃,令他对接下来的游戏环节重提起精神。
游戏讲究大人与小孩的合作,前面两关考验知识储备。
快问快答环节每次郑荻都能敏锐地听到“开始抢答”的号令,手速极快拍下抢答键,为他们赢得答题权,而不管是动物、音乐、历史、生活常识等等方面的问题,曲柳与卓燃都能答得迅速且准确无误,默契度十足。
随着比赛推进,卓燃的眼睛一寸一寸发亮,胜负欲渐渐在燃烧。
到了后两关拼速度与体力的环节,面对的是运动关卡。
运球过障碍物的难度攀升,到最后是决胜的卡丁车赛道,依靠速度与弯道加速,由于前面运球环节曲柳体力欠佳,落后大截,留给郑荻的时间显得捉襟见肘。
卓燃竭尽全力奔跑,气喘吁吁按亮接力灯,目送郑荻的卡丁车“咻”冲出起点,如离弦箭,登时甩过一些撞向两侧防护胎的车辆,头盔后的双目坚定,专注的只有一件事,加速,加速……
眼看属于自己队伍的车辆一圈又一圈,将一辆又一辆车超越、甩远,卓燃在原地欢呼:“郑荻叔叔加油!叔叔加油!叔叔还有最后一圈!”
当郑荻的车以领先一圈的优势驶过终点,卓燃兴奋不已,蹦蹦跳跳迎向那道拎着头盔,身穿赛车服的高大身影。
光线擦过他肩头,落在卓燃激动得红扑扑的脸蛋儿,卓燃张开双手,扑向他,仰着脸分享:“我们是第一名哎郑荻叔叔。”
得到一个指向他,拇指摁在食指处向下一划,再比出个大拇指的手势,郑荻在夸卓燃。
而曲柳站在他们身旁,垂视着这幕,半边身子镀了层淡金色的光晕,她将鬓边发丝勾向耳后,温柔静好。
不远处遥望的赵拂竟在替卓岸惋惜。
呐,这本该属于他的时光。
园长夸赞每位小朋友,颁发奖品,再邀请家长牵着小孩在阶梯依次排好位置,紧接相机咔嚓咔嚓。
一张大合照诞生,发在家长群。
时间也一晃到下午,余晖倾斜,金灿灿的暮霭藏在云堆里,在天边卷成团,摊成布,在空中撑开四个角,支起幅变幻莫测的画卷。
卓燃非要趴在郑荻的背上,指着云朵惊呼是狗狗、是小猫、是小马、是枫叶、是小鸭。
曲柳故意压嗓:“卓燃小朋友,快点下来自己走,叔叔会累。”
卓燃荡了荡腿,“可是我好轻的,好喜欢郑荻叔叔呀,妈妈还说我生出来像小猫咪一样,比外婆家的发财还轻呢,”旋即又去问好说话的郑荻,“郑荻叔叔你累吗?”
郑荻摇头。
“妈妈看吧,郑荻叔叔才不累。”卓燃继续观察云朵。
曲柳干脆依他去。
回去途中曲柳接到吴茹的电话,那头应该是在公园和其他退休的人一块排练舞蹈,听筒里音乐悠扬与鸟叫啁啾相伴,夹杂着孩童的追逐打闹声,她努力辨清吴茹的声音:“小柳小柳能听见吗?”
“那个人的农历生日不是快到了嘛,正好在元旦前一天,他在泰鑫饭店包的席,喊我到时候带你一块去,他肯定知道我不高兴去,无非是想让我劝动你去一趟。”吴茹慢慢游走在僻静地,声音愈发清晰。
“那个人”是指曲柳的生父,曲莫尽。在她五岁时与吴茹扯的离婚证,结束了曲柳印象中无止尽的争吵。
“我去凑什么热闹。”手机贴耳,曲柳视线落在余晖争渡的车窗外,浮光跃金,路长日暮,河岸延绵无尽。
曲莫尽早年在东城的建筑公司做施工员,某次偶然机会替老总化解了交房期限临近工人罢工的危机,得到赏识后步步高升,有机会陪老板应酬,加上很有眼色,后来人脉累充到一定程度开了家自己的建筑公司,如今承包东城包括周边的大部分工程。
他是在步步高升的阶段撕掉伪装,毅然同吴茹对簿公堂离婚的,尽管他是婚内出轨方,财产划分毫无胜算。
他这辈子文化程度不高,却好那种情调深致的女人。
两人吵架时曲莫尽说过的一句话令人镌骨铭心,他说:吴茹你永远只会把旧衣服做的抹布叠在餐桌上,你就学不会在上面摆束花吗!
