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灼热

赵嫣裹着被褥坐于榻上,蚕茧似的露出一张脸,浮现出些许惨淡。

流萤将刚熬好的苦涩汤药搁在案几上,难掩同情地看着主子。

肃王成了太子太傅,谁也没料到,事情竟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流萤狠狠心,终是开口道:“今日礼部主持拜师礼,殿下不能缺席。”

闻言,赵嫣身子歪倒,蔫蔫吹起额前垂落的一缕碎发。

抵触归抵触,但也不可能真不顾大局,龟缩逃避。

她几度深呼吸,待做好准备,方从被褥中伸出纤细的胳膊,掌心朝上招了招。

流萤会意,忙将维护嗓音的汤药搁在她的掌心。

赵嫣皱着眉,咕咚咕咚大口饮尽。

下榻更衣,平日里她总嫌弃流萤下手太重,勒得胸部喘不过气,今日倒是乖乖咬牙,一声不吭地受了束胸之痛。

宫中雪化,恢复舆轿通行。

去崇文殿的路上,赵嫣翻出记录兄长人际关系与习性的册子,仔细研读起来。

晨曦透过摇晃的垂帷洒入,她眼睫镀光,菱唇紧抿,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此行不是去听学,而是赴刑场。

流萤留意着周边动静,暗自叹息。

殿下到底是个及笄之年的少女,平日里再伶牙俐齿,和肃王那样心机深重之人交手也会露怯。

崇文殿外,礼部礼赞官立于左右。

等吉时到了,闻人蔺方着正式的朱红官袍信步而来。

流萤向前给主子整理衣袍,借机压低声音道:“娘娘会让李浮跟着伺候,殿下不必紧张。”

赵嫣以余光向后看,果见一名眼熟的小太监捧着束脩向前,朝她笑出颗小虎牙。

赵嫣记得这张脸,是母后亲自把关教出来的内侍,年纪不大,看上去白白嫩嫩,但做事相当机敏伶俐,是个信得过的忠仆。

赵嫣安心稍许。

按礼制,皇太子拜太子太傅,需下跪叩首,以示尊师重道。

然而对着这样一个人……

赵嫣思绪杂陈,只能说服自己当座上那人是尊玉雕石像,拜一拜石像无甚可怕的。

“太子金枝玉叶,繁文缛节便免了吧。”

闻人蔺开了金口,像是看透她心思似的。

赵嫣知他不怀善心,脸上却做出感激的神情,拢袖朝殿中行了个规矩的学生礼:“学生谢过太傅。”

若寻常臣子受储君大礼,当侧身避让。

闻人蔺却是连表面的谦卑都懒得做,坦然受之,可谁又敢说他狂妄呢?

礼赞官引太子入殿,内侍李浮奉上束脩六礼。

鼎炉焚香,上座的闻人蔺一袭朱红罗袍,貌若神祇。

他的眼睛是极为好看的,只是睁眼看人时无甚温度,而显凌寒压迫。

赵嫣打起十二分精神,亲自斟酒举于眉上,躬身再礼道:“学生受业于太傅,请太傅饮酒赐教。”

只待太子太傅饮下此酒,便算拜师礼成。

手中杯盏久久未被取走。

赵嫣举了一会儿便开始手酸脖子疼,半晌,方听到闻人蔺道:“本王得圣上抬爱,粗鄙之人获此虚荣,实乃惭愧。望太子多加勤勉,不耻下问才是。”

虽是勉励之言,他却说得极为缓慢,一个字恨不能拆成几个音似的。

这家伙,根本就是在故意拖延!

