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暗淡漆黑,可行了几步路后眼前景色便豁然开朗。夜光壁幽荧发亮,映着鳞次栉比的奇石。只是四下里一切都静得过分,滴答水声层叠摇荡,仿佛吐息也会在这冷寂中回响不已。
王小元随着玉甲辰走进去,踏下弯曲的石阶。风很湿冷,泛着股潮味儿。石阶深邃的尽头有扇石门,上头刻着八宝纹,祥云、仙鹤、元宝、灵芝细细地排列着,同道观中纹饰如出一辙。
门里是静思室,只放着只蒲团,空荡荡的。王小元走进去,张望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块枣木牌,回头塞到了玉甲辰手里。
“这是何物?”玉甲辰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依然不解。
“准入武盟大会的令牌,从武盟盟主家的公子那处讨来的。”王小元苦笑道,“你们的令牌多半在奔逃的途中丢了罢?现在把在下的给你。”
玉甲辰抬头,正对上他郑重其事的目光。王小元又道。“不论如何,哪怕是遭此变故,天山门也不得缺席。若是天山门不列席,咱们哪怕是求援都无从开口。甲辰,如今天山门存亡进退都握在你们手中,但凡有一丝生机都不可错过。”
“山下的候天楼刺客与恶人沟山鬼围着咱们……该如何是好?”玉甲辰又惴惴不安地问道。
“在下已不是门主了,虽说先前答应了会送你们下山,可如今武盟大会在即,情势刻不容缓,在下又挥不得玉白刀。”王小元长吁一口气,凝视着玉甲辰。“若你是门主,你会如何做,甲辰?”
玉甲辰攥了攥拳,咬着牙关道。“自然不会让师兄操劳担心。”
王小元撇下了嘴:“你不会要自个儿直接杀出去罢?”
这小师弟藏不住心事,听他如此一说便浑身颤了一颤,惊得满面通红,“师兄,您怎地知道鄙人心里在想什么?”兴许是他往时与玉求瑕说话时常隔着一层白纱,如今见了真容反而忸怩,浑不自在起来。
“在下不愿看你们中的任何一人死,所以不许枉自去断送性命。”王小元口气严厉了些,听得玉甲辰羞惭低头。玉甲辰踌躇片刻,开口问道。
“那师兄…您不随鄙人一同去往武盟大会么?”
王小元又叹又笑,抬头张望了一周静思室。黑魆魆的石壁上画着离奇纹样,手中握着的火折子在这暗海中仿佛一粒微芒,只映得亮眼前的一角。他道:
“…是,在下会留驻此处,直至能重握玉白刀为止。”
石门掩上了,岩窟中重归一片死寂。玉甲辰在原处等了一会儿,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便又沿着石阶走回原处。
日子飞也似的过去,往后一连过了数日。白日里玉甲辰和天山门的弟子在林中采野实充饥,避开山鬼们将碰上的伤民拖进山中。桑椹子紫红烂熟,烂在嘴里时有股醺人的酒醉味儿,撩动着腹中饥意。夜里众人便聚在一起,按着河图洛书画金罡阵,念内家功法诀。
玉甲辰每日将水食送到石门前,削出来的木盘上托着几瓢水,还有几把红艳艳的覆盆子。天山门弟子把最好的野实拣了出来,托他送给王小元吃。可每回玉甲辰再去查探时,却只见瓢中的水稍浅了些,其余吃食一概未动。
石门幽暗闭塞,静思室仿佛一座囚牢,静悄悄的连一丝声也没有。王小元自那日入了静思室后,便再未在他们面前露面。
夜半时分,众人围坐在火堆边,用枯枝在地上写画,从坎、坤、震、巽、中、干数下来,金罡阵九宫中每一宫都有弟子把位。若是按照东青长老昔日的授法,这金罡阵能临敌不惧,自成守势。
弟子们聚精凝神地望着那阵图,有人忽问道:“甲辰,师兄有什么动静了么?”
玉甲辰也在潜心思索那阵图,闻言微愣,摇头道:“师兄…入了静思室后,已三天不曾有响动了。”
“那真得凭着咱们自己闯下山去?”
众弟子神色惴惴不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难怪他们心中难安,山鬼与候天楼刺客将此处重重围守,他们仿若瓮中之鳖,东躲西藏,不得安宁,更不曾得胜一回。
槐枝在熊熊火光里烧裂,每一声都似是断在了心里。兴许是火烤得久了,人人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玉甲辰在心中念了念日数,道:
“如今离武盟大会不远了,师兄闭关,又不知何时能出来。鄙人虽信得过师兄,却也忧心他在这处没个接应。不如大伙儿分成两拨,一拨随着鄙人下山,另一拨在这处照看师兄。”
他抬起头,望了望众人,“谁愿意随鄙人一齐下山?”
没人应答。弟子们神色忐忑惊惶,嘴巴缝起了似的抿紧。玉甲辰将目光扫过去,扫到之处的弟子便羞惭地撇过眼,不敢同他四目相交。
“真没一人愿意么?”
