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翌日上午,杨秀水已然新聘进两个厨房员工,一个是老饭店的主厨,还有个帮厨,她也不再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心理对员工的专业吹毛求疵。
这样一来,曲柳腾出了准备三餐的时间,她挑在晚餐前出门,却迎面撞见早归的卓岸,怪罕见的。
他们公司上至老板本人,下至员工,都没有约定俗成的正装要求,一如现在,里边高领衫,外边复古格纹夹克搭配黑色长裤。就身材方面而言,他是典型的衣架子,冬日色彩不沉闷、夏季也恰到好处的张扬,在穿搭审美上,他比曲柳要有天赋的多。
曲柳自己也承认,她一到冬天习惯性裹件素色羽绒服御寒,现下,她扯扯袖沿,手缩进舒暖袖筒。
卓岸牵她时只能整个裹住她厚实的袖子,拉到车里才扭头问她:“去哪?”
“xx街书店。”
先在儿童读物区挑了本汉字故事书、拼音启蒙书,再去到历史类的书架,翻看挑选着,她很专注投入,从书封面到扉页再往后悉数翻看,感兴趣的话就收入囊中,前后垒了一小叠。
终于在她转身要去出口结账时,卓岸清隽的双眼似乎要将她看透看穿,伴随而来压向她的问题:“是因为我这三个月回家少么?还是讲好昨晚喝养生粥我爽约的那事?”
“什么?”曲柳没反应过来。
“你对我冷淡,”卓岸向来直接,“性/冷淡。”
“没有,我昨晚胃不舒服。”她语气轻轻地将他的话拨开,抱书走向收银台。
卓岸今天甚至把这猜疑跟夏明韬讲了,他与曲柳恋爱两年结婚五年,夏明韬拍桌子笃定是他长时间不回抚柳园,以至于夫妻间那档子事儿适应不了,所以才生涩。
像是为了验证曲柳所说,性/冷淡只是偶发事件,卓岸把早回家这件事贯彻到底,把夫妻间那档子事也想贯彻到底。
洗漱过后,他特意将头发吹到不淌水不惹她厌烦的地步,包括酒,他白日里也没沾,任那帮人怎么劝也没碰杯子,烟倒是吸了一根,不过这还是上午犯困为了提神的事,他现在,只剩沐浴乳和须后水的淡淡清香。
是的,卓岸自认很清楚曲柳的喜恶,他能做到不当着妻子面抽烟喝酒,至于在外,无可厚非的,男人的放松时刻绝无一刀斩的可能性,因这事曲柳曾和他吵过,也为他制定过详尽的戒烟计划、适量饮酒计划,一度和他斗智斗勇。
说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撒手不管了,戒烟糖和五花八门的零食也就一直尘封在斗柜里没再动过。
那糖,辣、刺喉咙,烟瘾犯时又压根不抵用。
想着想着,发觉她这个澡是不是洗得太久了?
五分钟后,浴室水声淅沥渐停,曲柳出来后脸色并不好,相反她面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丝毫没有水汽氤氲过的红润,她捂着腹部,说这是胃病又犯了。
卓岸靠在床头,视线追随她在药箱翻药的身影,他正起身欲给她倒杯温水。
却赫然见她伸出根纤细的手指头,往矮脚方桌那儿一指,那早就备好杯水。于是她当着他面拆开两粒胃药,就水仰头咽下,擦擦唇角水渍,眸色黝黑坦然,直直看向他,又闪露出为难的样子,像是在为她不巧犯胃病的事觉得很进退两难。
这种境地,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毫不近人情,为那档子他钻牛角尖的事就得折腾她病体,他心底泛起丝丝闷恹的异样。
“我有这么犯浑么。”
曲柳听完他的话,眸色淡敛成冬日湖水,拾步朝外。
“不是,曲柳,你去哪?”他带着答案质问,不满冲散了那丝闷恹,“就非得要去燃燃那小床挤吗?”
