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点刚过,下一条短信就来了。亨特即将结束在仓库角落处的锻炼——他正挥汗如雨地做着仰卧起坐和俯卧撑。连响两声的短信铃声响了,亨特正做到第43个俯卧撑。他一下子弹起来,抓住手机。信息内容和上一条一模一样:有进展吗?
是的。
短信内容简短、亲切、迅速。他得打电话给卡莉·卢琴特,让卡莉追踪对方手机的位置,他尽量回想起卡莉告诉他的、让人觉得很好笑的简单指令——此刻突然变得万分复杂起来——他把手机调成呼叫模式,找到卡莉的联系方式,然后再返回到短信页面,输入道:我母亲被杀了。
听到卡莉的电话接通,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
“快接电话,快接电话。”他说,然后传来了卡莉的声音,没有开场的寒暄。
“开始了吗?”
“刚刚开始。”怀亚特盯着屏幕不放。
杀手还在世,你要找到他,将他绳之以法。
亨特点击着屏幕。
你知道他是谁?
是的。
“好了,”卡莉说,“找到信号了,在海港区。”
亨特现在很难记住卡莉的信息。他是谁?是我的父亲?
不是。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不是不能,是不愿意,不能掺和进来。
为什么不能?你现在就掺和进来了。
“不管是谁,”卡莉说,“就在海港区西夫韦超市的停车场上,你能拖住他吗?找几个手下,派他们到那儿去?”
“卡莉,我已经同时运行两条手机线路了。”
“老兄,操作流程是一样的。”
此时,屏幕上显出字来。不是这么回事,他也会杀了我的。
你是谁?我要见见你。
找到他,将他绳之以法。
怎么找到他?
“我不想关掉屏幕。”怀亚特说。
“不会关掉屏幕的,就像你给我打电话那样,直接返回就可以了,我保持在线,哎哟!”
“怎么了?”
“信号没了。”
塔玛拉、米基和他们的外祖父吉姆·帕尔住在欧文大街一个有着一个半卧室的顶楼单元里。大楼已有80年的历史,他们住的地方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不到700平方英尺。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房租一直控制在635美元。除了价格便宜之外,另一个好处就是楼顶。因为起雾和刮风,大约90%的时间楼顶是不用的,但有时从那里能看到壮观的红紫相映的落日风光,还能瞥一眼金门公园的树梢。
米基前天发短信说要请客吃饭其实就是吃烤鳄鱼肉,他在使命俱乐部外面的小摊上吃过。当然,除了鳄鱼肉,还有鸡杂饭、烘烤的茴香、生菜和酥梨沙拉等。四个人用装果汁的玻璃杯喝着各种各样的龙舌兰酒,端坐在自己搬出来的牌桌旁,桌上铺着红白交映的桌布。黄昏静谧温暖,太阳正把最后的光辉投在海面上,呈现出光与影的千变万化,鳄鱼排散发出一股“熏肉”的香味。
“此人知道是谁杀害了你的母亲?”米基问。
“短信上是这样说的,”亨特喝了一口,“你可以自己看看。”他把手机递了过去。
米基看了看手机,“此人想让你把凶手绳之以法?你打算怎么做?”
“找到证据,移交警方。”
“可如果这个人知道的话,”塔玛拉插了一句,“那么这个人已经找到了某种证据,你不这样认为吗?这个人必须得这样。”
“不一定,”吉姆·帕尔虽然上了年纪,可一点也不糊涂,反应也不迟钝,“对方可能听到什么风声,或是了解到不少消息,综合考虑一下,不想碍着这家伙的面行事,可能就是怕这家伙。”
“如果是这个人干的话,”塔玛拉说,“对方可能就是怕他。”
“是啊,都有可能。”亨特说,“如果我们谈谈发短信的人,情况可能会更容易一些。”
“哦,你已经成功一半了,”米基说,“你在海港区西夫韦超市找到此人,那说明他就是当地人。让此人在扔掉手机前把时间拖得长一点,我们就可以找到他。”
亨特摇头,“我们最多聊两三分钟,上个卫生间的时间。”
“你不能让这个人在线时间长一点吗?”塔玛拉问。
“时间已经够长了,我想这可能是最后的短信。”
“为什么?”
