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在金府安顿下来了。
府里如今是个方脸妇人在管事,王小元随着金乌一起叫她越姨。越姨给他在下房里腾了个位儿,清出了张板床。王小元第一回 盖上了干净而暖和的褥子,夜里睡得格外香甜,梦中没有王太和钱仙儿,而是他自己一人在堂屋里胡吃海塞,扯开烧鸡金黄的油皮,肥美多汁的鸡腿子吃了一条又一条。
他在梦里吃得心满意足,却没料到金府的饭食竟比梦里的更好。清早起来,他便在后厨里吃到了齑粥、肉饼,入口鲜香滑顺,教他飘飘欲仙。王小元还摸了许多只白面馒头,塞进衣衫里,撑得整个人发肿了一圈。
午时过后,王小元吃得油光满面,又无事可做,便踅到庭院里。他初来乍到,越姨早上只叫他吹了吹火筒。他这一晃悠到庭院里,便见海棠树下站着个小小的身影,是金乌。
金乌今日着一身织金锦衣,依旧一副富贵逼人的模样,金线在日光里丝丝发亮,像跃动的细微焰苗,衬得他小脸白生生的。他低着头,在拾地上的花瓣儿,仔细地在手掌心里捋平了,郑重地放进铁盒里。
“少爷,你还记得我么?”王小元晃到他身边,嘻嘻笑道。
“记得。这府里的每一个蠢材我都记得十分清楚。”金乌没好气地道,“尤其是府里只有一个蠢货的时候。”
王小元咧嘴一笑,好奇地发问,“你在做什么?”
“我不想练刀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金乌埋头,慢吞吞地从草叶间捡花瓣,道。王小元不经意间瞥见了他的手,小小的手掌里已生了厚重的剑茧,兴许是方才练完剑,还有些发红。
在混入府中之前,王小元也隐约听过些传闻,说的是金家算得是武学世家,只是学得杂而不精。那金家小少爷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过目不忘,十八般兵刃皆能信手拈来。上回他与金乌略略交手过一回,确觉这小少爷武学底子着实不赖。
“嗐,练刀有什么好玩的?”王小元望着灰墙,笑道,“外头才好玩,街上有卖糖堆儿的,签子上串山里红、红厚壳,用熬过的蔗汁一淋,甜丝丝的好吃。还有卖隐花果丝、糖冬瓜的,都用草纸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摆在摊棚里。”
他一面说,一面留神到金乌的两眼渐渐亮起。小少爷听了动作,入神地听他发话。王小元接着道,“要是走运,在街上还能看到有人演歌舞戏,造一架高大仙车,上头插矛、戟和箭,还有各种妖怪神仙,蹦来跳去的,教你看上一日也不舍得走开。”
金乌听他绘声绘色地一说,很是神往,踌躇着道:“我…这些东西,我都没见过……”
王小元露齿一笑:“那我带你出去看看!”
其实王小元在心中另有打算,他惦念着在外头的王太和钱仙儿,昨日便想翻墙去寻到他俩,可又舍不得金府的晚膳,便死皮赖脸地先住了一夜。现在他想去找他爹和钱仙儿了,便胡编了一通想乘机出了门去。
“可我要是出了门,就会被太公打骂……”金乌迟疑地垂下头。
“怕什么呀!你要是不被他发觉,来无影去无踪,就准没事儿!”
金乌还在犹豫,“但是…再过半个时辰,太公就会来捉我去学剑,来不及的。”
王小元也不坚持,道:“那我先翻墙出去,给你带些吃食回来好啦。少爷,你有什么想吃的玩意儿么?”反正他只想回去给王太和钱仙儿通风报信,若是金乌不在,那是再好不过了。
“既然如此…”金乌低头思忖了片刻,忽地换上一副凶恶模样,“喂,王小元,你给我买两张炉饼回来。就是上回你吃掉的那种。”
“嗯…嗯。”王小元见他目泛凶光,心里不由得嘀咕,这小少爷怎地如此记仇。他那两张饼下了肚,不一会儿就忘了,可金乌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金乌摸了摸顺袋,又有些疑惑地问他:“炉饼要多少钱一张?上回我是托阿潘偷买的,他没和我说多少钱…”
“三文…不,要三两银子!”王小元乘机狮子大开口。
小少爷倒也真信,把整个儿顺袋都放进他手里,还苦恼地晃了晃脑袋,“好像不太够。”
王小元搓着手道:“少爷,您就凑个整,给我十两银子罢!”