“答应过他今天要把故事讲完,讲完我会回来。”
妻子最近的疏离寡调令卓岸觉得极其不对劲,却又挑不出毛病,怎么说,她现在语调依旧温温润润,但不能直击心意,像是为了应付,对,应付。他亟待揭开这层覆盖表象的霜与雪,想看到一座继续熔岩沸腾的火山。
只是苦于暂时找不到突破口。
半小时后,曲柳回来主卧躺下。卓岸凑前身子搂她,她倒是还算配合,侧躺着枕上他的手臂,本以为会是些深夜推心置腹的聊谈,譬如像以往那样,聊她在补习班碰到的奇葩家长、聊燃燃乖不乖、再者聊聊她都学了些什么令全职太太有成就感的事,不料她眼睑半落淡淡问:
“还是想做吗?”
一句话将他噎得死死的。
合着他现在就是满脑子颜色、不可理喻的形象。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暂摈满肚子困惑,轻轻拍拍她后背,安抚的口吻:“睡吧,不是胃疼么,我边给你揉揉。”
话音刚落,他清晰捕捉到她脸颊划过的极淡的一丝讽意。
“轰”的一声,内心深处的记忆屏障倒塌,他瞬时忆起昨夜里借着酒意扯着她从沙发、地毯、到床上不知餍足时,她掌尾时不时按一下腹部的动作。
那动作回放倒带似的,一遍又一遍,真相果真如她在书店所说,那不是他以为的性/事冷淡的借口。卓岸心脏微微瑟缩,五指蜷曲——
原来他的的确确,有这么犯浑。
道不明是为了弥补还是别的,卓岸近来在家当起合格的丈夫,回家不泡在书房或游戏室,而是转头和曲柳接送起儿子来,抑或是带她出去购物。
只不过曲柳她对新款衣服配饰包包兴致寥寥,而是买回一堆盘子,掐丝珐琅的、手绘的、甚至老搪瓷的……就搁在楼上一间大的藏室里,回去时卓岸跟她一块往那间藏室进,才知道她买了整整一扇墙的盘子,种类款式五花八门,每一个都放在小格子里罩着。
像是读懂了他乍一见的微讶,曲柳主动解释:“可能是小时候我爸和我妈吵架摔东西,我藏在沙发后,看着他把哆啦a梦的小盘子给摔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从那以后好看的盘子对我来说有股说不上来的吸引力,挺奇怪的吧。”
关于曲柳的父亲,几乎没听她提起过,卓岸知道她儿时父母离异,她跟着妈妈过。她妈妈有个亲哥,他最熟悉不过,回回来公司往会客室摊手一坐,翘个腿,张嘴不是借钱就是办事,开始还会见见,后来就让底下公认最美艳的一助理去应付了。
“改天我带你去一个展,里边银的水晶的元红釉的都有,你看上哪个买回来就行。”
他难得觅见曲柳仰起脸颊上的企盼,像是冰封雪天石头缝里延绵而出的一丝生机,绿意盎然,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突破口,他快要见到积雪下燃烧的火山了。
果不其然,当晚卓岸便触摸到摇曳生姿的火苗,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热——他最爱曲柳坐腰的姿势,可以将她隐忍到极点、肩头忍不住轻颤的模样一览无遗,途中累了会懒洋洋趴他身上,脸埋在他颈窝,如瀑的发丝垂散开。
而这一晚,她比以往都热情不竭,很久之后才将绵软的身子俯下,最后甚至满足了他的怪癖之一,亲了亲他的喉结周围,舌尖轻轻勾过。
次日,卓岸结束了早归状态。
正逢公司有新项目要忙,他将逛展的口头约定放在心上,到公司之后便吩咐助理龚皓替他购两张票。卓岸的婚姻有五年之久,这助理已然上道,问:“票是直接给您太太吗?”
