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天楼刺客在出石栅地后都会在道坛上领过一支死签,签上写着他们的死法。这做法一来是为了确立楼主威名,二来是为了让每个刺客据签解能各得其所。水十九当时抽到的签是“水鬼”,左不正说他是被溺毙的,于是往后但凡有走水路的活计他一概不接,为的便是避开水鬼晏公。
可纵然水十九向自己保证绝不会在今夜死去,玉乙未依然心头痛如刀割。他不禁胡思乱想,万一那死签上“水鬼”的意涵是水刑呢?候天楼刺客兴许会将身为叛徒的水十九捉起,施以滴灌之刑。且今夜疾风骤雨,哪儿也不缺水,水十九更是凶多吉少。
“我…我是不是做了错事?我没有带他一起逃,把他撇在原处……”玉乙未喃喃自语,悔恨而愧疚地咬紧下唇。
此时他与玉丙子两人同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猛风暴雨从叶隙间狂烈袭来,衣衫吸饱了水,拖得他俩步履沉重。
水十九拦在他们后头,独自面对汹涌如潮的候天楼刺客,他们之间愈走愈远,直至水十九单薄的背影被夜色吞没。
玉丙子摇头,眼神空洞而落寞,“怎会是师兄你的错?真要说有错,我更是错上加错,不仅没学好救死扶伤的本事,还连累大家至此,害乙未师兄你伤了面貌,还让执徐师兄枉送性命……”
她叹着气,向黯淡的前方仰首。“但是如今再论谁的对错都已于事无补,咱们得先逃出去,不能辜负了师兄方才那位朋友的心意。”
满耳充盈着沙沙的雨声,像是从穹汉里落下的泪水。玉乙未皱起了眼,呜咽抹泪,像是小孩儿一般抽噎起来。
他不知道这个梦魇何时结束。从许久以前开始一切都似变了味,昔日能与天山门弟子谈笑耍闹的时光猝然飞逝,他身边的人一个借一个地逝去,独留他在这泥沼似的世间挣扎。
以前他总有着出人头地的心愿,想从天山门出去后随着武盟混,挣个盆满钵满,买个五进的敞阔宅子,好好供着他爹,再娶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他想做个去吃酒时能胡乱给赏钱的财大气粗的公子哥儿,在街上晃得呼呼生风。
现在玉乙未不想了。他只想回到刚入天山门的时候。那时他爹尚有满头青丝,皱纹寥寥几条。玉执徐还好端端地活着,依然每日清晨到内房前候他,与他打照面时肩上栖了一层薄雪。然后他会伸手掸下,并肩比足地与玉执徐一齐去武场前。
此刻他只想回到过去,回到谁都还在人世间的过去。
走了不知多久,暴雨依然滂霈,浇得他们身躯湿透,皮肉里都似是能拧出水来。路渐崎岖,泥淖难行。
两人摸到了外围的鹿砦,木桩子密密层层地立着,像一片树林。玉乙未拔剑费力地砍倒了几支,好不容易才清出一个小口,探头往外一看,却又怛然失色。起先他见这山驿中有坑道时便已有所猜测,这处是山民们采铜银矿时留下的探矿场,此时鹿砦外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大坑横在眼前,坑缘陡峭,仿若阴府大口。
从这处也许出不去,水十九给他们指了个大致的方向,可玉乙未转头一望,只见鹿寨犹如长蛇,蜿蜒到极目之处,也不知哪儿才是能让他俩逃出生天之处。
“师兄…师兄。”玉丙子摇了摇他的肩,将他唤回神。她睁着漆溜溜的两眼,略有些惊惶,“你还跑得动么?”
玉乙未低头看了一眼伤腿,血渗透了细布,被雨水洇湿后仿若一朵红云,稍一动弹便撕心裂肺地痛。他摇头,“怕是件难事。”
“可…可是……”少女迟疑着向后张望,颤声道,“他们——来了!”
