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王小元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那仿佛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剧烈的战栗。除却大口吞咽着焦烂的灼息、顺着石墙拼命地迈动着如灌了铅一般的两腿之外,他再无所能。
石墙边尽是如泼墨般溅洒的鲜血,像妖冶的花丛,在阴惨惨的天穹下格外可怖。
初入府时,他便是翻过了这道石墙,进了金府的院里,在海棠花树下见着了府里的那位小少爷。
而如今,他要再一度越过这堵墙,将满庭的尸首抛在脑后,求得一线生机。
黑衣刺客们飞扑之上,长柄滚刀翻出花一般的寒光。王小元手脚并用地攀着树皮往上爬,擦得满手满膝都是血。他不敢往后望,只听得利刃破空,撕裂火幕,刀尖、剑刃自他身后擦过,在身躯上划出浅浅的血痕。
他跳下来,脚崴了一下,却不敢停留,气喘如牛地往前跑。街巷里满是喧声,救火兵丁扛着水缸、提着唧筒匆匆赶来,王小元闪身进黑压压的人群里,随着凌乱脚步逃窜。人群往上风处跑,他也随着嘉定人一块儿撒开腿。
偶一回头,他仍能瞥见遥远的火海里似是绽出凌厉的剑光,以及飞溅的血花。
“我等你来救我。”
金乌的声音似又在他耳旁浮现,王小元怔了怔神,抹了把泪,拐进了窄巷里,这才歇下步子。他掏出顺袋数了数,金乌给他的金子、银钱只余下了一点儿,要是去车行里雇车是足足不够的。
正心焦火燎之间,巷口忽地蒙上了一层黑影。王小元猛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刺客侧着身子闪进来,鬼面狰狞,是在戏台子上常见的靛面鬼王。步槊的锐利尖头一探,猛地刺向王小元的眼窝!
王小元的心猛地一提,他当即要就地一滚,却忘了这巷子够窄,脑袋不慎磕在了石墙上,直撞得他眼冒金星。眼看着槊头将刺出他的眼珠子,半空里忽地传来一道粗野呼喝:
“走!”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蹬着蒲鞋的双脚猛地踩上长杆,硬是将长槊压下一截儿。尖头带着凛冽风声猛地刺进墙里,那刺客浑身一颤,两拳一攥,身躯跃起,在半空里划了个漂亮半弧,两足发力蹬向那黑影。可那黑影身手却极快,着草鞋的大脚板一勾,两膝钩住了刺客头颈。
只听得一声闷响,黑影带着刺客从钉在墙上的长槊上撞了下来,刺客颈骨发出喀嚓声响,在地上被猛地一摔,头上鲜血汩汩直冒,不省人事。黑影站起身来,拍了拍麻衫上的灰。王小元看见了他一身被日头晒得发红的坚劲肌肉,像虎豹一般紧绷的健实身躯,再往上看,便对上了一双含着忿意的桃花眼。
“爹!”王小元惊喜地叫道,扑上去抱着王太的腿。许久不见,他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是身上污臭了些,蓬乱的发丝里似能筑上鸟雀的巢。
王太却很是嫌弃,伸手拎起他的后襟,“走开走开,我没你这傻大儿子。”
“你在说什么呀,爹。”王小元巴着他的腿不放,一副讨好的模样,“虽然我是从恶人沟里溜出来了些日子,可我夜夜都挂记着你和仙儿,等着你俩带我再回南海去耍呢!”
“你这臭小子,还好意思同我说这话!”王太没好气地用手刀劈他脑袋,敲得王小元一愣一愣的。“你入府的这段时日,老子就没从嘉定离开过,日日蹲在离你那吃闲饭的地儿极近的木瓜树上!你这呆瓜崽子吃香喝辣的,腰里顺袋净是银子,也不懂得回来孝顺你爹!”
原来王太一直在离金府不远处留神着自己。王小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王太从墙上拔出长槊,甩了一圈,扛在肩上。“走。”
“走…去哪儿?”
“回恶人沟。你的东家不是都被候天楼屠净了么?宅子、金银也一定全被烧没了。”王太望着火光冲天的金府,眼神淡漠,“他们家惹上了候天楼,那都是一伙真正的亡命之徒、大恶人,咱们恶人沟是比不过的。”
“我不回去!”
王小元却忽地叫道。王太愣了一愣,低头望向这个身上沾满泥尘的小孩儿。他仿佛又从一个衣食无忧的侯府仆从变回了蓬头跣足的山鬼,可那小小的身躯中饱含的决毅却前所未有。
“不回去…你还能去哪儿?”王太嗤笑道。
“去候天楼,或者去天山。少爷给了我玉佩,我得去救他。”王小元沉重地道。他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洁净的玉佩。他凝望着玉佩,沉默了许久许久。
“蠢崽子!”王太难得地勃然大怒,两条粗眉飞起,“这是死路两条!候天楼里的部首都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手,天山又是极寒之处,连穿三层厚袄子都不顶使!”
