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斗转星移,自他踏入天山门的那一日算起,转眼已过五年。
天山依然在时而静静地落雪,崖尖上云缭雾绕,似披上了袅柔轻纱。与往时不同的却是山道上插了些灵幡,白穗子随风飘荡,崖洞里拉起了素白的帐幔。
玉白刀客过世了。天山门里少有人知道这件事,只有长老与寥寥几人知晓。她身体底子弱,在与叛出天山门的前一任玉斜对刀时又落了病根,这些年月里时常流连床榻。
如今她逝世,虽少人觉察,可天山门里却愈发有冷肃的气象。朔风掠过灵幡,发出哀婉的呜咽声,久久不息。
后殿里青烟缭绕。
昊天大帝身披龙袍,于正龛之中威严端坐。金像黑匾之下,几个白须老头儿围坐在紫檀桌前,天山门四长老正围聚在此,低声论议。
抱着七星龙纹剑的是东青长老,他垂着眉,沉声道:“玉求瑕过世了。”
“没法子,她本来就身子不大好,是咱们勉强她长待着苦寒之处了。玉白刀客数十年没一代善终,她也…唉,罢了,长病与短痛,一时也说不准哪边更磨人。”玉南赤挺着便便大腹,自顾自地煮茶,从汉阳峰取的茶末到了,滚水浇下去,浮起一层芳萋碧色。他捏着细须,问,“她的得意门生是哪一位?是那叫玉斜的小女娃么?”
坐在西首的是身板颀长的西巽长老,棱角分明的脸孔上现出沉凝之色:
“不,不是她。”
其余三长老皆略略一惊,玉北玄缓缓抬起肃冷而威严的面容。
玉西巽手里竹笏一敲,迸出一声脆响,却像一声重重叹息。“那丫头太傻,犯了杀人的戒规,心里有了痴魔。她同我说过,从此不再学玉白刀,我那时怜她才能,没准她下山。不想她静思时被心瘴所困,结果……”
“结果?”
“…她拿刀剖出了自己的眼。”玉西巽闭着眼,两眉在不忍地发颤,“她说,从此往后,玉白刀法便全数授给那位玉求瑕的收山弟子。”
有个人影站在崖顶,风掀起薄雾似的笠纱,将一身白袍鼓得猎猎作响。他静静地望着底下山径上经行的弟子,人影像微小的涓滴,缓缓地汇成细流。
他隐约地想起初入山时的自己,也像这些弟子一般虔诚而卑怯地踏上山径,可当他还要想起更多过往时,头脑中一片云雾迷濛。他只知自己是天山门玉白刀客的最末位的弟子,玉求瑕授他三式刀法,在她过世后,他便是玉求瑕。
在山径上攀爬的弟子似是望见了他,惊喜地仰头长望,有人甚而屈膝,向他重重地跪拜。如今他是天山门里唯一一位能演出第三式刀法的人,也亏得他命大,出了几回第三刀后浑身骨裂,却能硬撑着不断气。人人将他奉若神明,高呼玉白刀客的名讳。
可只有在太乙溪上撑着舠舟的瞽目少女会和柔地叫他:“小元师弟。”她还会细细地嘱咐他练刀的要诀,时而有些悲哀地沉默不语。她有时会向他叹息,对他道歉,说:“对不住,是师姐把你留在了这冰天雪地里。”
他心里隐隐知道她向自己道歉的缘由,却从不发一回怨。师姐想教他得师父的真传,可刀法学成之后,他便会被囚困于此,做天山门的镇门之主。
于是他时常怔怔地望着天边展翅的白鸷,它们悠游自在,仿佛能飞越这连绵无垠雪山所铸成的樊笼。心底空落落的,他想,他一定忘记了什么事。
夜里,天山崖上冷寂而幽黑。盆里烧着些火炭,滋滋地作响,在长夜里格外寂寥。玉求瑕将刀放在一旁,展开毡毯,裹着自己入睡。
梦中,他似是变回了一个小孩儿,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周围是漆黑延绵的群山,山尖似是戳到了天顶。他坐在黛青的天穹下,听着夏虫沙沙的鸣声,土里散出潮热的腥气,枝叶似是带着苦涩的清香。山鬼们发出醺然的歌声,晃悠悠地从林里走出,在他身旁坐下。
燃烧的火焰后似是有个影子,一动不动地猫着。他做过这梦好几趟,对这黑影并不陌生。
“喂,你是谁?”他又一次开口发问。
“为什么老看着我?为什么总不说话?”
