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一次被打断了。玛丽亚敲了敲后门,走进庭院,身后跟着一个当地印第安人,年龄就说不上来了,大概在25岁到40岁之间。此人个子不高,身体强壮,一脸络腮胡子,鼻子长得和玛丽亚一样,黑色的马尾辫拖在背后,跟马鬃差不多。除了披肩是褐黄色、没有戴眼镜之外,他的穿着打扮和凯文·卡森一模一样。
卡森看见他时,脸上迅速掠过一层阴云,但接着就变成了一副恼怒的神情。他对怀亚特和塔玛拉说了一声“对不起”就站了起来,用萨巴特克语厉声斥责妻子。他的妻子站着一动不动,双臂抱在胸前,摇着头,显然不同意他的观点。
那个男人对卡森说起话来。
两个美国人在他俩说话的时候站起身。
“发生什么事了?”塔玛拉小声嘀咕道,可怀亚特只是摇头,他也不清楚,还伸手拉住塔玛拉的手。
卡森还在和来者说着话,这时一对夫妻穿过屋子走了进来——女的身材矮小,很是漂亮,还怀有身孕;年轻男子胡子刮得千干净净,短头发,个子高一点,穿着黑色牛仔裤和印着奥巴马头像及“希望”字样的T恤衫。两人现在站在通向庭院的门口,年轻男子看了一眼,拉着妻子直接从络腮胡子的男人身后走过来,都没有理会卡森。年轻男子朝怀亚特伸出手,“我叫塞尔吉奥,”他一边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着话,一边把怀孕的女人往前推了一把,“这位叫玛丽莎,是你的妹妹。”
怀亚特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有点慌张,目光从玛丽莎身上转到塔玛拉身上,接着又回到父亲身上。他的父亲转过身,显然在尽力控制着不至于让事态走向失控。
“不好意思,”卡森说,“这是玛丽亚安排的,我没打算……”他不再说话,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怀亚特朝他身后看去,目光落在第一位来访者身上。这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显然把此当成是一种邀请,站到卡森身边,上下打量着怀亚特,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笑了起来。
“我叫戴维,”他说,“是你的兄弟。”
怀亚特和戴维握着手,介绍了一下自己和塔玛拉。这时,又有四个人,也许是他俩之前看到的两个孩子和一对夫妻——他们是孩子的父母吗?——从后面一路走了过来。凯文·卡森意识到再抵制下去已经没用了,就充当起主人和翻译的角色。虽然他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怀亚特身体不适,事实上自己也和怀亚特有着同样的感受,但此刻他主要的职责就是把大家组织好。
“这是保罗和他的妻子迪奥多拉,保罗是我最小的儿子,几个孩子叫比利、吉尔莫、费得里科和弗雷迪,我想他们算得上是你的侄子。”他盯着怀亚特的眼睛,然后看看塔玛拉,“不好意思,你们还好吧?”