金乌懵懂地回身,往卧房里跑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摇摇晃晃地捧着一把碎银跑回来,郑重地交到王小元手上。王小元贪心地全把这些银子揽进怀中,这些银钱别说两张饼儿了,说不准整个烧饼摊买下来都成。金乌还不安地发问:
“够么?”
“说不准还不够哩。有时讨价还价、或是饼儿少了,摊主说不准还会叫价高些。”王小元煞有介事地道,“要不少爷,你再给我五两银子,我保准给你买回圆圆整整的两张大饼来。”
听他这么一说,金乌又从衣袋里取出碎银,仔细地点了点,放进王小元手里。
王小元捆着一身的白面馒头,又拎着沉甸甸的钱袋,心里早乐开了花。他此时活像一只吹足了气的球儿,行起路来一步三跤,待费了吃奶的气力攀上墙头,他得意地向底下的金乌摇了摇手,嘻嘻笑道:“你等着,少爷,我这就给你去买炉饼!”
金乌将手拢在嘴边,不放心地对他嚷道:“记得买,别瞎晃着就忘了——”
“一定一定!”
说罢,王小元便一跃而下,脚底抹了油似的奔进了街巷里。
天色渐暮,渡口江潮款款退去,挑夫们三三两两地散去,留下一地细碎金沙,蜿蜒着伸向街巷里。酒肆外悬着火红的胖灯笼,烛光透过雕花窗格,在酒客们脸上落下一片红霞。
人人把酒言欢,喜气洋洋,坐在角落里的破落乞儿也不例外。有三个乞儿坐在长凳上,一人满面胡茬,麻衫袖洞里露出两截精实有力的臂膀;另一人剃着光瓢,眉头也光秃秃的;只有一个小孩儿看着像话,着一身佣仆的青布衣衫,看着似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帮工。
这三人正如扑食饿虎,风卷残云似的扫刮着面前碗碟中的吃食,一时间吃得滑舌油嘴,肚腹鼓胀。
若是有恶人沟中的山鬼在此,定会识得这三人便是王太、钱仙儿和王小元。可哪怕是最熟知这三人的恶人沟长老也不会想到,今日这晚膳竟是王小元做东。
王太将一碟炙老牛胘囫囵吞进嘴里,大嚼起来,嘴边油光发亮。待连吃了几碗米饭,他才口齿不清道:“蠢崽子,你…你从哪儿一夜挣了这么多银子来?”
钱仙儿叼着鸡骨头:“王太哥,姑且不论小元是从哪儿得了这些银子,难得他请咱们一顿,咱们吃饱这顿饭就好啦。”
“我傍上了个富家少爷。”王小元抓起几大块葱泼兔肉,塞进嘴巴里,眨着眼道。“从他那儿捞了好多钱……”
“噢……”王太若有所思地点头。
可下一刻,他与钱仙儿就拍桌而起,震惊道:“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
王小元仰起沾满饭粒的脸,不解他俩为何如此激动,迷糊地道:“我说——我傍上了个富家少爷……”
钱仙儿赶忙一把揪住王太,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道:“王太哥,咱们可算把他给卖出去了!这世上居然会有肯收留小元的人家,真是奇事儿…”
“嗐,那蠢笨崽子就是个拖油瓶,啥事都不会做,又只会吃喝,留着他早晚会被吃空家底。”王太低声道,“老子养了他五年,早被他吃穷了…”
他俩拿既欣慰、又大喜过望的目光瞅着王小元。王太使劲拍了拍王小元的肩,在他的青布衫子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手印:“好好干,争取别被赶回老家来了。能榨干人家的银钱,就绝不要手下留情。”
钱仙儿也笑盈盈地道:“小元,别忘了每月给咱们寄些银子,咱们能不能饱餐一顿、睡好一觉,可就全赖你啦。”
王小元点头,“是呀,吃干后还要抹净,这可是爹你教我的。”他翻了翻鼓鼓囊囊的顺袋,喃喃道,“咱们这顿饭值二两银子……”
“你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十五两。”王小元坏笑道,“我把银子都给你们好啦!再过半个时辰,我再回府里,和少爷说给他买的炉饼在路上洒了,什么都不给他带回去。反正他手里这么多银子,日日能吃上白面馒头,也不会缺这一两张饼……”
“你这小子真够坏,不愧是老子教出来的娃子。”王太朝他竖起拇指。
钱仙儿望了一眼外头天色,只见黛色天穹里已缀上了几粒稀零的星子。他约莫记得王小元是午时后出来的,此时约莫过了四个时辰,心底便不由得有一丝担忧,问道:
“小元,你不是说你是听了那富家少爷的使唤,这才出门来的么?若是回去晚了,会不会惹他生气,他要拿住你打骂?”
