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十六)罔圣罗刹相

罗刹鬼对着朗思方丈,望着他发威动怒的模样,心里忽地生出一丝乏味之情。

太公发起火来时可比这老头儿可怕多了,金乌想。他心里倒也不怕,他如今在此把武盟众人挨个挑衅了个遍,也不是真想分出胜负,不过想是给王太和土部刺客们多些时候去除掉候天楼的爪牙。

朗思方丈紧握金刚杵,直冲而来。罗刹便双足一蹬,游鱼钻入他怀里。朗思还未回过神来,便觉罗刹鬼一把揪住了他白须,下巴火辣发疼。

老头儿大怒,舞着降魔杵要去刺他,可金乌却又捉住了两条飘然长眉,三下五除二地把那长眉与胡须捆在一块儿,还打了个死结。

这下朗思方丈可真是一副滑稽模样了,他愈要动怒,挑起眉头,便总会扯着胡须;可若想开口,白须便会拽上眉毛。最终,他只得咬牙切齿,从牙隙里面挤出愤懑的几个字:

“——罗刹!”

金乌闪过他刺来的杵尖,道:“我又怎么着你了,这么大声地喊我的名儿。”他又停下步子,摸了摸耳朵,嘁道,“好麻。”

朗思的面庞憋成了猪肝红,怒火从胸里燃起,一路烧到舌尖,教他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他怒道:“你…你目无尊长!”

黑衣罗刹瞪他,“你欺负小孩儿。”

方丈气得暴跳如雷,不复以往稳重模样。法藏寺寺僧见了此情此景,只在心里大为咋舌,认不出眼前这暴脾气的老丈竟与在宝殿里沉声呢喃楞严经的住持正为同一人。

金刚杵挥舞得愈发没了章法,金乌忍着痛,东躲西闪。他如今没了力气硬拼,只得逃蹿。可下一刻,宝杵便倏地扎到他胸口,只听得朗思咧嘴一笑:“哈哈,恶鬼,瞧你还要往何处逃!”

朗思说罢此话,又觉不对,定睛一看,只见杵尖上顶着一枚黑棋。罗刹鬼用两指拈着棋子,狡黠地朝他一笑。朗思方丈叫唤一声,又向他风狂雨骤地刺去,可只听得耳边叮叮作响,眼前火光迸溅,宝杵每刺出一回,罗刹便掷出黑棋应接。

两人跳到了倾翻的方桌上,桌底硌着只圆杌,踩上时桌板摇曳欲坠。黑衣罗刹脚底一使力,便像将秤砣扔进戥子上一般,把桌板另一头踩得高高翘起。朗思方丈猝不及防,球儿似的弹到了天顶上。

青沟禅院的寺僧叫道:“糟糕,糟糕,法藏寺方丈被罗刹打飞到天上去啦!”

法藏寺的小僧却连连摇头,一脸虔信地道,“不对,是住持他老人家有上天入地之能,如今愿施展给咱们看罢了。”

朗思方丈在天顶上磕了个肿包,昏头转向地掉下来,脚步踉跄晃悠,半晌找不着北。

颜九变却乘机起身,从腰间拔出银鎏金鞘剑,于刹那间施展出钧天剑法第一式“剑过无痕”,径直朝罗刹鬼刺去!这夺衣鬼不好在众人面前施展颜家的天蚕线,便只得用一手武无功教导的钧天剑法。

锋刃宛如明镜,剑光好似清霜。这第一式虽名“无痕”,却似在天地里撕开一道裂堑,教人触目心惊,胆寒不已。

江湖弟子们见了此剑招,不觉心头振奋,满心欢喜,高呼呐喊道,“好!”

众人又纷纷赞颂道,“这是武盟主的钧天剑法,最善斩除邪佞,黑衣罗刹必败无疑!”

“金公子真是少年英才,钧天剑法最为难学,可他却已将第一式用得潇洒自如,着实厉害!”