“还好。”怀亚特说,他的眼睛不好受,笑起来有点勉强。
“真神奇。”塔玛拉说。
“会变得糟糕的。”卡森断言道。
等到玛丽亚和另外一个女人端出第一组装满鼹鼠肉、鸡蛋、鸡肉、动物肝脏和玉米粉蒸肉的盘子时,总共有14个人在庭院的里里外外走个不停,因为失去的儿子又回来了,这给了大家一个冠冕堂皇、大肆庆祝一番的理由。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抬来了一张桌子,又搬来了更多的椅子。戴维的妻子卡拉来了,还带着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接着是凯文的又一个儿子雷蒙和妻子格洛丽亚带着三个孩子来了,这三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一起从学校回家吃午饭。
怀亚特和塔玛拉坐在充当翻译的父亲旁边,身边摆满了拒绝不了的啤酒,尽量友好地回答着一大家人七嘴八舌提出的种种意想不到的问题。七个小家伙中有四个人,不愿意离开他们在新来的亲戚面前围成的密不透风的半圆,听不够对美国生活的描述。塔玛拉给他们描述了怀亚特在旧金山的仓库之家,说到里面有半个篮球场时,他们都满怀惊讶和钦佩地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这让他们提出了更多的问题,要求两人作出更多的回答。是的,他有一辆汽车,是迷你酷派,还有一辆川崎牌摩托车;他有几个吉他和冲浪板。是的,他一直都玩帆板,主要在金门大桥下面玩。
他听到的不仅仅是孩子们急不可耐地提出的问题,凯文·卡森也不由自主地在嗓音中流露出对怀亚特取得的成就和收获的激动和敬佩之情。他说的话就是大家的心声,包括塞尔吉奥在内的每个人都是通过他和怀亚特、塔玛拉交流的。
不,塔玛拉不是电影明星,根本就没打算干这一行;不,他们没有结婚。哦,他俩应该会结婚的。两人显然已经生活在一起了,应该会待在一起的。当然,她至少是一个模特,他们确信在杂志上看过她。
几个家庭都靠织布来维持生活。午饭之后,除了龙舌兰酒之外,他们都拿出了每个人擅长编织的不同款式的样品。每个人都打发孩子跑回各自的店里,把礼物给拿来,怀亚特和塔玛拉必须得把他们能带走的任何东西都带回家。
接下来,岁数大的孩子得去上学了,岁数小的则去午睡;女人们,包括塔玛拉在内,都得下厨房去做善后工作。怀亚特坐在三叶梅下面靠墙的凳子上,和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以及父亲一起,喝着龙舌兰酒和果汁杯里的冰啤酒。
这个美妙的秋季下午,怀亚特坐在阴凉的庭院里,两瓶啤酒和一些龙舌兰酒已喝进肚中。他闭上眼睛,头靠在粉刷了灰泥的墙上,听着凯文·卡森和三个儿子说着话,说的是一种差不多要消失的语言,他根本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未来。
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玛丽莎端着一只小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几杯咖啡。她让自己的三个兄弟各自拿了自己的杯子,却把最后两个杯子放在桌旁。她搞了一种仪式,把一个杯子递给怀亚特,另一个杯子放在父亲面前。父亲弯下身子,甜蜜地吻了吻怀亚特的头顶。
两人在宾馆办了入住手续。怀亚特告诉塔玛拉,如果她不介意的话,自己需要躺一会儿。如果要给美国打电话,就要通过这儿的电话总机,他准备稍后给德温·居尔打个电话,看看他能搞到什么兰斯·斯宾塞的情况,前提是他还活着。但此刻,他需要小睡片刻,他有点扛不住了。
“有点扛不住了?”
他耸耸肩,挤出一丝虚伪的笑容来,“也许还要多一点吧。”
“好吧,”她说,“你睡觉吧,我去看看业务中心的电子邮件,你的头好了吗?”
“一点点。”
“你是说有一点点痛,还是好了一点点?”
“都有一点,”他在床上坐下来,“一言难尽。”
“你要我喊醒你吗?”
“一小时之后怎么样?”
“你确信一小时就睡够了?”
“必须得够了。”
她坐在房间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和怀亚特面对面,两人的眼睛处在差不多高的位置。
“你可以多睡一会儿,世界末日不会来临。”
“有可能来临,”他说,接着又补了一句,“一个小时就够了,真的。”
“这就是你需要的一切?”
“不是需要的一切,”他说,“是能够使用的一切,就这样。”
她吸了一口气,“好吧,如果你能够使用更多时间的话,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我知道,你真是太好了,谢谢。”
“别客气。”
“我刚刚让自己振作一点了。”
她伸手摸摸怀亚特的膝盖,“我可以留下来,躺在你的身旁,我不会打扰你,我发誓。”
“不,你去吧,我很好。”
“只有一个小时,快速地打个盹,一切就回到工作的样子,嗯?”