这种情况通常意味着他本人可能会因工作突发情况、或是临了无端生厌而改主意不去,是以两张入场券都会事先给到曲柳,她可以请朋友或独自前往。
“票放我这。”助理听到回答,点点头出去。
不过,等助理兜兜转转从黄牛手上高价买回难求的两张票准备奉上时,不凑巧游戏国际化发行遇到棘手问题,从会议室出来的卓岸脸色敷冷。
龚皓从业七/八年,很识相将票收回口袋。他们老板家庭美满,但怎么说,工作朋友圈家庭要做取舍的话,工作定然排首位,他太太曲柳他见过多回,不是业内人,毕业后结婚便当起全职太太,待人和气、居家温婉的形象,大概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大度地理解自己不恋家的丈夫吧。
在高层伴随下已大步掠过的卓岸,又停步回头,对龚皓说:“你把票送回家交给她。”
龚皓应下,随后便送到光雾路的抚柳园,恰好碰到要出门的曲柳,她背着个帆布大包,看似沉甸甸,见到龚皓时也不意外他的到来,嘴角挂着疏离客气的淡笑,是朗冬天边的一束阳光,肉眼能辨,却谈不上温度多高。
从光雾路离开时,龚皓手里依然捏着两张票。
他还没遇见过这样难交差的情况。趁总裁办公室空下来时硬着头皮进去将情况简短说明:
“卓总,那个展,您太太已经去逛过了。”
“什么时候?”卓岸从文件中抬首。
“半月前。”助理将票原封不动放在办公桌上,没料想情况会这么糟糕。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情况,有回曲柳收到两张话剧票,端详一眼后嘟囔句“这场呀”,多半也是看过的,却还是会将票收下,他也就算交了差事。
“你出去吧。”卓岸已无心公事,他捉摸不定曲柳的态度,既然是半月前,那她昨天展露的那点企盼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告诉他她已经去过?昨晚的热情不竭又是什么?
他抓起两张票,捞上外套往停车场去。
回家后却被接卓燃放学的黄保姆告知曲柳前往不渝路了。
不渝路小区。
覆冰的路面被半夜物业铺的盐溶化,清扫得锃亮洁净,路旁两排槭树挂着红灯笼,是年尾的气氛烘托物。
当年吴茹和丈夫离婚分财产的时候,一口咬定要房子,车子和钱她可以不要,后来这一片新修了商场,新建了所省重点高中,又通了地铁,房价也是一路水涨船高,令人乍舌。
这套房子是吴茹失败婚姻的唯一战利品,她常常以此标榜自己眼光毒辣、有远见。唏嘘的是她前夫现在的身价,买百十套不渝路的套房也不在话下。
“这牌子好贵的,花了不少钱吧,又浪费。”吴茹指曲柳买来给她当生日礼物的水貂毛大衣,说归说,她还是眉梢吊笑去试衣镜前左看右看,拨拨时髦的小卷发,眨眨刚烫的翘睫毛,扭头问曲柳搭那双棕色长筒靴好看不好看。
曲柳在逗她养的猫,头也没回说好看。
吴茹也懒得跟她计较,翻到她带来的一堆东西里头还有条质地极佳、风格低调的宝石蓝披肩,奴奴嘴:“出来又给光雾路那位杨副校长带东西了,给她买做什么哦!她打心眼里觉得你花她家钱,也不会领你情。”
“我花的卓岸的钱。”蓝金渐层被她撸得直打呼噜,像及卓岸被顺毛捋的舒坦样,每月初将钱打她卡里时便会卖乖,提一些不过分但羞赧人的要求。
“她就吃准这点就觉得高人一等,也不想想,卓岸跟她关系差成什么样,可以说完全没有母子情分,”吴茹又东拉西扯了一堆退休前跟杨秀水在私立学校共事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不一会儿,发现宝贝似的瞪大眼,抽出纸袋侧边的一个小方盒,捻起只金光质地的细手镯,“这是赠品吧?哎呦千足金,杨副校长肯定瞧不上这种俗的。”
曲柳领会她的意思,半哄半玩笑的语气:“你收着吧,怎么这么喜欢金子呢,可平时又不见你戴,过年再给你买个粗点的项链好不好?”