他一次又一次地梦见自己坐在这篝火边,对着这古怪的人影。那人影朦朦胧胧的,没有脸,像是在眼前覆上了层水雾。
等了一会儿,他有些发闷了,在火旁伸直酸软的两腿,想着要这梦尽早结束。
“……小元。”
在长久的寂静中,他隐约地听见了一道唤声,似蕴着无尽的欣喜,却又有几分悲凉。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那黑影就坐在他身边,不知何时,它已穿过明耀的火光,落在了他身旁。
“…王小元。”那黑影轻声道。
如雾般的漆黑渐渐散去,他惊愕地从那影子里看出了依稀的人面。先是面颊、后是眉眼,陌生又熟悉,虽似未曾谋面,却又像久别重逢的乡人。
“你还认得我么?”人影道。他望见了一对苍碧的瞳仁,目光如翠波潋滟,难得地有些柔和。那人影静静地望着他,低声地唤他的名字。“王小元。”
霎时间,泪水如泉般奔涌而出。他望着那曾教他日思夜想的面容,泣不成声。恍然间,头脑中的迷瘴烟消云散。他想起了这张脸孔,他曾翻翻覆覆地用刀在天山崖的雪地里画了百来回。
金乌坐在他身边,凝望着他。
火光摇曳,在地上投下虚如梦幻的影子。
两人坐在这热烈却有些清寂的篝火边,相顾无言。在那一刹,天山门的玉白刀客烟消云散,他又变回了那个往日里惴惴不安的小少年。
此处既非漫天飞雪的天山,也不是群峰连绵的南海顶天大山,是梦又非幻。
泪珠顺着颊边滚落,王小元泪流满面,却又抑止不住地在笑。许久,他才嘶哑着开口:
“…少……爷。”
倏然间,那本应支离破碎的过往如今终于被他一片片拾起、拼合。他认出了眼前的人影,也想起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我是在做梦么?”他几乎是恳求一般地发问,用目光描摹着那人的眉眼,伸手想捉住一缕影子,却发觉那身影如黑烟般从指缝间丝丝缕缕地冒走了。“…少爷?”
“如果这不是梦,你也不会见着我。”金乌支着脸,狡黠地对他道。
王小元怔了一怔,破涕为笑。两人在静谧的夜幕下相视而笑,粲然星光洒下来,他们眼里也似落进了星子般的发亮。
“五年…仅仅过了五年……”王小元垂下脑袋,把脸用力地埋在掌心里。“我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什么关系?”金乌说,“现在你总算想起来一个你十分嫌恶的老东家了。”
风儿拂过榕叶,梭梭的声响和着虫鸣,分外的喧闹,心也是喧杂的,从方才起便一刻不住地怦怦乱撞。他心里有些悔意,却也辨不清其间复杂心绪。
于是他如若蒙了天恩般,紧切又心焦地将这数年来他所历的一切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向金乌托出。那人影默默地听着。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仿若回到了昔时,他向金乌说起那些流传于街头巷尾的侠义故事的光景。只是这一回,他说起时并非眉飞色舞,而是泪如泉滴,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可是…会不会已经太晚了?”末了,王小元迟疑着问,“会不会你已不在人世,我这些年岁都是徒劳?”
他心里涌起些微的绝望,两眼紧紧地盯着金乌。
良久,金乌仰头,望向黛青的天幕,道:
“我会等你的。”
“一日等不到,便等到第二日。春来时等不到,便等到冬去。王小元,我就当你是个腿脚极慢的蠢材王八,我从一数到十万,你总该会来了罢?”