他费力地点点头,咽下了快到嘴边的话。他直直地朝前方看着,却又没看着塔玛拉,其实什么也没看。最后,他叹口气,用饱经沧桑的嗓音说了声“天啦”,就浑身放松下来,平躺在床上。
“你想挪到枕头上去吗?那样会舒服一点。”
怀亚特没有回答。她耸耸肩,站起来,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时,怀亚特依然像刚才那样躺着,双目紧闭。怀亚特的姿态有点异常,这让她停下了脚步。经过仔细的检查,她发现怀亚特并没有轻轻松松地进入睡眠状态,而是似乎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他攥紧了拳头,迅速而虚弱地喘着气。
“怀亚特?”她伸手摸摸怀亚特的腿,“怀亚特,你还好吗?”
他本能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声音来自他身体里的某个部位,这在塔玛拉的心头涌起了一股真正的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没有听见过的、充满了原始野蛮味道的声音,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塔玛拉靠着怀亚特在床上坐下来,把自己的掌心放在他的胸口,能感觉到衬衣之下他的心脏在狂跳。塔玛拉躺下来,脸紧挨着他的脸,小声地对他说:“不要紧的,现在平静下来,不要紧的。”
但很显然情况十分要紧。怀亚特转过身,突然抬起双腿,身体蜷缩,随即整个身体又痉挛起来,好像一刹那间遭受了电击一般。突然,他真的哭了起来,毫无节制地喘着气,浑身缩成一团,发出莫名其妙的哭声和几乎不曾间断的呻吟声。
怀亚特的失控让塔玛拉惊恐不已,她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他——想安慰他,想让他情绪平静下来。可他一点也没意识到塔玛拉就在身边,身体仍抖个不停,抽搐着,哭泣着。
塔玛拉在身后紧紧地抱着他,任其宣泄下去。她没有办法让亨特停下来,直到最后——两分钟后还是十分钟后?——低沉而令人揪心的哭泣声似乎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深沉的呻吟声终于变成了筋疲力尽的啜泣声,最后连喘气声也停了下来,他终于安静下来了。
一番大哭之后,他终于沉沉睡去。塔玛拉拿被子把他盖好,他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偶尔焦躁不安地喊上一两嗓子,但大部分时候,他就这么蜷缩着,一声不发。塔玛拉几乎一直就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翻遍了宾馆给每个房间提供的旅游杂志,然后开始阅读一本以前一位客人落在书架上的小说,小说名叫《我在雨中等你》。因为小说的叙述者是一只狗,阅读过程中她得跨过让人难以置信的高门槛,但她认为这本书写得相当好,虽然她在阅读的同时还得惦记着怀亚特,无法一门心思地钻进这本书里。
8点15分左右,她查看了一下,发现亨特终于睁开眼睛了。她放下书,走过去坐在亨特身边,慢慢地弯下腰,摸摸亨特的脸,然后又轻抚亨特的身子。
“嘿。”她小声说。
亨特闭上眼睛,出了一口气。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亨特根本没有醒过来,可接着亨特又睁开眼睛。
“一切安好,”她说,“你在这儿是安全的。”
没有答复。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可他似乎对一切熟视无睹。
“你想起床吗?我想我们还可以找一点晚饭吃,时间还不是太晚。”
他闭上眼睛,全身翻动起来。
怀亚特又醒过来了——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没有多少挣扎。塔玛拉扶着怀亚特从床上下来,让他坐在椅子上。她把被单盖在怀亚特的身上,因为怀亚特似乎浑身冰冷。最终,大约一个小时前,塔玛拉内心深处对怀亚特越来越多的担心终于超越了恐惧。她担心如果她把怀亚特一个人留在这儿,怀亚特就有可能会失控,或者干些更愚蠢的事来。她告诉了怀亚特自己要去哪里,然后勇敢地跑到前台,看看能否得到别人的帮助。
塔玛拉把古铁雷斯医生带回房间的时候,亨特还坐在之前的扶手椅上,双眼紧闭,紧绷着脸,毫无生机。古铁雷斯医生是一位态度温和的老人,英语说得很流利。他马上走到亨特身边,打开椅子上方的灯。
“亨特先生,”他轻声说,“能听见我说话吗?”