甚至不用去问她话中的“他们”指的是何人,玉乙未便即刻心知肚明。转头一看,只见眼前忽而擦过一道寒光,竟是刀锋从鼻尖堪堪擦过。
刹那间,玉乙未冷汗直流,翻身挟住玉丙子往后一滚,挂着满身泥水惊魂未定地起身。他们身前闪出数条黑影,鱼施饿鬼、金银鬼、拔口恶鬼…张张鬼面齐聚眼前,摆得满目皆是。候天楼刺客无声无息地蹿身上前,剑光轮转,风声朔朔。
全都是候天楼刺客。恶鬼们群踞于枝梢、树后,涌动的黑雾间现出他们密密麻麻的身影。
玉乙未分了些心神往身后张望,却不见水十九的身影。霎那间密林化作黑魆魆的槛牢,仿佛四面八方皆是绝路。那重伤的刺客只有一人,又怎能抵得住这浩大敌势?
“水十九……水十九!”他绝望地叫道,却只听得林中幽幽回响,雨声簌簌不息。
无人回应。候天楼刺客们犹如默无声息的磐石,牢牢锁在他四周。水十九一定是死了,恶鬼们无情地践踏过他的尸首,此时冷酷地矗在他眼前。
小师妹猛然抱住他,往草坡里一滚。数支三棱箭镞插在玉乙未原先所在之处,箭杆密密麻麻。他俩滚到了坡下,葎草割伤了面颊手脚,浑身散架似的疼。
玉乙未哆嗦着口唇,说不出话,半晌才喃喃道:“……水十九呢?”
“我给了他执徐的铜钱……”玉乙未紧紧攥拳,将湿泥握在掌心里,他的泪水淌过玉丙子嫩白的指尖,“那枚铜钱我一直带着,哪怕是食不果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都不敢花…”
他惶然地呢喃,“我身上只有这一件执徐的物件了。我想让他带回来,我不想要他死,谁也不要死……”
带着冰凉湿意的巴掌拍到了他的脸上,像突来的一道霹雳。玉乙未怔然抬脸,只见眼前是玉丙子泫然欲泣的面庞。
女孩儿厉声道:“走出去!师兄,我们得从这儿出去!别的事儿一概都不要想。有那末多人都在盼着你活,你为何还要在这自怨自艾?”
比夜色更为浓郁的黑影逼近,持腰刀的候天楼刺客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他们二人。身后是天堑一般的深坑,身前亦是绝境。
玉乙未牙齿格格战抖,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候天楼刺客,往日在车队里时都不曾有这么多敌手群踞。他望着刺客们手中提的凛冽的刀锋,上面正如红丝般缠着粘稠的血迹。玉乙未想起那些被自己放跑的天山门弟子,不知他们是否平安地从山窟中逃出?
他忽而觉得身上一重,垂头一看,却见玉丙子瘫软在怀中。
“师妹…你怎么了,师妹!”玉乙未伸手去摇她,却摸到她背上一片湿漉漉的温热。方才玉丙子抱着他闪开箭镞,却没避过刺客手中的长刀,背上开了一条狭长豁口。
血汩汩地流,玉丙子秀眉紧蹙。她腿上也有一道刀伤,此时想拼着气力站起,却依然支持不住身子瘫于地上。
玉乙未两耳嗡然作响。他搂着玉丙子,头脑一片空白。哪儿都没有路,他两人皆身上负伤,如何看都再无逃出生天的希望。
小师妹却揪着他前襟,微弱地吐气,“为何……不信呢?”
她的声音低弱,玉乙未赶忙俯耳去听。玉丙子凝望着他,雨花落在眼里,绽开一汪潋滟泪光,道,“你为何不愿信…你那位朋友?兴许他这时已逃了出去,正候着你呢。你还未去向他讨回那枚执徐师兄的铜钱,怎么就已灰心冷意?”
“要我……相信他么?”
“是呀。”玉丙子笑意真朴,眼神却一点点涣散,“一起出去罢,师兄。你若是没活下来去见他,不仅他会伤心,我也难过……”
玉乙未呆怔地望着虚弱的她,身躯中忽而迸发出一股猛烈的震动,犹如滚烫浆水喷薄而出。
他喃喃问道:“你愿意相信我么?信我能带你从这儿出去?”
