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姬那声以假乱真的低吟,弄得人耳廓发麻。
闻人蔺听到这不堪入耳的动静后,果真略一顿足。
赵嫣毕竟不是真的男子,对夫妻之事懵懂得很,贴太近又担心柳姬察觉出异样。
她不动声色地使劲儿,试图寻回掌控,谁知刚伸出手便被柳姬一把攥住腕子压下。
赵嫣睁圆眼睛:这位姐姐,手劲如此大的吗!
外头静悄悄的,但她知道闻人蔺并未离开。
果然,仅是片刻的顿足,闻人蔺便迤迤然迈了进来,撩袍坐在了内间的小桌旁,甚至颇有雅趣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水,细细品鉴起来。
帐帘昏昏,闻人蔺的身形剪影便变得模糊影绰,难辨喜怒。
尽管如此,赵嫣依然能感受到闻人蔺的视线透过帐帘朝她望来,无声无息,却令人遍体生寒。
赵嫣欲哭无泪:他……他怎的还不走?
柳姬也蹙起了眉,冷着脸掐出缱绻的声线,演得越发入戏:“肃王杵在这儿,还让殿下怎么办事?”
“……”
赵嫣听得头皮发麻,实在没脸去想闻人蔺是何神情。
帘外端坐的影子不动如山,只闻杯盏被放回桌面上的轻微碰撞声,在安静的寝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本王记得,狐媚惑主者当处以极刑。”
闻人蔺波澜不惊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赵嫣浑身一僵。
她知道闻人蔺并非有意恫吓,他是真做得出来。
赵嫣朝隐隐含怒的柳姬摇摇头,示意她忍耐。
待柳姬松开了压制的手,她便拢着宽松的袍子稍稍撑身,低哑道:“孤实在没有供人观摩的癖好,现下夜已深了,肃王回府歇着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本王只是有些好奇。”
闻人蔺用最低沉磁性的嗓音,说着最为放肆的话语,“太子殿下昼时还病得下不来床,夜里却有精力与女人寻欢作乐,堪称医门奇迹,令人咋舌。”
赵嫣听得身冷手僵,一脱力险些摔倒,不禁闷哼一声。
这声闷哼藏在帐帘后,却是说不出的旖旎,惹人遐思。
赵嫣忙咬唇,索性将错就错,硬着头皮答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眼下并非闲谈的良机,太傅若再不走,孤就真的不行了。”
闻人蔺笑了起来,光影将他的神情分割得朦胧难辨,连笑声也变得莫测起来。
他做出理解的神情,从孙医仙的药匣里挑了瓶药,骨相极美的手握着不知名的玉瓶,细细把玩着。
“太子尽管办太子的,只需腾出一只手来,让孙医仙切脉即可。”
听听这是什么凶猛之词!
赵嫣脸颊燥热,绷着嗓子:“孤头疾已快痊愈,何必再小题大做,劳烦医仙他老人家。”
“病好了?”
“好、好了。”
闻人蔺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那么,太子明日可来崇文殿听学?”
赵嫣咬牙切齿,急得眼眶儿都快红了,眼下情况只想闻人蔺越快离开越好。
遂乖乖点头道:“来的。”
闻人蔺目的达成,这才满意地“嗯”了声,抬手理了理袖袍起身。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脚步:“对了。”
赵嫣登时一口气提在嗓子眼。
闻人蔺微微侧首,将手中的药瓶搁在了案几上:“这个记得吃,对太子的身子有好处。”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药瓶,这回真的走了。
直到那抹高挺的身影远去,殿门关上,连脚步声也彻底听不见了,赵嫣方塌软了背脊,以被褥裹住僵冷的身躯。
柳姬就倚在榻上看她,似是考究,可赵嫣实在没力气去猜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在柳姬很快移开了目光。她略显粗鲁地扯着碍事的长裙下榻,拿起肃王留下的药瓶嗅了嗅,然后蹙起眉头。
赵嫣见她神情凝重,便从帐帘中探出一颗脑袋,身子严严实实捂在其中,紧张道:“这是什么?有毒吗?”