亨特耸耸肩,“现在我已经拿到了行军的命令,对吧?下一步要做的是行军。”
“可能不是这样,”吉姆说,“你想抓住此人。我们可以假设对方也在观望着你,或者至少要明白你的下一步行动。”
“吉姆,对方知道的没那么多。等我说了,对方才知道我有进展了,这表明对方没有关注我。”
“好,”塔玛拉说,“这个人没关注你,这意味着你会接收到更多的短信,最起码这个人想知道你的进展如何。这是上一条短信的内容,这个人想保持联系,甚至可能是为保护自己着想呢。因此,关键在于你们一联系上,我们就要马上行动。”
“到海港区的西夫韦超市去?”
塔玛拉喜欢这个点子,“不管在哪儿,反正地方就那么大,我们可能要走运了。你一边和卡莉打电话,一边发短信的时候,能打个电话给我们吗?”
“理论上可行,卡莉告诉过我怎么做,很容易的,小孩子都会做。显然,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在最紧张的时刻,我却做不到。”
“下一次你会做到的。”
亨特耸耸肩,“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等着吧,”塔玛拉说,“会有下次的。”
米基做饭,塔玛拉洗碗,这几乎是家中司空见惯的现象。吉姆因为上了年纪,又是长辈,受到敬重;也因为常常酒喝得太多,早早就醉得不省人事,所以就不做家务了。
现在,天完全黑了下来。米基走了,到女朋友艾丽西娅的工作室去了,很可能会在那儿过夜,无需担心两人弄得声音太大,吵醒吉姆和塔玛拉。
吉姆响亮而富有韵律的呼噜声在卧室中回响着,一直传到了厨房。亨特拿着擦碗布,从塔玛拉手中接过洗好的盘子。
“折腾来折腾去,”亨特说,“现在我想做的就是找到这个发短信的人,接下来我要扪心自问一下:为什么此事至关重要?要点在于我母亲的案子,我却依然把注意力纠缠在有人杀了她这个念头上,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他停下来,叹了口气,“我在尽力把她放进我的心中,就是把她存在的事实放进我的心中,这让我感觉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塔玛拉让水流了一会儿,然后关上水龙头,身子转向亨特,“有点空荡荡的感觉,嗯?”
“可能比这还要严重。”
“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我搞不清楚,”厨房很小,亨特背靠着灶台,以一个恰当的角度面朝着水池,“我没跟你讲过照片的事,是吧?”
“什么?她被谋杀的照片?”
“不是,神父有几张我爸妈的照片,当时我还是个孩子,穿着童装,大概两三岁的样子。问题是….我……”
“怀亚特。”
“我没事.”他吸了一口气,“有一张我在公园旋转木马上的照片。我是说,我记得那一天,我记得当时的味道,当时的感觉,就在眼前,我能伸手触摸到,太真实了。我闭上眼睛,它就朝我涌过来,这事确确实实发生过,就像幽灵一般在我左右。你知道,这件难以置信的事在记忆当中是什么吗?”
“告诉我。”
“那段记忆以前在哪儿?这些年它跑哪儿去了?”
“也许就藏在现在感到空荡荡的地方,因为以前装满了你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不是不愿意,塔姆,我以前不知道它在那儿。”
“好吧,怎么样都行,现在感觉到了就好。”
亨特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还有一张我在爸爸肩膀上的照片。你该看到的,我们都非常……高兴,我抓住他的头发,我们俩兴致勃勃。我妈妈好年轻,显然她内心也是无忧无虑的,和我一起坐在旋转木马上。我是说,看看这些照片,你就会明白他们不可能选择离开我的。”
“哦,现在你明白他们并没有遗弃你。”
“有些事发生了,有些事毁了他们的生活,有人毁了他们的生活。”
“也毁了你的生活。”
“唉,我是个大孩子了,我的生活打理得不错。”
“也许你爸爸也一样。你认为这不是他干的,对吧?发短信的事吗?他了解到你的情况,可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了解过你的工作,不知怎么就搞到了你的手机号码,也许你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还他以清白。”
亨特点头,“可他已经是清白的了,法庭无法判他有罪。”他拿起擦碗布,继续说道,“你是对的,这是下一次发短倍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如果是他的话,他该露面了。”
“如果是他的话。”
“如果是他的话,”亨特重复道,“你想重新洗一遍碗?”