“好好好,”吴茹当然乐开花,“金子保值,我攒着又不坏,跟老同事去聚会再戴,也好显摆。”
吴茹瞧见她背的大帆布包露出的书本小角,想起来说:“你上次让我跟你打听考研的事情,我问了你在s大教书的刘叔叔,也赶巧,他跟一个历史教授多年的老朋友了,教授微信我让你刘叔推给你,他能给你不少专业建议。”
“那位教授什么方向的?”
“好像是古代史吧,具体什么我忘了,你加下他嘛。”
吴茹麻利发语音让人把教授微信名片分享给她,起身要去做饭。
曲柳让她别忙活,晚点把蛋糕拎上俩人出去吃一顿便好。吴茹嫌浪费钱、再有外边的油啊菜啊不健康,硬要下厨,曲柳也就在旁边打下手。
饭菜快好时门铃响了,吴茹纳罕这个点是谁,擦完手开门见是卓岸,登时绽开个惊喜的笑,忙错身往里大幅招手示意:
“卓岸?你说你这么忙还特意过来一趟,小柳也不事先跟我说,也没来得及准备点你爱吃的,前两天我看那财经新闻,你公司营收又翻番了,肯定忙得团团转吧?”
“还行。”卓岸来得急,为全礼数,手里头提的袋礼品还是助理事先等在半路买好给他的。
他淡声应着,视线漫不经心在客厅逡巡那道身影,一低眸,瞥见茶几那只十寸水果蛋糕,瞬息了然情况,咳了咳说:“妈,生日快乐。”
回去时,曲柳坐副驾驶,脑海里闪过吴茹拆开的那份生日礼物,翡翠珠子下边是块两根指头粗的足金佛牌,扑面而来晃瞎眼的财大气粗,一看便知不是他挑的,多半是他手底那位叫龚皓的助理,龚助理还是很能揣测这个年纪的长辈的偏好的,吴茹简直爱不释手,临走又在叮嘱她女婿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忌烟酒之类的话。
虽说卓岸颔首应着,可他席间少有动筷、不时敛目看时间的动作将他压制在骨子里不耐烦曝露无遗。
一如他此刻食指腹高频率叩方向盘,飙车的速度。
街景被车速揉成胡乱的颜色,曲柳隐隐明白接下来的是什么。
手腕被他虎口攥得生疼,步子跌绊勉强跟上他脚步,好不易挣脱还没来得及揉,便见他手臂的幅度一扬——
一只透明塑料薄膜袋扔在她脚边,里边剩一粒扁圆药丸。
原本有两粒的。有一粒昨晚被她丢在了她自己每晚喝的热牛奶里,入水即化、无色无味,和介绍人所说一模一样。
“你够行的,还能自己给自己下药。”卓岸话音如掷出无形冷刃,单手叉在腰侧,另只手指着地面的那袋东西,手背皮肤下血管隆现,眸子冷冷盯着曲柳,能剜人。
下午时,在得知曲柳去不渝路后,他本想等她回来问问清楚那些膈应在他心底的事,几乎数着时间在等,等久了烟瘾犯了,点燃吸了一口,转念想到曲柳念叨过不喜欢烟味,节骨眼上他不想徒生别的有的没的,立马掐了。
这时想到家里还有她给备的戒烟糖,于是去柜子里翻,却无意翻到那颗药,外边有些玩咖寻求刺激会用这个,他见过多次。
怪不得,怪不得她昨晚妖冶到简直不像她。
曲柳弯腰从脚尖前拾起薄膜袋,轻轻捏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磨,语调轻缓到听不出情绪。
“你昨晚不是爽到了么,结果合你意就行了,纠结细节干什么。”
卓岸上眼睑猛地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暂时还是先隔日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