就连武无功也满意地抚须,颇为自得地望着颜九变。他知道这侄儿体弱,习剑很是不易,不想颜九变却有几分功夫底子,学起来倒不算磕绊。

谁知下一刻,武无功便惊愕失色,在场之人也目瞪口哆,呆若木鸡。

黑衣罗刹倏然出手,猛地扣住颜九变手腕。他动手如电,手指连刺内关、太陵两穴,转眼间便把夺衣鬼所持剑刃劈手夺下。钢剑在他手中轮转一遭,锋芒显露,仿若寒霜薄雪。

罗刹鬼忽而猛出一剑,剑锋斩断颜九变颊边青丝,寒光刺痛众人双眼。这一剑与方才那一剑比起来,似是有云泥之差,一个小比小划,另一个则如骇浪惊涛,风急浪涌间,剑势如能吞吐大荒。

这一剑分金断玉,削铁如泥。转瞬间,拦在罗刹面前的腰刀、铁杖、宝杵铮然作响,尽皆纹裂。

兵刃的碎片齑粉在铿锵碰撞声里纷然飘落,像散开漫天晶莹银尘,下起了小雨。

黑衣罗刹在碎片雨中提剑昂首而立,武无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被惊得魂飞魄散——这是钧天剑法!

而且这并非钧天剑法分为十重,每二重入一境,分为无痕、陆离、霜刃、燃犀、消魂五境,若说颜九变只是叩了钧天剑法门扉,那罗刹鬼方才出的那一剑却是已入了霜刃之境。

钧天剑剑谱虽公之于众,可修习时亦有独门法诀,非武家中人难以知悉。武无功深知习得此剑的艰辛,颜九变亦是在他毫无保留、悉心教导之下方才初窥门径,可这黑衣罗刹竟已入室,演出一套钧天剑法来!

武无功心神激荡,不由得倏然起身,高声喝道:“你这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黑衣罗刹望着他,眼里依然盈满嘲弄的笑意,“从你这儿。”

“你…这,这怎地可能?”武无功禁不住抬高声调,将一对眼圆睁得如铜铃般大小,“你是说武某曾与你这江湖败类见过面,还授过你剑法?”

罗刹道:“是啊,你不正是在我的生辰宴上把钧天剑法演过一遍么,武伯伯?”

他在说最后三个字时,故意拖长了调子。

武无功怒道:“谁许你这样叫的!”

金乌道:“你。”

“荒谬!武某怎地就许过你此事?”

“在我小时候,你求着我这般叫的。”金乌冷笑,“你偏要与我爹攀亲带故,想同他作兄弟,便也硬拗着要我叫你伯伯。”

“你…你一定是想了什么下作法子,从武家偷师了钧天剑法……”武无功不愿听他言语,只觉头疼,面上起了一层薄汗。他捶着腿,忽而道,“对了,对了!一定是武立天那浑小子,任性妄为,自己跑出了武家不说,还将剑法要诀授予他人!”

“可是你只教了他四重剑法,我方才演的是第六重。”金乌道。

武无功无言地瞪视着他,双目里浮现起血丝,两手将椅儿扶手捏得咯吱作响。

“你若是还不愿认我,那就使出钧天剑法来。”黑衣罗刹将手中钢剑一振,碧眼里绽出凌厉凶光,“我与你交手四招。”

江湖弟子望着剑拔弩张的二人,先前憋得大气也不敢泄一声,如今则笑声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此人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些骗人的鬼话?”“既要交手,又为何是四招?”

