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裹着被褥坐于榻上,蚕茧似的露出一张脸,浮现出些许惨淡。
流萤将刚熬好的苦涩汤药搁在案几上,难掩同情地看着主子。
肃王成了太子太傅,谁也没料到,事情竟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流萤狠狠心,终是开口道:“今日礼部主持拜师礼,殿下不能缺席。”
闻言,赵嫣身子歪倒,蔫蔫吹起额前垂落的一缕碎发。
抵触归抵触,但也不可能真不顾大局,龟缩逃避。
她几度深呼吸,待做好准备,方从被褥中伸出纤细的胳膊,掌心朝上招了招。
流萤会意,忙将维护嗓音的汤药搁在她的掌心。
赵嫣皱着眉,咕咚咕咚大口饮尽。
下榻更衣,平日里她总嫌弃流萤下手太重,勒得胸部喘不过气,今日倒是乖乖咬牙,一声不吭地受了束胸之痛。
宫中雪化,恢复舆轿通行。
去崇文殿的路上,赵嫣翻出记录兄长人际关系与习性的册子,仔细研读起来。
晨曦透过摇晃的垂帷洒入,她眼睫镀光,菱唇紧抿,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此行不是去听学,而是赴刑场。
流萤留意着周边动静,暗自叹息。
殿下到底是个及笄之年的少女,平日里再伶牙俐齿,和肃王那样心机深重之人交手也会露怯。
崇文殿外,礼部礼赞官立于左右。
等吉时到了,闻人蔺方着正式的朱红官袍信步而来。
流萤向前给主子整理衣袍,借机压低声音道:“娘娘会让李浮跟着伺候,殿下不必紧张。”
赵嫣以余光向后看,果见一名眼熟的小太监捧着束脩向前,朝她笑出颗小虎牙。
赵嫣记得这张脸,是母后亲自把关教出来的内侍,年纪不大,看上去白白嫩嫩,但做事相当机敏伶俐,是个信得过的忠仆。
赵嫣安心稍许。
按礼制,皇太子拜太子太傅,需下跪叩首,以示尊师重道。
然而对着这样一个人……
赵嫣思绪杂陈,只能说服自己当座上那人是尊玉雕石像,拜一拜石像无甚可怕的。
“太子金枝玉叶,繁文缛节便免了吧。”
闻人蔺开了金口,像是看透她心思似的。
赵嫣知他不怀善心,脸上却做出感激的神情,拢袖朝殿中行了个规矩的学生礼:“学生谢过太傅。”
若寻常臣子受储君大礼,当侧身避让。
闻人蔺却是连表面的谦卑都懒得做,坦然受之,可谁又敢说他狂妄呢?
礼赞官引太子入殿,内侍李浮奉上束脩六礼。
鼎炉焚香,上座的闻人蔺一袭朱红罗袍,貌若神祇。
他的眼睛是极为好看的,只是睁眼看人时无甚温度,而显凌寒压迫。
赵嫣打起十二分精神,亲自斟酒举于眉上,躬身再礼道:“学生受业于太傅,请太傅饮酒赐教。”
只待太子太傅饮下此酒,便算拜师礼成。
手中杯盏久久未被取走。
赵嫣举了一会儿便开始手酸脖子疼,半晌,方听到闻人蔺道:“本王得圣上抬爱,粗鄙之人获此虚荣,实乃惭愧。望太子多加勤勉,不耻下问才是。”
虽是勉励之言,他却说得极为缓慢,一个字恨不能拆成几个音似的。
这家伙,根本就是在故意拖延!