她安静地点头,鲜血濡湿了玉乙未扶着她脊背的手掌,这女孩儿一路随着他赶过来,身上受了伤,却从未向他呼过一声痛。
雨暗夜深,风寒砭骨,满目尽是一片萧索光景,林中遍是食人厉鬼。玉乙未扶着玉丙子缓缓起身,佝偻的身板渐渐挺直。
此时此刻,他的心已渐麻木,但又从麻木中融冻出另一番生机。玉乙未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当时他心底里打定主意要救出小师妹,以此为借口麻痹了自己的身心。仿佛只要有这个缘由在,他便能赴汤蹈火,无所不能。但他其实并不信自己。胥凡从来不是个有能耐的人,玉乙未亦然。
可如今小师妹一心一意想要他出去,能在群鬼之中活下来,这教玉乙未感到天崩地坼似的惶然。
“为何…为何连我都不信的事,你却能如此笃定?”玉乙未心中百味杂陈,又哭又笑,颤声道,“我尚且不信自己还能活过一刻钟,你却信我俩能活着出去?”
剑刃相撞,寒光森森,玉乙未猛然抓起匕首,勉强格过候天楼刺客刺来的刀剑,虎口震得发麻。他抵不住,匕首当啷落地,绽开一地水花。暴雨烈风之间,墨黑浓翠堆叠,树影狂乱舞动,像妖鬼的影子。天地间似是打起了旋,只听得黑影箭步蹿身的飕飕风响。
“乙未师兄,还记得执徐师兄说过的话么?”玉丙子勉力支身,从泥水中抄起木枝,向飞身而来的候天楼刺客奋力挥舞。“他说的‘剑情’,我偶听过几句,‘手空心阔,凝神屏气。道生于气……道成于神。’”
“天山门剑法之道,在洗心有信。”玉丙子笑道,笑意而柔和,“丙子从来都未怀疑过师兄。”
“…那师兄……相信丙子么?”她问,用木枝撞开两名候天楼刺客的腕节,在飞腾的水花间转头望向他。
鼓荡骤雨浇湿身躯,却浇不息心中火焰。玉乙未极目远眺,只见繁枝浓云后露出一角月牙,像破瓷盘一般只有小小的一角,但已在满地雨花间现出碎银似的微光,如山如海一般袭来的刺客挡不住这些跃动的微芒。
玉乙未从地上拾起匕首,横在身前。在他们二人面前是密密麻麻的候天楼刺客,仿佛无穷无尽,挨山塞野。凄白电光照映林间,只见刺客们横刀执剑,兵铁森然,鬼面狰狞,仿佛正从唇齿间吐出寒气。
这是属于他们二人的最后一次的逃亡,虽是面临绝境,两人心中却一片坦然。
玉乙未踉跄着挨到玉丙子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笑了一下,用未持匕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掌,血与雨水交织,在掌心里留下一片暖热。
候天楼恶鬼扑身而上,雪雪剑光映亮了他们的面颊,掀起狂烈疾风,刮得衣衫猎猎作响。
这时候的玉乙未依然笨口拙舌,默然无言了片刻,他笑道: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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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出自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玉乙未的线到此就结束啦!
对我而言这是一场很艰苦的战争…大概用了8个月的时间来写这条线,而且我也很清楚如果撇开主角不写的话会变成啥样子(人气会遭到致命打鸡)
但是还是写啦!在忸忸怩怩痛苦纠结之中磨完了这段剧情,俺个人还是挺喜欢这条线里出现的角色们的,甚至觉得个别挺可爱,可以让俺在写的时候嘶哈嘶哈
天山门不会只有一个王小元,候天楼也不会只有一个金乌,这就是我写这条线的原因。这一卷是决战前的过渡卷,要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有趣就好啦。(当然觉得无趣也没啥,俺只会大声嘤嘤…
……
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