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五十七)痕玷白玉珪

片风丝雨间,王小元呆滞地伫立在尸山里。雨丝扎在身上,毫针似的钻到心底,初时是连绵不绝的刺痛,随后便痛入骨髓,剧痛难当。

他晕晕乎乎的,只觉整个天幕都似是在转,先想到的是湔山离龙尾山有多远。他曾从木十一假扮的左三娘口里听得她去了湔山,可细细一想,更觉绝望,湔山离天府不远,离龙尾山也挺近。

这只头颅就是属于左三娘的。

王小元抬眼望去,只见她微散的发髻上别着只翠花簪子,碧珠作花蕊,金叶微舒,正是三娘爱的饰物。她的嘴角微弯,死前似乎仍在笑。王小元安慰自己,她走时一定没那么难过,也未经什么苦痛。

可倏然间,豆大的泪珠就滑下来了。他的胸膛猛烈震颤,只觉天地里黯然失色。连对着素不相识之人,他都尚且会难过哽咽,更何况是曾和他与金乌朝夕相处的女孩儿。

她为何会被杀?说起来,王小元已有许久不曾与她见面了。他自从钱家庄一行后就与众人失散,只与竹老翁同行过一段路,左三娘是一直跟着金乌的。可王小元也分明记得上回见到病弱虚亏的金乌时,三娘却未在他身边。

从薄雾中隐现出一个魁梧的身影,低沉苍老的嗓音悠然飘来。群鸦鼓翅躁动,飘下几枚漆黑的鸦羽。

“…小娃娃,瞧你痛哭流涕的模样,是在为这小女娃伤心的么?”

王小元抹了抹眼,可泪珠也仿若接天漫洒的细雨,绵绵不绝,如何也抹不尽。

嗓音又问。“你认得她?你知道她是谁么?”

在挟杂着腥气的晨风间,淡雾被层层拨开。在浅淡如薄墨的山阴中,有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出来。

那是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粗臂上青筋虬起,伤痕斑驳,肌肉仿若圆石。他的手中握着一柄文房小刀,青铜为柄,缀着金禽兽纹。

此人是——独孤小刀。王小元认得他,在钱家庄的群英会上,这使刀的老前辈竟与黑衣罗刹并肩而立。独孤小刀在柳树下望着他,眼窝深邃,仿若一块磐石。

王小元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他像一具空壳般立在此处,至于为何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独孤小刀会在此,此时他愚钝的脑袋是如何也想不清的。

独孤小刀声如洪钟,又道:“但你不是金五。你和金五有什么干系?水九说他杀了金五,可老夫觉得他素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夫将这女娃娃的首级悬在此处,就是为了引得黑衣罗刹现出踪迹……”

“土部叛贼在成邑的山驿附近出没,传闻道他们就据守在成邑左右。老夫亦听闻仍在候天楼之时罗刹便与三小姐交好,能心甘情愿为她豁出性命。老夫在这儿守了三日,可他没露面,你却来了!”

“你是谁?”独孤小刀咄咄逼人地问道,“你是三小姐的何人,又是罗刹的何人?”

老人往前重踏一步,霎时水花四溅,足音仿若猛兽嗥鸣般震荡不已。

王小元喃喃道,“我…谁也不是。”

他头晕目眩,丢魂失魄,用力眨了眨眼。可眼前景色毫无变化,左三娘依旧孤仃仃地悬在树上,在风里凄惨地摇荡。

有时他也会责怪三娘与金乌心太狠,总把他抛在身后,自个儿先走一步了。所以他才觉得自己于他俩而言无足轻重,是个什么时候都抛得下的包袱。

独孤小刀面色略带狐疑,“那你为何要为她落泪,为何如此难过?”

“要是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便会难过……如此而已。”王小元断断续续道。他的心跳得极快,发狂似的撞着胸口。

老人的目光流连于他的两手,忽而笃定道。“你的手上拿着刀。”

“是……是。”

“非但如此,你的手上亦有茧,虎口有,掌缘亦有,且只有一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王小元茫然而呆滞地摇头,独孤小刀却忽地怒目圆睁,雪髯抖振,高声大喝道,“你是刀客!还不是位寻常的刀客!为何你在老夫杀意威逼下仍能昂首伫立于此?你又为何能从刀势下走脱?”

刹那间,烈风呼啸。王小元眼瞳骤然紧缩,他回退一步,只见如牛毛针尖儿似的斜雨霎时迸开!短而凛冽的刀光切断晦暗雨幕,顷刻间便映到眼前。

独孤小刀于开口的前一霎便已动了刀,薄刃劈开的厉风织成细密蛛网,自四面八方将他裹覆。王小元旋身向后,在怯退间把上刀柄。锈蚀的刃身在鞘中痛苦地嘶鸣,被他猛然拔出,抵住迎面劈来的文房书刀。

手腕上仿佛压上了千钧巨石,王小元咬牙拼命,这才没让那短刀没入自己心口。老者披发飘髯,面庞狞皱,咧开一口森寒利齿,近乎失了神智一般哈哈大笑道:

“起势如九皋展翅,抱守似叶藏芙蕖。你使的是玉白刀法!钱家庄之后别来无恙啊,玉白刀客!”

此人乃是不折不扣的刀痴,只消看一眼王小元的架势,便认出他是玉白刀客。这人昔日虽有“刀侠”之名,却对各流刀法最为痴神。虽能为世间惩奸除恶,亦能为了见识一番黑衣罗刹的功夫与候天楼为伍。

王小元抵住刀刃,浑身发颤,问,“候天楼的左护法…如今正是你么?”