亨特睁开眼睛,点点头。
“我是医生,感觉怎么样?”
费了好长时间,他终于说出一个字来:“累。”
“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他又萎靡不振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又闭上眼睛。
“累。”他又说了一声。
医生转向塔玛拉,“他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我不清楚,有几个小时了。下午早些时候他情绪有点失控,然后就睡着了。”
“隋绪失控?”
“先是大声哭泣,接着低声啜泣,他一直压力很大。”
“还喝了酒。”古铁雷斯说。
“是的,喝了啤酒和龙舌兰酒。”
医生点点头,一点也不惊讶,“混在一起喝可不明智。”
“是的,可我认为他没有喝多。我们俩一路说着话走回来,回来之后他还一直说着话呢。接下来,他就有点失控了。”
“你提到的压力,是感情上的压力吗?”
“今天,他第一次遇见了自己的生父。小时候他被人收养,也一直抱怨自己的偏头痛。”
“偏头痛有多久了?”
“至少好几天了。”
“他睡眠怎么样?”
“很少,一天两三个小时。”
古铁雷斯咂着嘴,“睡眠不够啊!听起来像是急性焦虑症加上睡眠不够,这两个在一起就好像没吃豆子和大米了。当然,酒精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你是说他太累了,喝多了吗?”
医生阴沉着脸,摇摇头,“哦,不,夫人,比这严重多了,他患上了在美国称之为精神崩溃的疾病,他无法从感情上去应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事情,因此他的意识心智已经停工了。”
“这得持续多久?”
“看情况,一天到两个星期不等。好好休息,再加上药物治疗,他不久就会好的。”古铁雷斯转过身,一只手放在亨特的膝盖上,用力一推。他猛然意识过来,可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生机。
“先生,”医生说,“今晚需要到医院看看吗?”
“去医院?”
古铁雷斯点点头,“在美国,他要进医院接受治疗,这我可以安排。”
“你认为这对他的康复有必要吗?”
医生耸耸肩,“也许有必要,也许没有必要,可也无害啊!一个陌生地方的医院对他可能弊大于利,所以很难说。”
塔玛拉坐在那儿,搓着手,朝怀亚特看去,“你听懂医生的话了吗?我们该不该去医院?”
亨特艰难地咽了一口气,吐出一句话来,“就在这儿。”
“你能回到床上吗?”古铁雷斯问道。
塔玛拉站起来,“我可以帮他。”
她走过去,拿掉被单,然后双手搀扶着他,帮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倒在床上。
“我们就先待在这儿吧。”她说。
“我想,也希望,”古铁雷斯对塔玛拉说,“这病很快就能过去,今晚我们可以当一个孤立的病例来治疗。他能说话,也听懂别人的话,但他身心俱疲。因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让他睡觉。”他交给塔玛拉一个小纸包,“他要服用一味……他喝过酒多长时间了?”
“六七个小时。”
“好吧,就服用一味,现在只能服用一味,这样他就能睡着了。明天早晨,如果焦虑继续,还偏头痛的话,”他给了塔玛拉一个小塑料盒子,里面有四粒药丸,“再吃一粒这个,这是劳拉西泮片,用来稳定他的焦虑情绪。但只有等到明天早上,只有他需要的时候才能服用。这药会让人上瘾,要小心服用。你们回家时,如果他还需要的话,得找医生看看。你们在这待多长时间?”
“一两天。”
“好了,你们找我来真够明智的,睡着觉了,进入正常的睡眠节奏,这可能很快就过去了。有时候,情绪上的宣泄、失控是一种自我康复。比如说,如果他明天还是没有反应的话,请再打我电话,还得进一步进行治疗。”
“希望他能恢复过来。”她说。
“是的,希望如此。”医生站起来,合上药包。塔玛拉把他送到门口,又向他表示了感谢,然后走进卫生间倒了一杯水,让怀亚特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