“是的,”她说,“这些可比发生在你和你家人身上的事有意思多了。”她碰了碰亨特的胳膊,“怀亚特,你可以谈谈这事,你应该谈谈。如果不和我谈,去和吉娜,和你的养父或者其他什么人谈谈,用你感觉到的方式好好谈谈。”
“我还以为我在和你谈论这事呢,”怀亚特说,“不是转换话题,我想我还没跟你讲过我和吉娜已经分手的事吧。”
塔玛拉眼睛睁得溜圆,身子后退一步,然后眯缝起眼睛,“我没听说,没有听说过,是怎么回事?”
他耸耸肩膀,“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慢慢地没有感情了,我们耗完了爱情的保质期,她经常迷失方向,我的工作又太忙。”
“那你有什么感觉?”
“拥有更多丰富多彩的感情,嗯?”
“你装作没有感情了的样子可真酷,太有男人味了。”
“啊,谢谢,我正致力于此嘛。”他拿起盘子,用擦碗布擦着。
“这个盘子已经擦干了。”
“还不够干,明显还不够干。擦到最后,最终能达到我所苛求的标准。”他把盘子放在架子上,“现在,你怎么看待我和吉娜之间的事?”他感觉受到了打击,“这事做得对,不好做,但做得对,我们已经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吉娜跟我说起我们俩可能会成双成对的事,我就感觉她是在挤压我的生活空间。有了这件事,再加上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你想结婚?什么时候的事?和谁结婚?”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塔姆。索菲亚,她的名字叫索菲亚。”
“发生什么事了?”
“她去世了,是脑溢血。”
“我很抱歉,怀亚特。”
他耸耸肩,“唉,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不管怎样,这事之后……还是谈谈内心空荡荡的感觉吧,我还没有准备好去承受那样的痛苦,我是说,如果有炽热的感情向我涌来,将我淹没,也许我就会有那样的感受。吉娜很不错,但她没给我带来那种感觉。”
塔玛拉从怀亚特手中拿过擦碗布,半转过身,用另一只手擦着眼角。她的肩膀随着深呼吸而起起伏伏,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怀亚特。
“我们接着谈谈你父母的事吧。”她说。
“刚才谈到哪儿了?”
她一跃身,坐到灶台上,“就谈谈你不想谈的那部分怎么样?”
亨特咧嘴一笑,然后消沉下来,摇摇头,“我不想找什么借口,塔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知道对方方方面面的情况,但有些事也告诉我凡事不妨顺其自然,因为我不会喜欢上我了解到的东西。我是说,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这一切,但我仍活得有滋有昧。”
“可你现在内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隙,你得把它填好。”
“也许不需要填了。”
“当然不要填了,也许不要填了。”
“我喜欢看你眼睛转来转去的模样,真有意思,”他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只不过是重温一下记忆而己,我干吗要填好那个空隙?”
“我已经说过你不要填了。”
“是的,你是说过,可你说得不够真诚,我能看得出来。”
“我想你明白我的答案是什么。”
“我不知道,塔姆,或者说,答案还不够清楚,”他脸色庄重起来,“这事只能你知我知。我不骗你,这样的事吓得我尿了裤子。不仅仅是有人杀了我的母亲,还有一件事,个人的恐怖之事。”
她伸出手,摸摸亨特的脸。
“你这个家伙,”她温柔地说,“你这个傻瓜。”
“你说什么?”