腹诽归腹诽,赵嫣面上仍要做出受教的神情,装模作样道:“学生谨记。”

她眼睫颤抖,高捧的酒盏也荡起了细密的涟漪。

闻人蔺这才纡尊降贵,抬手接过酒盏。

指腹不经意间与她相触,勾起寒玉般的凉意。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杯盏到了他手里,抖动的涟漪立刻平息,化作一汪碧镜,倒映着他幽深莫测的笑眼。

赵嫣捏紧手指,在袖袍中轻轻蹭了蹭。

闻人蔺像是没看到她这番小动作,将酒盏置于唇边,轻嗅一番,而后一饮而尽。

他抬了抬袖袍,将酒盏倒扣于案几上,姿态优雅至极。

赵嫣拢袖再礼,礼成。

皇宫中最危险的乱臣贼子,就这样成了与她日日相伴的老师。

赵嫣只觉自己的前路也如窗外深冬?冷雾一般,混混沌沌看不清方向,倒有点儿怀念在华阳行宫的无忧日子了。

阿兄的死,永远是横亘在她心中的刺。既然选此道路,哪怕荆棘遍地、粉身碎骨,也要走个明白。

定神间,礼赞官已躬身退出崇文殿,继而两排内侍提着炭盆鱼贯而入。

赵嫣定睛一看,只见十几个炭盆中俱是燃着霜白无烟的银骨炭,满满当当塞在殿中各处角落。

赵嫣的书案旁,格外贴心地多摆了两盆。

内侍们将所有窗扇打开一线透气,便井然有序退下,自始至终未曾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整座大殿暖气充盈,烘得人皮肤发干。

“太傅,这炭盆……会不会太多了些?”

赵嫣轻声嗫嚅。

“多吗。”

闻人蔺岿然不动,眼皮一抬,看向面前裹得严实的小太子,“昨日太子说天寒体虚,本王才特意命人多备了些炭盆散寒,以免太子又头晕目眩,不能提笔作文。”

“……”

倒也不必如此!

这么多炭盆,恐怕她文章没写出来,人就烤得七窍生烟了!

赵嫣甚至怀疑闻人蔺是故意为之。

偏生眼前的男人面若止水,言辞关切,好像真的只是在为病弱太子考虑。

赵嫣心里有火,鼻腔里亦是燥热带火,捏得手心全是汗。

“太子不必紧张,今日不让你写策论。”

闻人蔺像是误会了她的幽怨,屈指点了点桌面道,“坐过来。”

他语气不算严厉,相反有种和风细雨的意味,可赵嫣早已见识过他的手段。

她只得小步向前,硬着头皮在书案对面坐下。

只要不写文章,什么都好说。

炭火一左一右烘烤着,赵嫣毕竟并非真正病弱之人,裹着厚重的狐裘,只觉身上着了火似的,抿了抿发干的唇瓣。

身后的李浮低着头,颇有眼力见地给主子递上一杯温凉茶水,又将窗扇的缝隙推开了些,笑道:“太子殿下有咳喘之疾,可不能闷着。”

赵嫣偷偷递给李浮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而杯水车薪,窗缝中这点气流压根带不进多少凉意。

她忍着想要将狐裘扒下的冲动,掩饰似的,端起茶水小口轻抿润嗓。

闻人蔺将书案上的黄梨木板一掀,翻面过来却是纵横交错的棋盘。

赵嫣愣住了:“太傅不继续讲解《六韬》吗?”

闻人蔺轻拂去棋盘上的一点细灰,漫不经意道:“听说太子棋艺不错,师从何人?”

皇城里飞进一只苍蝇都瞒不过肃王的眼睛,又怎会不知先太子的弈学夫子是谁?

莫非是对她身份起疑,借机试探?

好在赵嫣早将兄长的人际关系背熟,对答道:“数年前,幸得左丞相指点两局,略知皮毛罢了。”

“李恪行的棋艺,在大玄是排得上号的,与他教出来的弟子对弈不算辱没。”

闻人蔺颔首,捻袖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便请太子殿下,与本王手谈一局。”

“……”

赵嫣满背的热汗开始发冷,昧着良心道,“太傅昨日所讲的《守土》篇,孤甚是喜欢,只是尚有几处不太明白。要不,太傅还是继续讲解吧。”

闻人蔺顺手挑出《六韬》拿在手中,将青玉棋罐往赵嫣面前推去:“对弈如两军交锋,其中奥妙,不比兵法少。殿下尽管提问,不耽误本王下棋。”

