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上的茶酒肆中人头攒动。
当垆的胡姬巧笑盈盈,向酒客们明送秋波,扭着婀娜的身姿起舞。肆中不乏雪袍道士、板肃交谈的天山门生。天山门人下山一趟极是少见,传闻他们在雪原之中潜心练剑,为求索世间武学正道竭尽心力,鲜少能在俗世中见到他们身影。
王太一行人贼头贼脑地混进这群白衣人间,努力作出一副冷肃模样。可惜王太与钱仙儿做二流子做惯了,脸上神色猥葸,王小元身上雪袍又甚是宽大,曳在地上,随着步子一拖一荡,松垮垮地挂在肩头,看着古怪得很。
所幸天山门弟子正一个个吃着清茶,低声议事,似是未曾注意这伙奇人异士。钱仙儿耳尖,将脑袋微偏过去,王小元也悄悄钻到桌底下,蜷着身偷听他们的话。
只听得两个天山门弟子交头接耳,悄声道:“喂,南赤长老去哪儿了?”
“方才他吃了些酒,面上看着醉得厉害,红彤彤的一片,大抵是去撒酒疯啦!”
王太听了这话,心中微微觉得惊奇。想不到这回领着天山门弟子下山来的是南赤长老,这老儿臃肿便便,行一步路肥肉便似水波般漾动,从山上下来这一段路途准该将他累个半死。
天山门弟子道:“我听南赤长老说,这回下山来倒不是为了武盟大会,是去给人送道贺。”
“奇了怪了,咱们天山门可是武林大宗,还有什么人是值得咱们去巴结的?”
“是宁远侯。”弟子道,“说是巴结,却也不对。宁远侯是何等威名远播、又清廉正直的人物,天下谁人不知?可这回咱们不是去寻他,而是去给他家夫人生辰宴道喜。说是给夫人送贺礼,却也不对,咱们是去看一看那传闻中的金府公子。”
另一人不解:“为什么?那小公子又是个什么来头?”
先前发话的天山门弟子神秘兮兮地压着嗓子道:“听闻那小公子有过目不忘的惊世之才,又出身武学世家,根基底子好,明年便要到他学岁啦。到那时,天下各大门派岂不是都要抢着把他要了去?”
“这倒是……”
“所以咱们的玉北玄长老爱才,偏要将他收进门中,今儿咱们就是来探探他的底,明年好顺理成章地将他领入咱们门下。”那天山门弟子笑嘻嘻道,“喏,这回南赤长老还特地带上了信物,是第二代玉白刀客亲手篆的玉佩,说是只要手里持着这玩意儿,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得收了进来!”
王小元慢吞吞地从桌底下爬回,攀上竹椅,却悬着屁股在那儿不敢坐。一抬头,只见钱仙儿和王太都两眼放光地望着他。
“你们怎么了?为啥都在盯着我?”王小元呆呆地问。
钱仙儿一脸雀跃,对王太低声道:“哥,咱们光攒路费银子可不成。若是到了天山,他们把得严,恐怕你连天阶都上不得一步。”
“好小子,你同老子我想得所差无几。”王太嘿嘿笑道,“我看呐,咱们还得把那信物盗了来。去过天山一回后,便转手卖掉,准能大挣一笔银子,教咱们几年里衣食无忧!”
他俩一拍即合,转过头对王小元嘻嘻笑道:“小元,全看你的了。”
“蠢崽子,到你一展身手啦!”
王小元听得稀里糊涂,心里却先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一颗脑袋转来转去,目光在他俩间踟蹰不已:“要我…作什么?”
两人伸手将他的脑袋揉得一团糟乱,脸上笑容险诈:
“自然是让你…去给咱们把东西偷来!”
说起偷鸡摸狗这事儿,王小元可算得行家。他自小在满是地棍捣子的恶人沟里长大,只觉取用别人的物事理所当然,不算得坏事。走在街市里时,他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旁人顺袋中摸出铜板银钱,王太和钱仙儿对他的手段极是放心,因而才想教他将那信物摸回来。
王小元东张西望:“可是,方才那些人说…那玉佩放在南…难吃长老那儿,难吃长老在哪里?”
钱仙儿帮着他张望玉南赤在何处,可仔细在酒肆内瞧了半晌,皆不见那圆球儿似的身影。此时只见天山门弟子忽地齐刷刷起身,有个眉眼清俊的小少年手提长剑,淡声道:“时候到了,去金府罢。”
其余天山门弟子奇道:“执徐,南赤长老莫非是先行过去了么?”
那被称作“执徐”的天山门弟子神色冷淡,点头道:“长老吃多了酒,出门散酒气时正恰碰上金府仆侍前来相邀,索性便一齐过去了。他派我回来知会各位一声,咱们也过去罢。”
于是众弟子点头应允,迈出槛木,雪袂飘飘地往金府去了。
天山门弟子一走,酒肆内空阔了不少。王小元懵懂地目送他们的身影远去,转头对王太道:“爹,有件事儿我很纳闷。”
“说。”王太和钱仙儿正胡吃海塞,扯着油乎乎的鸡腿子往嘴里拼命塞去,口齿不清地道。天山门似是早付给过店东家银钱,王太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冒作天山门弟子乘机大吃大喝。
“如果想混进那个白花花的门派里,只要把他们的剑偷过来不就行了么?爹,你方才偷扒了几人的衣衫,怎么没将剑一块儿盗来?要是有了那几枚玉|珠子,是不是就不用我偷信物啦?”王小元指着天山门弟子腰间的长剑,只见人人剑柄上都挂着数枚玉|珠,走起路来时叮叮当当,煞是好听。
他方才暗里数了一数,发觉模样厉害些的天山门弟子,剑上所系玉|珠就愈多,于是便猜测这玉|珠之数指的便是其人的厉害程度。如此算来,这珠子应当是对天山门弟子极重要的物事,若是将这玩意儿窃来,再搭上如今身上的这条雪袍,倒也能将天山门弟子仿个九成相似。
王太抬手扇他的脑袋:“蠢娃子,老子先前打昏的那两个弟子是新入门的,珠子都还未来得及系到剑上,你要老子如何再变得几枚珠子来?再说了,你要是混进去了,被发觉了该怎么办?老子要强逼着他们把你收下,不准反悔……”
才说了几句,王太便忽而后悔地捂住嘴。方才他一不留神,竟把自己心里话道出了口。一抬眼,只见钱仙儿揶揄地望着他,嘴角含笑。
钱仙儿笑道:“王哥,您看着成日里总将小元使来唤去,心底里却还是在乎他的嘛。”又躬身对王小元道,“小元,你爹想把你送进天山门里,随一群厉害的哥哥姐姐们学剑,往后做个受人景仰的大侠,你说好不?”