柳姬嫌恶道:“逍遥丹。”
“什么丹?”赵嫣不懂。
柳姬看了她一眼,换了个说法:“温阳补肾的。”
“……”
这回赵嫣懂了。好不容易扳回的一局,到底失了守。
……
净室水汽氤氲,赵嫣抱着双膝坐在浴池边缘,半截脸埋入水中,只露出琼鼻与潋滟的眼睛来,任由晃荡的水波冲去满身余悸与疲乏。
一天中也只有这片刻能卸下伪装,做回自己。
以前在华阳行宫,多的是山林野漱,后山还因地制宜开辟了一处天然温泉别院。她闲来无事便带着贴身宫婢去泡会儿,日子过得天然烂漫,无拘无束,不似如今这般过招拆招,步步悬心……
意识到自己开始怀念过往安稳,赵嫣站起身甩了甩脑袋,目光重新变得沉静坚定起来。
更衣回到寝殿,柳姬已然不在。
赵嫣打着哈欠歪在榻上歇息,等了两刻钟,迟迟不见流萤。
往常夜里,她都要屏退宫侍而来,掌灯再三检查赵嫣的束胸是否勒紧,方肯退下。
已是子夜,赵嫣不再等候,拢紧衣物被褥一盖,渐渐阖眼。
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她觉察不对,忽的起身披衣。
唤来殿外值夜的宫婢,赵嫣问:“流萤呢?”
宫婢答道:“奴婢方才见流萤姊姊从膳房出来,往承恩殿去了。”
承恩殿,是柳姬的住处。
赵嫣心中一紧,继而问:“宫里有无使者来过?”
宫婢忙不迭点头:“坤宁宫的张女史来过。那会子殿下在沐浴,流萤姊姊说无甚大事,不必惊扰殿下,便自行接待了。”
赵嫣不动声色,待宫婢退下后,便抓起大漆衣架上的狐裘匆匆一裹,提灯出了殿门。
长廊曲折,灯火蜿蜒,流萤端着托盘穿过庭院。
大概有心事,她竟然没有察觉立在廊下的赵嫣。
“流萤。”
赵嫣轻声唤她,“这么晚了,到哪里去?”
流萤双肩一颤,抬首间难掩错愕慌乱。
她很快低下头去,立在原地低声道:“柳姬助殿下解了围,奴婢去给她送些酒水宵食。”
赵嫣朝灯火尚明的承恩殿看了眼,问:“是母后的意思吗?”
流萤面上的细微神情波动,并未逃过赵嫣的眼睛。
她心下了然,猜出了母后的用意。
柳姬与阿兄朝夕相对半年之久,对其习性甚至于身体了如执掌,是这次“偷梁换柱”计划中最大的变故。
母后绝对不会允许有这样的变故存在。
若说一开始只需将柳姬送出宫便可,那么今夜肃王突袭后,与“太子”有过近距离接触的柳姬,便不能留其性命。
毕竟于果决寡情的皇后而言,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凄冷的寒风撩动衣袍,赵嫣垂眸,半束的长发自耳后垂下一缕,额间绷带勾勒出几分戚戚病态。
她无权去指责母后凉薄,毕竟她们走的这条路本就是刀山剑树,白骨铺途。
她只是有些伤感。
阿兄大概真的十分敬爱柳姬,才会纵容她直呼姓名,才会给她畅通无阻的令牌防身。若他知晓柳姬今夜因何而死,大概……会于九泉之下伤心落泪吧。
沉默中,流萤的头颅越发低垂,清瘦的肩胛骨从背后突出,端着托盘的指节泛起了惨白。
“我知你是听从母后命令,为大局着想,没有怪你的意思。”
赵嫣凝神,那双与故太子如出一辙的眼眸染着夜的沉重,“把东西放下吧,我亲自去送她。”
流萤紧抿唇线,没有动。
赵嫣嘴角微动,露出一个不太像笑的笑来:“放心,我知晓轻重。”
承恩殿布置得大气整洁,书盈满屋,壁上还挂着一张象牙雕弓,不太像是女子的内室。
窗边留了一盏纱灯,柳姬手搭凭几,屈起一腿坐在案几后,侧首看着窗外枝头悬挂的泠泠残月出神,姿态洒脱,似是在等着谁。
流萤放缓了动作,将酒水与宵食搁在案几上,柳姬的目光也不曾有半点偏移。
暖光映在她的侧颜上,鼻挺而唇红,耳垂干干净净,并未像寻常女子那般穿耳洞。她的身形并不丰腴,亦无玲珑的曲线,有那么一瞬赵嫣恍然觉得,柳姬若是褪下脂粉扮起男装来,定然比她更为俊秀耀眼。
赵嫣也未穿耳洞。
按照大玄的习俗,女子十五成年那天,会由族中女性长辈亲手为她穿耳戴坠,意味着可成亲嫁人了。
赵嫣素来不服:穿耳便嫁人生子,这和牲口待价而沽,烙下可以出栏的印记有何区别?