腹诽归腹诽,赵嫣面上仍要做出受教的神情,装模作样道:“学生谨记。”
她眼睫颤抖,高捧的酒盏也荡起了细密的涟漪。
闻人蔺这才纡尊降贵,抬手接过酒盏。
指腹不经意间与她相触,勾起寒玉般的凉意。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杯盏到了他手里,抖动的涟漪立刻平息,化作一汪碧镜,倒映着他幽深莫测的笑眼。
赵嫣捏紧手指,在袖袍中轻轻蹭了蹭。
闻人蔺像是没看到她这番小动作,将酒盏置于唇边,轻嗅一番,而后一饮而尽。
他抬了抬袖袍,将酒盏倒扣于案几上,姿态优雅至极。
赵嫣拢袖再礼,礼成。
皇宫中最危险的乱臣贼子,就这样成了与她日日相伴的老师。
赵嫣只觉自己的前路也如窗外深冬?冷雾一般,混混沌沌看不清方向,倒有点儿怀念在华阳行宫的无忧日子了。
阿兄的死,永远是横亘在她心中的刺。既然选此道路,哪怕荆棘遍地、粉身碎骨,也要走个明白。
定神间,礼赞官已躬身退出崇文殿,继而两排内侍提着炭盆鱼贯而入。
赵嫣定睛一看,只见十几个炭盆中俱是燃着霜白无烟的银骨炭,满满当当塞在殿中各处角落。
赵嫣的书案旁,格外贴心地多摆了两盆。
内侍们将所有窗扇打开一线透气,便井然有序退下,自始至终未曾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整座大殿暖气充盈,烘得人皮肤发干。
“太傅,这炭盆……会不会太多了些?”
赵嫣轻声嗫嚅。
“多吗。”
闻人蔺岿然不动,眼皮一抬,看向面前裹得严实的小太子,“昨日太子说天寒体虚,本王才特意命人多备了些炭盆散寒,以免太子又头晕目眩,不能提笔作文。”
“……”
倒也不必如此!
这么多炭盆,恐怕她文章没写出来,人就烤得七窍生烟了!
赵嫣甚至怀疑闻人蔺是故意为之。
偏生眼前的男人面若止水,言辞关切,好像真的只是在为病弱太子考虑。
赵嫣心里有火,鼻腔里亦是燥热带火,捏得手心全是汗。
“太子不必紧张,今日不让你写策论。”
闻人蔺像是误会了她的幽怨,屈指点了点桌面道,“坐过来。”
他语气不算严厉,相反有种和风细雨的意味,可赵嫣早已见识过他的手段。
她只得小步向前,硬着头皮在书案对面坐下。
只要不写文章,什么都好说。
炭火一左一右烘烤着,赵嫣毕竟并非真正病弱之人,裹着厚重的狐裘,只觉身上着了火似的,抿了抿发干的唇瓣。
身后的李浮低着头,颇有眼力见地给主子递上一杯温凉茶水,又将窗扇的缝隙推开了些,笑道:“太子殿下有咳喘之疾,可不能闷着。”
赵嫣偷偷递给李浮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而杯水车薪,窗缝中这点气流压根带不进多少凉意。
她忍着想要将狐裘扒下的冲动,掩饰似的,端起茶水小口轻抿润嗓。
闻人蔺将书案上的黄梨木板一掀,翻面过来却是纵横交错的棋盘。
赵嫣愣住了:“太傅不继续讲解《六韬》吗?”
闻人蔺轻拂去棋盘上的一点细灰,漫不经意道:“听说太子棋艺不错,师从何人?”
皇城里飞进一只苍蝇都瞒不过肃王的眼睛,又怎会不知先太子的弈学夫子是谁?
莫非是对她身份起疑,借机试探?
好在赵嫣早将兄长的人际关系背熟,对答道:“数年前,幸得左丞相指点两局,略知皮毛罢了。”
“李恪行的棋艺,在大玄是排得上号的,与他教出来的弟子对弈不算辱没。”
闻人蔺颔首,捻袖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便请太子殿下,与本王手谈一局。”
“……”
赵嫣满背的热汗开始发冷,昧着良心道,“太傅昨日所讲的《守土》篇,孤甚是喜欢,只是尚有几处不太明白。要不,太傅还是继续讲解吧。”
闻人蔺顺手挑出《六韬》拿在手中,将青玉棋罐往赵嫣面前推去:“对弈如两军交锋,其中奥妙,不比兵法少。殿下尽管提问,不耽误本王下棋。”
竟是轻飘飘堵了回来。
炭盆火势正旺,这回再拿天寒体虚说事便行不通了。
赵嫣脸颊生烫,咽了咽发干的嗓子,硬着头皮执起白子。
下棋么,她倒是会的。
先前在华阳行宫,周及曾教过她几手。
姓周的小古板是左丞相李恪行的得意门生,流萤嘴里的“李门双璧”之一,棋艺自是精湛。只是赵嫣天生不是安分之人,小聪明都用在琢磨如何悔棋上了。
可她如今的身份是太子赵衍,光风霁月的少年,自然不能再暴露先前习性。
她第一手落在星位,选了个保守的开局。
闻人蔺单手执卷研读,眼都没挪,跟着落下一子。
几招过后,赵嫣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面露难色,鼻尖上洇出细密的汗珠。
而闻人蔺便显得游刃有余多了,甚至还抽空打趣:“太子若再看不出陷阱,便要输了。”
末了轻飘飘补上一句:“这才第几手?”