似是听到了这声窃语,罗刹鬼微微一笑。这笑容似新砺的锋刃,

“因为钧天剑法有十重,我如今方学到第六重。”他道,“武伯伯,我会在四合之内,一招学你剑法一重。”

话音落毕,宝殿中鼎沸哗然。喧声震天动地,仿佛天顶都在颤栗落尘。四招之内学毕钧天剑法!人人似都要将眼珠子瞪出来,把下颚撑到脚底下。

血从黑绸衣角淅沥垂落,金乌望了一眼脚边,那处已汇了一小洼血水。与其说他胆大包天,要四合之内胜过武无功,还不若说是他精衰力竭,只能再撑四招。

血苦实的效用还未过,先前因颜九变毒针而激发的疼痛再度被压了下去。如今他只觉浑身麻木而发冷,仿佛这副身躯再不属于自己。

众人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武盟主。这身形魁伟的男人只是微微颔首,凝望着茶船上裂纹。厚重阴影染在他面庞上,将他的脸庞轮廓勾勒得愈发如铁石般冷毅。一身儒衫遮不住他的虬劲肌肉,那双粗粝厚实的大掌曾紧攥钧天剑,在世间掀起令邪佞闻风丧胆的狂澜。

先前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钱仙儿终于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哭丧着脸嚷道:“盟主,他如此猖狂放纵,您可得好好教训他一顿,给咱们正派长脸啊!”

被披帛紧捆,如一条米虫般蠕动的能大梁也挣扎着抬头,大嚷:“不错!得叫这小子吃尽苦头,知道武盟的门不是想进就进,想出便出!”

似有燎原之火在人群里蔓烧,江湖门生们激愤不已,高举手里刀剑,一齐嚷道:“钱帮主说得对!要把罗刹狠狠教训一顿,打得教他爹娘都不认得他!”

“教训他,揍他!”众人齐声高喊,甚而有人喊道,“杀了他!”这一声似火星子落进滚油里,不一会儿便在人群里烧开来。到后来,这如雷喊声一齐化作:“杀了他!”“杀了他!”

朗思方丈摸着磕痛的脑袋,踉跄几步后总算站稳身子。他神智一清醒,便对武无功怒道:“盟主,怎地还不对这小子动手?”

一片喧嚣间,武无功却背着手,缓缓仰头,对着繁复藻井叹道。

“…武某出手了。”

刹那间,宝殿中似起呼啸狂风。

这风正似蛮荒狂兽,从血盆大口里喷吐出腥风血雨。众人只觉衣衫被刮得猎猎作响,发丝散乱,甚而连步履都难稳。武无功腰间三尺青锋并未出鞘,又抑或是他出剑归鞘行云流水,无影无踪,只见他好整以暇地立于宝殿高处,正似与巍峨佛像并肩,可底下门生却已歪伏了一片。

不少弟子被这阵势吓破了胆,呆张着口涎水直流。他们说不上来武无功做了何事,兴许是拔了剑,可并无人瞧见他出剑。

可黑衣罗刹却似被猛撞一击,倏地飞了出去,狠狠砸在墙上。

金乌像块布片似的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只觉两膝发软,纵有血苦实止痛,身前烧着了似的剧痛不已。忽有一股作呕感自喉头涌上,他猛地捂住嘴,却呕出一大口血。他再垂头一看,只见身前被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可剑刃刺到身前之时,他却毫无知觉。

武无功站在高处,傲睨着他,髭须微动:“瞧好了,这才是‘无痕’之境。”

罗刹鬼的脑袋有点昏胀,他慢慢地爬起来,只觉血流得着实有些多,这下别说撑到王太来给他收尸,恐怕连三合都支持不住。

他眼前似是飘起了雪点,纷杂思绪涌入脑中。在疼痛间,他想起往日里玉求瑕笑嘻嘻地坐在他身旁,拿狗尾草挠他的捣蛋模样。那小子才是忍痛的行家,每回出罢第三刀都筋骨尽裂,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却还有闲心同自己耍闹。

那时他问玉求瑕为何不怕痛,玉求瑕朝他眨眼,道:“只要想到少爷,我便哪儿也不痛啦。”说着便又嬉皮笑脸,寻个间隙来挠他痒痒,最后他俩打成一团,把对方都揍了个鼻青脸肿,却也不觉难受。

金乌抓着剑柄,颤抖着爬起。每动一下,气力都仿佛在从躯壳中流失,直至连同他的性命一起消失殆尽。

他想他也是一样的。

只要想起王小元,大抵就不会那么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