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剑乃是软剑,略一使力,刃身便如海波弯折。这剑最适合用来对付重甲,剑法又飘忽无声,使来暗杀最合适不过。
一剑挥出时连一丝破空声也无,顷刻间便划到眼前。相知剑素来有春风细雨之说,这说的不但是其刀势绵软、劲道柔和,还在于其无声无息,能将人悄然置于死地。
刀剑相交数回,攻势每一回皆比上一回猛烈。金乌猛地用天雨铁刀格住那软剑,谁知那剑竟似韧极,钱仙儿险诈一笑,压着剑身,把剑尖缓缓探向他,眼看着就要刺进他脖颈中!
剑光冷冽,钱仙儿亦目光阴冷。两人缓缓地挪着步子,每一步都似是死死楔入地里。他俩较着劲儿,转了小半圈后,钱仙儿对金乌细声细气道:“……我信你。”
罗刹鬼额上渗出些微冷汗,勉强笑道:“信我什么?”
“我信你真是宁远侯府的那位金乌公子,因为小元曾同我说过你的事。”钱仙儿悠然地低声道,满意地看见金乌碧瞳骤缩,持刀的手略抖了半分。他阴冷一笑:
“但是其余人不会信,你今日即便是死,也是作为黑衣罗刹而死!”
话音落毕,相知剑便如蛇信般探出。金乌跛了一边的腿,闪避时不大灵便,转瞬间衣衫上便有数道裂口绽开。在座之人见此剑法,不由得啧啧称叹。
红烛夫人将蔻丹交叠,饶有兴味地望着两人,道,“唉呀,这相知剑倒同钱老鬼的有些不同。人常言子承父业,可钱小鬼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这话落进钱仙儿耳里,让钱仙儿心里快活了几分。他心想,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钱老鬼是常去醉春园的孤老嫖客,他又不知是从哪个花娘肚子里滚出来的。那私娼本想用附子将他毒死于腹中,不想却把畸模怪样的他生了下来。
这十年间,钱仙儿只尝过炎凉世道,未尝有过爹娘疼爱。这剑法也是钱老鬼死后,他从钱家祖坟里刨出的剑谱上学来的。既是无人教导,便学得同世家大不一样,也是理所当然。
“看剑!”
见两人僵持不下,钱仙儿忽地将双目一瞪,高声喝道。可他非但不出剑,还突忽伸足一顶,一脚狠狠踹向金乌。金乌猛退一步,钱仙儿便如饿虎般扑上,仿佛要将他直直压进地里。
罗刹的手在抖,仿佛无甚力气。钱仙儿眼尖,瞥见他袖口里藏着渗血的细布,一层层裹着手腕,便讥笑道,“你方才放了一番大话,如今却连小的也抵敌不过么?”
话音未落,金乌便冷冷地瞥他一眼,忽而猛出一刀。这一刀势若雷霆,汹若洪流,狂风骤雨似的砸在相知剑上。钱仙儿只听得嗡鸣大作,继而手中一松,又见眼前寒光闪闪,钢片化作齑粉,似雨纷零。再往手里一看,却惊见相知剑锋刃尽皆破裂,只剩一只秃护手。
黑衣罗刹竟一刀劈裂了他的剑!
霎时间,众人屏住呼吸,钱仙儿背上也冷汗直流。可惊惶不过一瞬之事,这面相奸猾的秃瓢脑袋转眼间便又换上一副镇定之色。他旋身退开一步,依然未松开握柄。
奇的是,那本应飞溅四散的钢片却凝滞于半空里,仔细一瞧,能发觉有细线交织于空,展开一张大网,在熹微日光里幽微发亮。
钱仙儿一摆握柄,细线竟随着他的举动向金乌收拢,蛛网似的将他囚困在中央。金乌瞥了一眼,顿时便认出那是颜九变的天蚕线,他做了好一阵子的夺衣鬼的接应人,早对这人操线的手段熟稔于心。
恶人沟如今果真与候天楼相勾结,同流合污。金乌再一望高坐一旁的颜九变,只见他在武无功身边垂着脑袋,交叠的手指在微微颤动,指上套着的每一只铁戒上都缠着常人难辨的天蚕线,在半空里织罗成巨网。
钱仙儿摆出一副咍笑模样,道:“罗刹兄,小的这就来取您的性命!”
天蚕线粘连着相知剑的破片,恰如狂风席卷,一齐向金乌袭来。银线微光烁亮,像重重蛛网围着两人。
黑衣罗刹却只是轻巧地将手腕一旋,使了个剪腕花,便用剑刃将天蚕线齐齐绞住。
两人的身影往彼此逼近,罗刹鬼先一步跨到钱仙儿面前,压着嗓子道,“四五年前,我和你爹交过手。”
钱仙儿面色一变,咬牙切齿道:“我没有爹!”