吴茹也是这个意思,“没必要去,他凭什么有机会见女儿,守着愧疚过一辈子好了。”
末尾丝丝畅快,过一会又提醒:“他自己肯定还要打电话给你,你索性不要接好了。看着吧,越见不到你,他下个月给肯定要托我给你买一大笔基金,与其去见他,那还不如接受他作为补偿的钱,大家都开心。”
这是吴茹离婚后一贯的做派,谈感情伤钱。
不论补偿与否,曲柳打心眼里不想见曲莫尽,一见面,童年被吵架摔碗烦到蜷缩在沙发角落的记忆总是能杀她个落花流水,以至于话不投机半句多,遑论给对方挤个合格的笑脸。
“燃燃今天的活动怎么样?在你身边么,跟他说外婆想和他聊聊天,好久没听他喊外婆啰。”吴茹提起外孙,剑拔弩张全然消失,只余温和可亲。
曲柳偏头看向俨然睡得喷香的小人儿,夕阳荧晔,偶尔洒在他肉嘟嘟的脸蛋,与路边树荫交相错印,宛若在给精妙的画作描线添色。
她嘴角不禁微浮,心灵坍塌的空洞被填满,“他玩得很尽兴,累坏了,正在车上睡觉呢。”
“那不吵他,让他好好睡。”吴茹说,“你跟燃燃好好解释,爸爸忙工作才没办法陪他参加,别让小孩子心里不好受。”
吴茹想当然认为卓岸这次也没去,才有后边的话。
小时候曲柳听得多吴茹诸如此类的解释,但她心里灵清,离婚意味着分别,好处是生活平静了许多,难处是会羡慕别人有爸爸陪伴,小孩子远比大人以为的要聪明,尤其燃燃比同龄人早慧。
她眼底曳过一丝丝波动,不忍将来现实残酷、童真逝去,“我知道,妈你就放心吧。”
“还有你,也别因为这事儿和卓岸起嫌隙,他顾外头多一点,你就顾家里多一些,夫妻嘛,一起把家的里外顶起来就好了,别计较那么多,计较越多心里越不好受。”
吴茹始终觉得是自己管束、计较曲莫尽太多,才导致婚姻尽头的,她始终不愿承认自己没有所谓的情调,浅意识却在这方面恶补。
恶语的影响力很能跨越时间,令人终生受困。
老年舞蹈团的团长来催吴茹去排练最后一遍。
吴茹高高应了一声,抓紧时间对曲柳说:“还有,你准备考研的事情决定做的话就加油,妈妈支持你,也答应你说的考成之前都保密,但是嘛还是建议你,要抽时间同卓岸讲一下,这算是你的一件大事,夫妻之间该有商有量的,多一份支持好歹多一份动力。”
最后番话曲柳没有应答。
车在抚柳园别墅前的曲径停稳,卓燃还在酣睡。
绕到另头,她反手扶膀子,转了转右手臂,因为抱多了小孩,右肩肌肉劳损,痊愈后在雨天时不时反复泛酸,可能是刚在幼儿园一心顾着运球给卓燃,想赢得比赛,所以用劲过狠了,一牵动丝丝抽痛。
她手臂顺时针转圈,想缓缓再抱卓燃进屋,别看人小小一只,抱起来也沉甸。
一旁的郑荻默不作声,打开车门,将人抱了出来,人高高大大,动作极轻,卓燃枕在他怀里连哼唧声都没发出。
一转眼,郑荻已替她将人抱着朝里走,另只长手还拎着只书包、儿童水壶。
她遂拾步跟上。
没几步,身后传来阵疾驰低鸣的声浪,牵动心底熟悉感。她回过头,被迎面血亮的夕阳刺得眯了眯眼,只得手遮眉骨,目接不远处——
刚从车上下来的男人,亭匀颀长的身形被光线笼罩,阴影斜长,脚边漆黑的跑车犹如憩眠的野兽,温吞吞趴伏,而他俯身,从副驾驶拿出盒硕大夸张的玩具,像剖开野兽肚子取金灿灿的宝藏。
宝藏是限量版奥特曼合集。
曲柳手机里存着图片,因此认得。
果不其然,她听到卓岸被夕阳晕染得竟显出几分温柔的声音:“给燃燃准备的,他睡着了?”
“嗯。”曲柳蹙眉,在想这应该是卓岸食言的补偿。
卓岸朝始终站在曲柳身侧的郑荻淡淡掠去一眼,伸手,将曲柳拉了过来,挨着自己,才垂眸瞧了瞧对方怀里小人儿的睡颜,“他醒来见着肯定喜欢得要命。”
“他自己其实对这个不感兴趣。”曲柳如实告知。
卓岸眉梢存惑。
他一个微表情,曲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她的朋友圈一直在给卓燃的围棋学习打卡。起因在于围棋少儿班课后打卡学习满六十天则送校长珍藏的限量版奥特曼,也就如今卓岸手里头拿着的。
这款多年前已停产,重金难买,卓燃一心想将其当礼物送给同班的陶萄,是以隔三差五要提醒她别忘记拍他下围棋的照片打卡,曲柳为此还设了个闹钟。
“是燃燃一个叫陶萄的朋友喜欢,他想送给她,我才坚持发的打卡。”曲柳解释,其实卓燃倘若收到,应该也是欣喜的,但她还是希望卓岸能对卓燃的喜好更上心点。
“你如果对今天没赶到幼儿园的事觉得抱歉的话,晚上就陪他玩小会儿游戏吧。”曲柳语气始终徐徐如风,抓不住吃不透,随即抬步上台阶,往入户大门去。
郑荻沉默随其后。
暖澄澄的光给成双背影渡上层柔和滤镜。
卓岸被丝丝凝重一点点压折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