竟是轻飘飘堵了回来。

炭盆火势正旺,这回再拿天寒体虚说事便行不通了。

赵嫣脸颊生烫,咽了咽发干的嗓子,硬着头皮执起白子。

下棋么,她倒是会的。

先前在华阳行宫,周及曾教过她几手。

姓周的小古板是左丞相李恪行的得意门生,流萤嘴里的“李门双璧”之一,棋艺自是精湛。只是赵嫣天生不是安分之人,小聪明都用在琢磨如何悔棋上了。

可她如今的身份是太子赵衍,光风霁月的少年,自然不能再暴露先前习性。

她第一手落在星位,选了个保守的开局。

闻人蔺单手执卷研读,眼都没挪,跟着落下一子。

几招过后,赵嫣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面露难色,鼻尖上洇出细密的汗珠。

而闻人蔺便显得游刃有余多了,甚至还抽空打趣:“太子若再看不出陷阱,便要输了。”

末了轻飘飘补上一句:“这才第几手?”

对弈最怕攻心,心不稳,棋必输。

何况这殿内还烧着十几个火盆,气温燥暖,仿若蒸笼般熏烤着她的理智。

李浮拧了帕子给她拭汗,然而无济于事。

闻人蔺这才从书卷后抬起眼来,慢悠悠看向她。

小太子面色潮红,洇着细密晶莹的汗珠,呼吸也略微急促。

闻人蔺不由想起了有人曾赠送他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平时白若凝脂,一经被水浸透,便会呈现出胭脂般瑰丽的红来。

像极了小太子此时汗津津、红扑扑的脸蛋。

虽是传闻已久的男生女相,未免也太过娇弱漂亮了些。

闻人蔺以书卷抵着下颌,“咦”了声道:“太子因何汗出如浆?”

明知故问!

赵嫣唇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闻人蔺慢悠悠翻了一页书,一点燥热不耐的情绪也无。黑玉棋子在他骨相极佳的食中二指间摩挲转动,俊美的脸上清清爽爽,不见一滴脏汗,整个人宛若冰玉雕成。

他还是活人么?都不热的吗!

正腹诽,便见闻人蔺额头上长眼睛似的,适时补充道:“屋内暖和,殿下何不解下狐裘冬袄?免得气闷。”

这人看似端方纯良,根本连五脏六腑都是黑的,想出这等损招。

当众宽衣解袍,她的身份还能瞒得住吗!

见赵嫣不动,闻人蔺倾身。

“也罢,太子娇贵,本王亲自服侍。”

他勉为其难的样子,朝她伸出手来。

修长的指节碰到狐裘衣结,李浮怔住了,赵嫣也怔住了。

她下意识躲开,因为用力过猛险些仰倒,堪堪用手撑住地砖方稳住身形。

四目相对,闻人蔺微眯的眸子黯了黯。

赵嫣索性顺势做出虚弱力竭之态,“嘶”了声,摇摇晃晃道:“太傅勿怪,孤这是在出虚汗,失态了。”

李浮趁机搀扶住她,忙不迭帮腔:“正是呢!太医叮嘱殿下万不可去衣受风,得发出这身汗才算好呢。”

闻人蔺挑眉,也不知信了这番鬼话不曾。

他收回手,冷眼看着赵嫣挣扎爬起,问道:“那么,太子的后手可想好了?”

“孤正想着。”

赵嫣低头小声嗫嚅,视线在棋盘上来回游移。

“李相独创的燕尾阵,可解此局。”

闻人蔺捻着棋子,别有深意。

赵嫣都没见过这位左丞相,哪里会什么燕尾阵!

可闻人蔺正盯着她,这手她不下也得下。

但下了,说不定会露出马脚。

赵嫣执着白子,只觉呼吸带火,脸颊灼烫,五脏六腑都快燃烧起来,眼前的棋盘也变得飘忽扭曲起来。

鼻腔忽的一阵湿痒,有什么东西正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一旁的李浮瞪大了眼,赵嫣茫然,抬手一摸,见到了指尖的鲜红。

竟是太过燥热,上火流鼻血了!

赵嫣眼睫颤了颤,随即就势两眼一翻,晃悠悠朝前栽倒。

额头磕在棋盘上,发出好大一声沉闷的声响,黑白棋子瞬时哗啦啦如水珠蹦落。

“来人哪——!太子殿下不行了!”

李浮眼疾手快扑过来,护住她悲壮大喊。

“……”

闻人蔺看着满盘散乱的棋局,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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