众人见他两目低垂,眼神黯淡,心中也似拧了麻花般纠结难过。有人颤声道:“甲辰,不是咱们不愿意,可如今情势实在凶险。休说武盟大会了,咱们自保都难。要不,还是等师兄出关后再动身?”
“何况…甲子与己卯还未回来。”
玉甲辰心中生出一丝不安,赶忙问道:“他俩还未回来?”
有弟子神色亦惴惴不安,答道:“是。他俩说是见到山村中冒烟,心里想着说不准有村民未从火中脱身,便前去查探。可这一探便去了大半日,咱们都未见他俩行踪。”
忐忑之情自心中油然而生,众人面面相觑,陷入一片死寂。
远处忽而传来一声惊慌呼喊:“…不妙!大事不妙!”
那呼声自头顶传来,弟子们仰头望去,只见树梢坐着个戴着茅蒲帽的门生。他先前一直在树上了望远处,此时从枝叶间探出脸来,惊惶失措地叫道:“候天楼刺客…山下都是候天楼刺客!”
众人心头一紧,赶忙跃身上树,奔上山石去远眺。只见得夜幕低垂,山脚下却火光通明,连成一片星海。隐隐听得马嘶声、脚步声杂乱无序地传来,比夜色更暗沉的漆黑身影在林中缓然前行。
那群身影行进时绕过了断崖与鹿寨,显是对龙尾山熟悉至极。看来除却候天楼刺客外,行列中还有恶人沟山鬼的身影。
弟子们本就只有一二珠的实力,未见过如此大阵仗,当下吓得脸色煞白,转头问玉甲辰道:“甲辰,如何是好?他们正朝咱们这处行进,不一会儿就要到此处了!”
玉甲辰亦心急如焚,片刻时候便出了一身冷汗。瞧这副架势,候天楼刺客是有备而来,可他们又为何得知天山门弟子的所在之处?他一个箭步跃身蹿上树,只听得林叶摇曳,骚动不已。远方的土丘上忽而现出一个人影,步履沉重,手里似拖着重物。
立在树梢头的天山门弟子将手半松握拳,凑在眼前,透过拳眼眺望远方。他们看见了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一身黑绸戎衣,身后微亮的火光映亮了他的侧颊,眉眼仿若怒目金刚。
那老汉手中提着一枚细短的文房裁书刀,刀锋泛出冽厉寒光,另一手则拽着两只头颅的发丝,宛若恶鬼般缓步向石窟走来。
“这…他手里的是……”远望的弟子们已开始战栗不已。
头颅滴滴答答地淌着血,老者的步伐也自血海中迈出。天山门弟子在震恐中认出了失去音信的玉甲子、玉己卯二人的面容,今日清晨时,他俩拧着眉头,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冒烟的山村离开,怀里揣着水囊和要救人用的猪油熬化的伤药。可今夜回来时却只余两只头颅,随着老汉的步伐在他手中微微摇曳。
弟子们面无血色,挤在树丛间低声喃喃道:“甲子、己卯…被他杀了!”
“我认得他,那是候天楼的左护法……独孤小刀。斩下甲辰一臂的人是他,咱们一定没有胜算!逃…快逃啊!”
兴许是玉甲子、玉己卯禁不住候天楼的严刑拷问,在死前透露了他们的藏身之处,这才为他们招致来了厉鬼。可如今这事已不甚重要,因为这厉鬼已威逼至他们眼前。
老者踏过土丘,忽然间,他揪着那两枚头颅的发丝,像甩带索铁抓似的急速旋了几圈,竟将那两只头颅高高扔出!血淋淋的首级仿若飞弹般呼啸着撕开长空,猛烈地坠在他们眼前。众弟子惶恐之极,有人大声惊叫,只见得血花同碎肉一齐飞溅开来,像崩裂的寒瓜。
转瞬间,眼前鬼魅似的闪出一个身影。就在头颅破裂之时,独孤小刀已倏时闪身到他们面前。
惊惧之情攫住了众人心神,门生们结舌瞠目,望着这个近在咫尺、又仿若魔罗恶鬼的老人,两腿似紧紧缚住了般丝毫也迈不开。独孤小刀面露狂色,将眼瞪得铜铃一般,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庞。
“老夫本想放你们这群小儿一马,只教你们在山上被困至饿死。可如今出了这事,可不能坐视不管。老夫在竹林中发现了竹翁的尸首,是谁杀了他?”
狂人一般的老者开口,声音低沉而嘶哑,粗粝地刮擦着门生们的两耳。崔巍身躯仿佛披上了夜幕的漆黑,让人心生铺天盖地的惧意。下一刻,独孤小刀又绽开一个凶横至极的笑容。
“不过不打紧,此事不算要事。”
独孤小刀将文房小刀紧攥,锋刃上映出他赤红的双目,狂笑道:
“因为你们…一人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龙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