“你笑个屁!”王太努着油光遍布的嘴,指着王小元对钱仙儿道,“这娃子又呆又傻,平日里吃的饭又多,咱们恶人沟养不起啦!还不若趁老子去天山的那趟,早点把他拐进天山门里。哼哼,要那群穿丧服的替咱们养这崽子……”
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却见王小元摇头:“我不要。天山好远,我想和你们待在一起。”
两人忽地沉默下来了。
良久,钱仙儿作苦口婆心状道:“小元,天山门可是天下第一大宗,有多少富家子弟挤破了头想进去都不成,若是在那儿习得一手好剑法,往后便能在武盟里有些名声,得人人敬重。王哥这是为你着想。”
“等取到了信物之后,老子先去天山门晃悠一阵,再把你在那儿安顿下来。”王太撑着下巴道。心思被拆穿后,他便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心不在焉。
“就这末说好了。喂,王小元,一直以来我叫你去偷东西,得来的钱财可不是光给老子享用的。我都存起来了,埋在竹林口第五根竹子下,待哪一天攒够了钱,老子就带你们去天南地北地享福。”男人似是喝醉了,大着舌头道,神色却有些微的悲伤,“小元,你终归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别和咱们这些二流子在一块儿……”
王小元却没听,从椅子上跳下来,慢吞吞地往门外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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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中人声鼎沸,往来行客比肩接踵。
在喧嚷的人群中,一个身上罩着宽大雪袍的小孩儿正慢腾腾地挪着步子。王小元垂着脑袋,心里正如一团乱麻。他不在乎往后过得好不好,他只想留在恶人沟里,同长老们、钱仙儿和王太一起过日子。可是王太却想送走他,要他去那个冰雪漫天盖地的酷寒之地去。
王小元惴惴不安地想,是他惹了爹生气么?王太不喜欢他了,所以要把他抛弃给那群腰里带剑,面如冰霜的道士?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可方才对着王太和钱仙儿时,却梗塞在喉中难以吐出。
他此时愁肠百结,浑浑噩噩,不知觉走过了连片廊坊,顺着卵石墙走到了僻静之处。
说是僻静之处,却也不对。王小元四下张望,顺着绵延的卵石墙看去,只见得远处石级堆砌,绿油门大敞,许多衣饰华美的人进进出出,喧声沸天。他再抬头一看,只见那漆柱间悬着块牌匾,写的是“金府”二字。
“…是这儿么?”王小元呆怔地望着大门。他以前闲了无事,便随着硬头簧长老写字,倒也识得几个字儿。
方才他听天山门弟子说要去什么“金府”道喜,南赤长老先将玉佩送了过来,想讨得金府的公子欢心。而王太想要他偷来那块玉佩,好教他俩能混进天山里,既让王太能见他义娘一面,也拿那枚玉佩作要挟,逼天山门收下他这个弟子。
王小元左顾右盼,见人人都挤在大门处,无人注意他,便像猴儿似的蹿上了树,藏在浓枝茂叶间。
他才不想去天山,可为了让王太能见上义娘一面,这作信物的玉佩不偷不行。
黑板瓦被日光晒得热烫,风里飘来一阵阵醇醴般的桃李清香,扑面而来,教人半酣。王小元爬过瓦檐,只见得墙后是一个秀美庭院。细水九曲,竹径碧色掩映着长漆柱廊,廊间时常有人谈笑往来,稀弱笑声隐约朦胧。翠草间疏栽着秋海棠,花儿还没开,宽卵样的绿叶在风里轻颤。
墙边倚着几株春海棠,袅袅轻风一拂,便有漫天香瓣飞舞。那海棠花儿开得娇妍无比,晕红如霞,洁白胜雪,教王小元直看得痴了,不由得伸手去想摘一二朵。
可就在他的手触到海棠花的那一刻,树下忽地传来一个冷冽声音:
“…你是谁?”
王小元打了一个激灵,循声低头看去。只见树下站着个小孩儿,正冷冷地望着他。先前他只顾看花,竟未发觉树下有人。
那说话的小孩儿身着金线芙蓉锦衣,在日光映照浑身行头都金灿灿的,几乎要把王小元两眼都晃瞎,看着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少爷。
可与王小元见过的其余公子哥儿不同,那小孩儿发丝微翘,脑后结了条胡人似的小辫,碧眸莹莹似玉,翠波流转,正如一只凶狠的幼狼。
小少爷凶恶地瞪视着翻过墙头、又悄声溜到树梢的王小元,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王小元被他死死盯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不知怎的,王小元心中似是忽地漏跳了一下,一种久未到来的惊慌感忽地攫住心神。心口怦怦直响,仿佛身躯都在震动。
踌躇了片刻,他支吾着道:
“我是…嗯……一个小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