好在华阳行宫中压根没几个人记得她的生辰,自然也就免了穿耳之痛。唯一记得她生辰,跋山涉水而来的,只有她那傻乎乎的兄长赵衍……
而现在,她连兄长的房中人都护不住。
赵嫣示意流萤退下。
流萤欲言又止,迟疑须臾,还是选择听话地屈膝一礼,端着托盘悄声退出,掩上殿门值守于外。
赵嫣压了压嗓子,敛袍跪坐在柳姬对面,温声一礼道:“今夜之事,孤要多谢你仗义解围。”
柳姬这才转过脸来看她,瞳仁在灯火下呈现出极浅的琥珀色。
她的眼神如她这个人般张扬,直勾勾不加一点掩饰。就在赵嫣端着“太子”的架势,思索该如何继续话茬时,柳姬忽的嗤了声。
“我知道,你并非真正的太子。”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赵嫣心脏骤然攫紧,浑身汗毛争先起立。
冷风自窗扇吹入,月光摇碎一地枯枝暗影。
“赵衍在哪儿?”柳姬再次语出惊人。
见面前的小少年不语,柳姬拧眉,像是有了答案,瘦长的手指微微握紧。
“他……怎么死的?”
她的语气低哑了不少,像是压抑着怒。
赵嫣一眨不眨地看着柳姬,狐裘毛领被窗边夜风吹得微微颤动,摩挲着下颌。
在宫中讨生活的人,大多心眼似蜂窝,赵嫣心知肚明,还不至于被人一诈,就供认不讳。
“柳姬在说什么,孤怎的听不明白了?”
她面不改色,露出太子招牌的笑来。
……
宫门下,马车静立,两盏车灯投下三尺暖光。
闻人蔺便站在这光中,朝车中的耄耋老者拱手:“今夜兴师动众,劳烦先生随本王跑这一趟。”
“你该知晓,老夫跑这一趟不为东宫,而是为你。”
孙医仙须眉长垂,精神矍铄道,“你若死了,九泉之下老夫如何面对闻人将军?”
闻人蔺直身浅笑:“本王不值老先生费心。坠入炼狱之人,早救不回来了。”
孙医仙摇首叹气,乘坐的马车很快出了宫门,残月斜斜挂在西楼上。
肃王沿着宫道慢慢地走着,殷红的官服被夜色浸润成了暗紫,金钩玉带,华贵从容。
张沧远远地跟着,已是满肚子疑问。
“王爷不是怀疑东宫有异吗?”
他忍不住拐肘捅向身侧的蔡田,小声道,“今晚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就这么走了?”
正说着,一只通体油黑的猫轻巧从夹道旁的墙上跃下,小步踩着一地霜寒,熟稔地围绕闻人蔺讨食。
蔡田叹了声,朝那一人一猫抬抬下巴:“你知道猫如何捕食吗?它们捕获猎物后并不急于生吞入腹,而是按着猎物的尾巴玩弄于股掌,徐徐图之。”
张沧一脸茫然:“这和王爷有何干系?”
蔡田用看朽木的眼神看着同僚,沉稳道:“对于王爷而言,有趣的并非结果,而是享受布局收网的过程。急功冒进,是会引火自焚的。”
张沧想起方才王爷的那句:“坠入炼狱之人,早救不回来了。”
王爷过去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说出这般心冷之言?
“喵呜~”
黑猫得了肉干,满足地蹭了蹭闻人蔺的掌心。
闻人蔺垂眸轻抚,侧颜如画,长影投在宫墙上,月下红衣风雅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身边很多朋友都中招了,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控,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