王小元吮干净一条蟹腿,含糊地道:“别怕,他打不过我。”
他此时心里颇不服气,一个养尊处优、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怎地能敌得过他呢?王小元自小便在恶人沟里随长老们厮混,学了些三脚猫功夫,早将沟里的孩童治得服服帖帖。因而那日在金乌手下吃了些亏后,他心底也不愿认,只觉是自己疏忽,下回准能将这小少爷打得哭爹叫娘。
待三人吃净盘中饭菜,留得满桌狼藉后。王小元又与王太、钱仙儿闲话了几句,这才抱着发胀的肚皮慢悠悠地走出酒肆。
街巷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瓦垅之下的纸灯笼鲜红地发亮,仿佛在夜幕里张开的一只只眼睛,一直绵延到远方,将天尽头映得微曙。
路过将要收起的烧饼摊时,王小元望着摆在摊上、用油纸包起的发凉的抟饼犹豫再三,还是向着摊棚里的胡人叫道:
“劳驾,师傅,给我两张麻饼儿!”
麻饼已经发凉,揣在怀里时像两块硬邦邦的石头。王小元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往金府慢腾腾地迈着步子。他在漫漫地想,不知道那小少爷如今在做什么呢?
他在午时之后就跑了出来,拿金乌给他的银子大肆吃喝了一顿,花了四个多时辰。那小少爷准已等乏了,现在该在被窝里睡大觉,待明日起来,便会气冲冲地拿他臭骂。可王小元也不怕,做恶人的人,自己连良心都没有,总是不会怕别人指摘的。
一轮银月高悬于空,清霜似的月光流淌在卵石墙上。王小元攀着坑洼处爬上去,骑在墙头,往院里一望。
庭院中静无人声,偶有一两声土蛰鸣叫划破一片死寂。油桐花娑娑作响,淡如墨迹的影子在地上轻柔拂动。
海棠树下有一个人影。
王小元怔住了,眨了眨眼,才看清那是个着织金锦衣的小孩儿。那小孩儿落了一身的海棠花,抱着膝,在寒夜里紧紧地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像一块圆石。
那是金乌。
金乌一直在等他回来。在约莫四个时辰里,这小少爷就孤仃仃地在这儿坐着,眼巴巴地盼着他带着麻饼回来。王小元望见他困乏眨动的两眼,眼角有些泛红,似是方才落过一场泪。
他似乎听到了金乌的喃喃自语。这小少爷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随着抽噎声一耸一耸地颤动:“死王小元…怎么还没见影儿……”
过了许久,又闷闷地嘀咕:“臭王小元…哼……”
不知在这四个时辰里,这小少爷把王小元的名儿翻来覆去地骂了几百遍、还是几千遍。金乌骂得乏了,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纹丝不动,似是睡着了。
王小元小心地从墙上溜下来,踩着草叶小跑过去,待跑到金乌跟前,他迟疑片刻,试探地叫出声:
“…少爷?”