“是啊,你确实没了爹。”罗刹鬼道,“钱老鬼是我杀的。他的相知剑比你的更精妙,大开大阖的扫剑都瞧不清他动作。要论你的长处……”
罗刹森然一笑,“也就是气力要比一个嫖久了阳气虚亏的老爷子大罢了。”
刹那间,锋刃挟着天蚕线一齐舞动。金乌一记扣步云扫,将银线绞在狼头刀刃上,挥击时将千百银线牵动,势如翻江倒海,又似出水蛟龙。他猛地一跃,一脚踢在钱仙儿腰腹处,直把他踹入天蚕线阵里。
这一踢把钱仙儿踢得丢了魂儿,他踉跄着往后滚去,又倏地止住了步子,一动也不敢动。此时他的头颈、手脚、身躯皆险险地贴在银线旁,稍一动弹便会被割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钱仙儿脸色煞白,没想到自己布下的线阵到头来竟害了自己。他从万事通那儿听过钱老鬼的传闻。候天楼血洗中州钱家的那一夜,正宗弟子一百零八人、入室弟子五十二人死于罗刹鬼与其爪牙的刀下。而钱老鬼死时成了一滩肉泥,零碎在凄迷风雨里。
他那不中用的爹钱老鬼是被天蚕线杀死的,而他兴许也会如此死去。
坚冰似的刀刃贴在颈旁,金乌握着刀,眼神冰冷地望着他。
“王小元也和我说过你的事儿,他说你是他的好兄弟,尽管你似乎不把他当作兄弟。”金乌低声道,“所以我放你一马。”
罗刹鬼放开刀,颜九变亦愕然地悄声收回天蚕线,钱仙儿颓然跪下,像被抽去了一身骨头。宝殿中无人言语,似是被这一幕震得口舌麻木,无法开口。
“快滚。”金乌用刀尖往旁一挥,示意他离开,又拧头往茶船处道,“下一个。”
从钱仙儿出手,再到此战终结,似乎前后不过数息光景。恶人沟的新当家虽是江湖小辈,却也是相知剑传人、大名鼎鼎的中州钱家后裔,如今却被这恶徒几式了结,不由得叫在场众人震悚。恶人沟长老们神色愤懑,可两目触及那柄寒芒乍现的天雨铁刀时,却又如鲠在喉。
“真是胡闹!怎容得这恶鬼如此肆意嚣张?”武无功怒道。
吞日帮主能大梁和红烛夫人对视一眼,一齐站起身来,纵身一跃,跳到黑衣罗刹面前。能大梁抄起手边沉甸甸的金瓜,扛在肩上。这竖瓜以熟铜铸就,金光锃亮,一对瓜槌重逾百斤,仿佛轻轻一擦便能将人头顶打破。红烛夫人则取下身上的银花披帛,微微一摆,便似水波轻晃,又如铁鞭起舞。
能大梁呵斥道,“还轮不到武盟主来出手教训你,先让老子把你狠揍一轮,教你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红烛夫人则掩口一笑,“小郎君,上回妾出手时留了情,如今却不行了呀。”
金乌望着他们两人,弯了弯嘴角,“两个打一个,你俩还算得是江湖正道么?”他想了想,一挑手道,“算了,一个个来倒费工夫,一齐上罢。”
话才说了半截,空里却忽地掀起骤风。
如山阴影压在了金乌身上,能大梁狂嗥一声,猛地将沉重身躯弹起。金瓜舞得如虎啸风起,一对金瓜也如斑子下山、翻身雄狮,地崩山摧一般砸向罗刹鬼。
这人身躯雄壮,看着又市侩油滑,不想却也有一帮之主的能耐,身手如此灵便!金乌猝不及防,倏地抽刀相抵,脚底的石砖却先应风声而裂。金瓜山崩似的从头顶砸下,一下便似要将他捶进地里。
两臂剧痛,虎口迸裂,金乌望着自己手上蜿蜒而下的血蛇,脸色又似是虚白了几分。拼蛮劲儿素来不是他的长项,何况他如今久病亏弱,自然比不得膘肥体壮的能大梁。
能大梁望着金瓜与剑相交之处,忽而一咧嘴,险诈笑道:“喂,小崽子,你的剑裂了!”
金乌忽而讥嘲地一笑。能大梁极近之处望着他,只见那一对异于常人的碧瞳霜气横秋,心里便生了些寒意。
罗刹鬼笑道:“你是膘油进了眼,什么都看不清么?”
能大梁低头一看,只见抵在金瓜下的不是锋刃,而是刀鞘,顿时冒出警心。他本想退,可黑衣罗刹却更快,持刀的另一手于顷刻间探至眼前,这恶鬼竟于瞬息间换了左右手的刀与鞘。
眼看着寒锋将劈到脑壳上,能大梁冷汗涔涔,缩着脖颈直想退避。这时却从空里直射来一道披帛,牢牢箍住金乌右手。刀尖在能大梁鼻前停住,那柔顺披红竟似是铁铸的一般,如何也挣不动。
明红烛一手甩出那银花披帛,在金乌身后开眉笑眼地道:
“莫要忘了妾呀,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