一股莫大的悲恸涌上心头,王小元用力用衫袖抹了抹眼,一句一噎:“那可…说不准。因为我…太慢了。光是像你当初说的那般…入天山门、学刀法,就已经用了五年。”
“说慢倒也不慢。”金乌道,“但是我约莫已经数完十万个数了。”
“那该…如何是好?”
“是啊,该怎么办呢?那便只好再数一回十万个数了,数完一回还未来,那便数第二回 、第三回…第成千上百回。总有一回你会来的罢。”
金乌望着星河灿烂的天际,眼里映着烂漫天光,嘴角似是有些隐约的笑意。“毕竟我不像你。”
“才不爱许诺,也绝不会食言。”
玉求瑕猛然睁开了眼。
崖洞外狂风大作,天地间仿佛有万千猛兽汹涌狂嗥。冰屑子打进石缝间,叮叮当当地作响。他坐起身来,岩窟里十分凉冻,铁盆里还有些余烬,微微温着,灰里有些血一般的火丝。
翌日,他下了山。
一群白衣弟子聚在山门边,一个个地坐进骡车里。这回他将纱笠捆在背后,久违地露出面容。这日正是下山采买祭酒的日子,他混进弟子们的行列里,无人认得他就是玉白刀客玉求瑕,只当他是新来的门徒,瞧着面生。
弟子们一路叽叽喳喳,谈天说地,扯些当下世间最受人尊崇的大侠名讳,其中不免带上他的名号。论及北派、南派,谈遍武盟、散流,津津有味地细数第三刀威震天下的传说。
他也默默地听,旋即付之一笑,他不爱出第三刀,每回出时都是遇上劲敌。往代玉白刀客深居山间,独他一个爱偷往外跑,寻上门来的仇家也多。第三刀出罢便筋骨尽裂,浑身瘫软得如同烂泥,他总要托东青长老将自己带回门中。
颠簸的板车上,玉求瑕一面听他们漫无边际地谈天,一面把刀上的玉佩攥进手里。正东聊西扯的小辈们绝不会知道,他们口里所尊崇的那位玉白刀客正想着将玉佩撇下,从此去做个闲云野鹤般的闲散人儿。
昨夜做的梦已记得不大清,犹如云雾般遮迷脑海,玉求瑕只隐约记得自己大哭了一场,醒来心中依然空冷而孤寂。第三刀最耗神思,他已有几回整个人颠三倒四,不大记得自己名姓。
一路乘车到了海津。众弟子路过一个朱柱斑驳的小庙前,玉求瑕从空廖无人的请香处拾了半截香杆,偷溜了进去。佛像的金漆已被敲落,只剩层泥衣。他听闻磕上一百八十回能有愿灵验,于是便真将昏胀的脑袋往地上敲。
大抵是真的有些用,他似是想起了浮光掠影般的些许片刻,却依然头昏脑眩。
待他从庙中出来,只见得老铁桥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乌泱泱的尽是攒动人头。花花碌碌的摊铺间人声鼎沸,梨阁里飘来醇厚酒香。
一阵风儿忽地拂来,将辛香送入鼻中。走贩的架车上,斑斓的纸鸟不住扑翅,金黄的落叶飞蝶似的在风里打旋。笠纱被高高拂起,带起了玉求瑕的眼,他伸手按住笠沿,却发觉梨阁二楼的阑干上躺着一人。
那人似是睡着了,嘴里还叼着串着山楂果的签子,签尾轻轻地曳动。
清风拂乱了他漆黑的发丝,身上着的衣衫也是如墨般的黑。玉求瑕只望见他苍白的侧脸,有些陌生,又似是在梦里见过。日光落在他身上,有些耀目,格外乱人心弦。
玉求瑕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怎地,温热的泪水忽而盈满眼眶。
昨夜的梦已然模糊不清,但却仍有只言片语久久在他耳旁回响。
那坐在篝火旁的人影对他说:“毕竟我不像你……才不爱许诺,也绝不会食言。”
他记得自己答道:“这回我不会食言。”
“一千日找不着,那便费一万日去找。管他什么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只要你能信我、等我,我便一刻也不会停,永远找下去。哪怕十年、二十年过去都不打紧。”
“总有一日,我会找到你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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