金乌没动,肩膀微微翕动,落在身上的海棠香瓣随着呼吸轻颤,似是睡得正酣。王小元凑过去,想碰一碰他,金乌却忽地猛然抬头,一对湿润而莹亮的碧眸死死盯着他。
纵然是素来鬼话连篇、信口开河的王小元,在这一刻也不由得哑然失声。
“…去哪儿了?”
对视良久后,金乌没好气地问道。
王小元磕巴道:“我…我去买麻饼了。”
“我等了四个时辰!”
“少爷,人生苦短,四个时辰一睁一闭眼也就过去啦。”
金乌跳起来揪住他的脸,抻面团似地拧着。王小元吃痛,却见他两眼水汪汪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以为…我以为你被人牙子捉住,卖到别处人家里去了。”
王小元摸摸脑袋。他爹就是整个嘉定最大的人牙子,光是卖他一个就来来回回倒卖过十几二十回。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歉疚,心口微微发疼。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那两只冻得冷硬的麻饼,递给金乌。
“给。”
这两块炉饼只花了他六文钱,比起他今夜在酒肆里吃喝的好酒好菜、还有金府里的体面吃食来说,可谓是有天上地下之别。可金乌见了这两枚干瘪的饼,却两眼放光,脸上写满了雀跃与欣喜。
金乌一把将那两张麻饼夺过来,抱在怀里,气冲冲地道:“以后不许那么晚回来了,别以为下回,咱们这儿的门房还能放你进来!”
王小元小声道:“我能翻墙……”
小少爷伸出手指磕他的脑袋,“说了不许就是不许!”
他俩坐在海棠树下。金乌小心翼翼地解了包着麻饼的油纸,将又冷又硬的两张饼抓在手里。
看他这样高兴,王小元有些愧疚,别过了脑袋。可金乌却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王小元扭头,却见一张麻饼递到了眼前。
金乌费劲地嚼着另一张饼皮,道:
“拿着,给你的。”
王小元吃惊地摇头:“不…我不……”
他方才诓了金乌十五两银子,在酒肆里大肆吃喝了一番,满腹油水,这两张干硬的炉饼着实勾不起他下肚的欲望。
可金乌却固执地把麻饼塞进了他手里,闷声道:“拿着!”
“我爹说过,好的吃食得和朋友一同分着吃。”金乌道,“不然什么都吃起来不香。”
王小元沉默地望着手里的麻饼。他不懂这个道理。恶人沟里的人总是教他,若是一个大饼和小饼同时放在他与另一人面前,他不仅要将大饼抢到手,还要让旁人吃不上小饼。他偷过、抢过,唯独没有给予过旁人什么物事。
肚子依然鼓胀,但王小元缓缓地撕起了那张麻饼,将小块的饼屑送进了嘴里,慢慢嚼动,再咽下去。
“好吃么?”金乌扭头望着他,眼里含着忐忑的期盼之情,仿佛这张饼是由他揉面、从砖炉中取出锅的一般。
自然不好吃。对于酒足饭饱的王小元来说,这张饼吃起来就同在咬铁板一般,还不如说,相当难吃。
但王小元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吃。”
金乌的眼亮起来了,口上却只哼了一声,把那咬了半截儿的麻饼郑重地用麻纸继续包上,收进怀里,闷闷地道:“下回,你再给我带些别的玩意儿吧。等我攒够了银子,你就给我带串糖葫芦回来…炉饼那么贵,糖葫芦是不是也要二十两银子?嗯……”
他正喃喃自语,王小元已将装满银子的顺袋从怀里偷偷取出,别在了金乌的系带上。他偷花了二两银子,还有十三两,拿在手里嫌重,还是还回去的好。金乌没发觉他把顺袋还了回来,还在苦恼地想着买两串糖墩儿得花多少银子。
待做罢一切,王小元心里畅快了许多。他将胳臂背在脑后,往草叶里一躺,老实地道:
“其实,少爷,买一串糖球果子只用两文钱……”
声音在夜色里渐渐息静,被浓浓春意与缭乱虫声淹没。一弯儿月牙恬静地照耀着院落。月光被海棠枝叶剪碎,落在地上,像还未融化的疏碎的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