那搭救他的农家子曾道,下龙尾山的路被恶人沟和候天楼左右护法封死,附近的山村也皆化作废墟死地。左右护法的刀法剑招高明之甚,寻常人难以从他们面前脱身。

独孤小刀却似癫狂一般,两目赤红,高声喝道:“玉求瑕!老夫早想与你交手一回,速速将你那‘玉碎瓦全’的刀招掏出来让老夫领教一番!”

这老人身上披着一身黑绸披风,其上有靛草染青的细丝织就的如意纹,又在腰间系挂着左护法的半边赤乌金箔。原本是左护法的颜九变当上少楼主之后,这左护法之位便予了与他走得近独孤小刀,一切倒也说得通。

书刀精短,仿若狂澜骤雨。独孤小刀使的又是大开大阖的劈砍招式,焰势极盛,王小元节节败退,护着心口频频后蜷。

“玉求瑕,你为何不出刀?”独孤小刀叫道,“你这可不是守势,哪怕是第一式‘完璧无瑕’也精妙绝伦,不会被人伤到分毫。可瞧瞧你如今,浑身都是伤!简直是个孬种!”

此时王小元浑浑噩噩,只觉心头激荡不已。他颤声道:

“左三娘……也是你们杀的么?是为了引罗刹现身?”

独孤小刀喝道:“拔刀!金五不来也罢了,如今老夫不仅不沮颓,还心潮澎湃!老夫这一辈子就该作一把刀,所有阻拦在道上的刀客都是沙岩,能教老夫这柄刀在磨砺之中更为锋锐。今日我定要败你,玉白刀客!”

风雨如晦,天幕惨白黯淡,几片墨云于头顶翻飞。血花在水洼中凋零弥散,厚重的土腥气却渐从林间漫出。垂柳凄然飘动,泛黄的叶尖落下泛红的雨珠。

老人仿若寤觉的猛虎,手中紧攥的文房刀舞出山崩地裂之势,步步威逼着王小元。

王小元魂不守舍,却也觉得一股怒流忽而奔涌至胸口。他忽而抛却往日温吞神色,猛地格架住书刀,眼神疾厉而愤懑,脖颈上青筋爆绽,喝道:

“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候天楼左护法么?是你们封住了龙尾山,四处抢掠么?左三娘又是你们杀的么?回答我!”

冷雨劈头落下,独孤小刀突地肃静沉冷下来。他默然地注视着王小元,雨珠细细簌簌地落在花白长髯中。许久,髭须动了动。

“玉白刀……是天下第一刀。可这刀若无玉女心法相助,却也是废铁一枚。”

从头至尾,这老者都未回答过王小元的疑惑,可一切都似已昭然若揭。王小元绝望的两眼映在锋刃间,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玉女心法讲求平心静意,玉白刀法更是秉承抱朴之念到了极致。老夫时常在想,若是遇上了玉白刀客,要如何才能引得她同老夫交手?是在定气平心之时比划,还是要在怒气填胸时交锋?”

垂柳青烟,翠枝拂雨。细雨与血珠一同沙沙落下,将他的心一点点浸凉。

独孤小刀最终摇了摇头,“老夫最后想明白了。”

“与举世无双的强敌交手固然是人生一件头等大事,可若求败不求胜,便全无意义!故而老夫必要你怀抱杀心,教美玉落下瑕玷。玉求瑕,正如你名姓一般,老夫要今日的你染上尘埃。”

刀侠的面庞在雨雾中渐渐模糊扭曲,虽未戴鬼面,却已见鬼形。青脸獠牙,张牙舞爪。

“你要如何才会起杀心?老夫是无恶不作的候天楼左护法,刀下冤鬼无数。此处横在你面前的尸首,条条人命皆为老夫所夺,还有悬在柳枝梢的那小女娃,她的头颅亦是由老夫斫下!”

独孤小刀哈哈大笑道。他浑浊的瞳仁里映出素衣少年的身影,王小元默然地听着他的叙说,可两目间已燃起燎原烈焰。

王小元抽刀后退。这一回他缓缓抬起左掌护住玉堂,右手持刀横在身前。独孤小刀认得这刀招,这是“玉碎瓦全”的架势。前代玉白刀客曾凭此在天山上雕下石刻,震慑住了天下邪佞。

“来,玉求瑕!”独孤小刀热血沸起,作砍刀势。“候天楼左护法已在此恭候大驾,要取你性命!”

晦暗间闪过一阵凌冽刀光,刃铁相接时,锈蚀的刀刃改化了架势。自玉碎瓦全改换到玉雪辉寒,其间行云流水,似墨笔般挥洒自如。王小元将锈刀掼裂在书刀上,就着势头将断刃甩向垂柳。

老人怔愣了一刻,怒喝道:“你在作甚!”

碎刃割断了柳梢头的系绳,王小元脱兔似的蹿过去,就地一滚闪过独孤小刀劈来的刀刃,抱起左三娘滚落在地的头颅,转身便往茫茫雨雾中跑去。

“回来,玉白刀客!我俩胜负未竟,你竟敢临阵脱逃!”

独孤小刀的喝声在身后回荡不息,王小元却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他一辈子都在逃,跑得快,不一会儿便把那老者身影甩在远处。雨雾里翠树、群山、尸躯全都化作浅淡的灰霾,衣衫湿漉漉的,冰凉地贴着肌肤。

逃了一会儿,四周的景色变了个样儿,水淋淋的碧松与湿润的山石围在身边。王小元喘着气驻足,他低头望了望怀里三娘的脸,女孩儿依然白净,低垂的眼轻阖着,似是在做着个美梦。

他忽而也觉得眼里湿漉漉的,抹了抹眼,呜咽的声音却先从口里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