王小元怔怔地听着,眼里却不由得发酸,泪珠子在开口前先一步落了下来。
“那我能怎么办…是要我放着少爷一个人受苦么?我连买旺气丸的钱还没来的及还他,还有许多折戏没叫上他一块儿去听过……”王小元流着泪,吸着鼻涕道。
“他已经在一条死路上了,我才不想…不想当个外人。”
男人默默地听着,神色复杂。突然间,他猛地伸手环过王小元的腋下,整个将他抱起。王小元正顾着抹泪,冷不丁被他抱起,两腿悬空。王太在地上翻了个滚,闪身出窄巷,只见得巷中深处涌出一股黑潮,是追袭而来的候天楼刺客。
街上的住民已慌慌忙忙地跑走了,不少人的性命已折在了候天楼刺客刀下。王太踩着血泊往外奔,被横伏在地的尸首绊了几回跤。他把王小元往地上匆匆一扔,吼道:
“快滚!”
王小元的心抽痛了一下,像被细针扎了一扎。可他抬头一望,却见黑鸦鸦的刺客已如一片墨云般围了上来,四处是刀剑相交的珰琅声,王太被围在这群虎狼似的刺客里,脊背绷得笔直,昂着头。
“老子不要你这蠢崽子了,爱去哪里便去哪,天山也好,候天楼也罢,腿长在你身上,老子还能拦着你不成?”王太没回头,伸手进怀里摸索了一阵,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抛给他。“这是过年的利是钱,全给你了,连带着往后几十年的份儿一起。”
小仆役愣愣地接了,一颗心怦然喧闹,口上却沉默无言。
“滚吧,小崽子。”王太总算回头望了他一眼,脸上现出痞气的笑容。“老子没什么钱财,给不得你吃饱穿暖的日子。你大抵也觉得老子坏,常拿你去卖钱,不配做你爹。”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亲生的爹不要你了,只剩下老子一个下九流的滥货要捡你,你就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罢。待我死了,你记得给我掘个小土坟,每年上两柱香。”
男人笑了一声,背对着他,迎向凶猛奔袭而来的候天楼刺客,道:
“代我去天山看看你义娘,她的名字叫玉求瑕。”
仿佛有一道惊雷从身中直劈开来,将王小元五脏六腑、九窍三魂皆震了个翻江倒海。他头脑昏沉,待清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在抱着荷囊没命似的撒腿狂奔。寒风掠过耳旁,像不息的呜咽声。
他一面跑,一面揭开荷包的绦带,只见里头都是沉甸甸的碎银、铜板。加上这些钱,他兴许能凑够去天山的路费。
那个蓬首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把他给的钱小心地存起来了,一文没花。饿的时候从树上摘些李子充饥,渴时便用手掌去接从翼角坠下的雨珠吃。
那个被他当作生父的男人说——他的义娘在遥远的天山。
而且她的名字叫做玉求瑕,是王小元曾在说书先生口里听过不知多少回的、独步天下的大侠。
王小元跑了很久,直到两条腿折断了似的发疼,胸口闷得似是要迸裂开来。火光离他远去,人群里尽是陌生的面庞,黑衣刺客不再如影随行。他慢腾腾地迈步,顺着人潮走进车行里。
他个儿不高,随着行客混进去,竟也没被发觉。棚里养着的有威风凛凛的白马,发皮油光水亮的驯骡,车夫肩上搭着汗巾,坐在槛上吃茶。有个猴腮尖嘴的小厮儿见他张望,悄声挨近他,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要他随自己走。
小厮儿带着王小元入了内堂,棂窗上罩了黑布,暗沉沉的一片。堂里有一张长桌,桌边围着几个长衫汉子。
“小娃娃,来这儿作什么的?”
“我来雇车的。”
厮儿和那几个汉子对望了一眼,笑道,“知道你雇得起,你怀里的顺袋鼓囊着呢,不然小的也不会请你进来了。”
王小元干脆地问道:“多少钱?我还要盖了官印的路引。”
小厮儿笑嘻嘻地道:“咱们能要一辆货车载着你,一日五百文,若是雨雪天便翻一番,包你过了关。别嫌这数儿贵,咱们还得给官兵大哥递银子,这么一算着实便宜……”
他还未说完,却见王小元把手里的顺袋、荷囊都往下一抖,白花花、黄灿灿的金银落了一桌,弹拨琴弦一般叮珰作响。这金银似是映白了几位汉子的面庞,他们被这灼亮的钱财闪花了眼,此时只得煞白着脸,面面相觑。
“给我一架车。”王小元说,从胸中深深地吐气。“我要去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