“这又不是送火箭上天的科学,怀亚特。你这一生,早期的记忆全部封存、隐藏起来,让人难以企及。你做过的事、记得的事,都是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之下。或者你不反对的话,可以称之为都是在那样的逆境之下。说到不表露你的感情,说到日子一直不好过,这些都没有难住你呀!这就是你的生存机能,这就是你呀!现在,突然之间,哇,这堵墙被翻过去了。在近40年中,有东西是你从未审视过的,你认为那有点可怕?你认为那是个正常的反应?”
“好吧,可能我就是不想感受那种痛苦吧。今天,这些东西让我感到恶心,确确实实感到恶心。如果我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会有更多的痛苦。”
“唉,这是老生常谈的问题,是吧?你需要的是痛苦的真知灼见,还是无忧无虑的愚昧无知呢?”
“我能选择第三条路吗?有没有毫无痛苦的真知灼见?”
“亚当和夏娃都找不到第三条路,”她说,“为什么你就那么特殊呢?”
“我用谷歌搜索了我父亲凯文·卡森的姓名,你知道有多少网页吗?100万又80个。”
“那可不少,”居尔说,“有多少是有效网页呢?”
“不清楚。”
“看到没有?这就是谷歌的问题了,给你提供所有的信息,可哪个是你真正需要的东西呢?”
“也许我可以修正一下我的搜索。”亨特坐在刑侦室居尔的办公桌旁。10点刚过。
“你看怎么搜呢?”亨特把手放在居尔电脑的键盘上。
“使劲想吧。”
亨特输入凯文·卡森还活着。
“哈哈,”他说,“88,000个网页,我们向前迈进一步了。”
“是这么回事,但得看对什么而言?输入‘凯文·卡森已亡’。”居尔说。
几秒之后,亨特说:“196,000个网页。”
“你看到问题了,”居尔说,“还有大约70万个凯文·卡森的网页,说明他既没死,也没活。”
“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对吧?”
“除非纯粹的巧合,让我们正好处于一种既不死也不活的状态,就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至少是这样。”
“那你想看看我的收获吗?”
“我还以为你不会过问这事呢。不过,说正经的,真得谢谢你,你可能要等到明天才能拿到材料。”
“本来确实是这样的,可出了点变化。不管怎样,我任务完成了,要么去校正录音文件,要么去找你的案件。你说得对,”他说,“严格意义上来说,此案依然是悬而未决。”
“那你我可以精诚合作了?”
居尔摇头,“怀亚特,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并不认为此案会成为格里斯基优先考虑要侦破的案件。”他是指刑侦处的头头,也是居尔的上司阿布·格里斯基,“此案和今年的年号毫无关系,因此,它是可以被忽视的。最佳的情况就是,格里斯基不要占去属于我个人的几个小时时间,如果你有一些真凭实据,我可以向他进言。”
“案件的档案在哪儿?”
居尔噘起嘴巴,“你进来的时候从它身边走过去了。”他从桌子上滑下来,“从这儿往回走。”
亨特跟着他走出去,穿过刑侦室的门,走进隔壁的大办公室——一面墙上是带锁的小柜,正中央有四张旧木头桌子,最后一张桌子上摆满了文件盒,有的地方摆了有两层高。
居尔在这堆文件面前停下脚步,满怀期待地把手放在一个文件盒上。亨特说:“你在哄我开心啊。”
“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居尔拍着档案,“编号是700963219。我来回跑了三趟,才从车里搬到这儿,里面有警方的报告、证人的陈述文本、实验室的报告、笔记、照片、毒理学检验、磁带、诉讼人申请、证据目录,甚至有第一次审判的文本。你想要的一切,现在都给你用了。”
“上帝啊!”
“我听见了,把一切内容搞定可能要几分钟的时间。”
“几分钟?德温,要几天,也许要几个星期的时间。”
“此言不谬,好消息是我们找到了材料,看起来很全面。我想我可能要格里斯基允许你在这儿蹲点查阅了,条件是不允许拿走这儿的任何东西,最终成果必须和我们共享。”
亨特环抱着双臂,接受了成堆的材料,“你想从哪儿着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