对弈最怕攻心,心不稳,棋必输。
何况这殿内还烧着十几个火盆,气温燥暖,仿若蒸笼般熏烤着她的理智。
李浮拧了帕子给她拭汗,然而无济于事。
闻人蔺这才从书卷后抬起眼来,慢悠悠看向她。
小太子面色潮红,洇着细密晶莹的汗珠,呼吸也略微急促。
闻人蔺不由想起了有人曾赠送他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平时白若凝脂,一经被水浸透,便会呈现出胭脂般瑰丽的红来。
像极了小太子此时汗津津、红扑扑的脸蛋。
虽是传闻已久的男生女相,未免也太过娇弱漂亮了些。
闻人蔺以书卷抵着下颌,“咦”了声道:“太子因何汗出如浆?”
明知故问!
赵嫣唇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闻人蔺慢悠悠翻了一页书,一点燥热不耐的情绪也无。黑玉棋子在他骨相极佳的食中二指间摩挲转动,俊美的脸上清清爽爽,不见一滴脏汗,整个人宛若冰玉雕成。
他还是活人么?都不热的吗!
正腹诽,便见闻人蔺额头上长眼睛似的,适时补充道:“屋内暖和,殿下何不解下狐裘冬袄?免得气闷。”
这人看似端方纯良,根本连五脏六腑都是黑的,想出这等损招。
当众宽衣解袍,她的身份还能瞒得住吗!
见赵嫣不动,闻人蔺倾身。
“也罢,太子娇贵,本王亲自服侍。”
他勉为其难的样子,朝她伸出手来。
修长的指节碰到狐裘衣结,李浮怔住了,赵嫣也怔住了。
她下意识躲开,因为用力过猛险些仰倒,堪堪用手撑住地砖方稳住身形。
四目相对,闻人蔺微眯的眸子黯了黯。
赵嫣索性顺势做出虚弱力竭之态,“嘶”了声,摇摇晃晃道:“太傅勿怪,孤这是在出虚汗,失态了。”
李浮趁机搀扶住她,忙不迭帮腔:“正是呢!太医叮嘱殿下万不可去衣受风,得发出这身汗才算好呢。”
闻人蔺挑眉,也不知信了这番鬼话不曾。
他收回手,冷眼看着赵嫣挣扎爬起,问道:“那么,太子的后手可想好了?”
“孤正想着。”
赵嫣低头小声嗫嚅,视线在棋盘上来回游移。
“李相独创的燕尾阵,可解此局。”
闻人蔺捻着棋子,别有深意。
赵嫣都没见过这位左丞相,哪里会什么燕尾阵!
可闻人蔺正盯着她,这手她不下也得下。
但下了,说不定会露出马脚。
赵嫣执着白子,只觉呼吸带火,脸颊灼烫,五脏六腑都快燃烧起来,眼前的棋盘也变得飘忽扭曲起来。
鼻腔忽的一阵湿痒,有什么东西正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一旁的李浮瞪大了眼,赵嫣茫然,抬手一摸,见到了指尖的鲜红。
竟是太过燥热,上火流鼻血了!
赵嫣眼睫颤了颤,随即就势两眼一翻,晃悠悠朝前栽倒。
额头磕在棋盘上,发出好大一声沉闷的声响,黑白棋子瞬时哗啦啦如水珠蹦落。
“来人哪——!太子殿下不行了!”
李浮眼疾手快扑过来,护住她悲壮大喊。
“……”
闻人蔺看着满盘散乱的棋局,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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