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坠下土坡之时,玉乙未心中一片茫然。夜色寒寂逼人,浓云连天蔽月,冰风凉雨蚕食着他的心神。
他拼命挣扎,一遍又一遍地回问自己:为何不抓住山岩,回到玉执徐身边?为何他会没觉察玉执徐的眼神,中了计动弹不得?为何他当初在坑道里寻麻绳时不再多寻几条,致使如今的他们陷入危境?为什么他当初会把黑火末包放在玉执徐眼下,让那人有了寻死的心思?
心绪纷乱仿若交错乱麻,最终汇作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一个将他的心底刨得鲜血淋漓的疑问:
“为何…我救不了他?”
冷风犹如刀锋,割过脸颊。玉乙未自喉中发出几近无声的、嘶哑的吼叫,从土坡上兀然坠落。
腰间的绳索吊着他,能让他不致摔死,身体自麻痹之中渐渐恢复,玉执徐方才点他穴道时虽用尽气力,却毕竟身负重伤,只能让他僵板片刻。但他回过神来时,他已被推下了土坡。
玉乙未艰难地动起了手指,勉强牵住麻绳。他费力地往土石间一踏,只觉两腿如寒冰解冻一般渐渐有了知觉。他咬紧牙关,决定待知觉恢复之后便想尽办法顺着麻绳攀上土坡,回到坡顶,去救玉执徐。
执徐究竟救了他多少回?怕是已数不清了,从往昔在天山门之时,再到今日,他总是在蒙受玉执徐的照顾。可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无能为力,无法对玉执徐伸出援手。
他的心中如火燎一般焦躁,玉执徐受了重伤,正如受人刀俎的鱼肉一般,只能任候天楼刺客拿捏,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但就在玉乙未手脚微能动弹的一刹间,土坡边上突然绽开一朵鲜红火花!剧烈的震颤席卷周身,细碎土屑扑头盖脸地浇下。他懵了头,只觉缠在腰间的麻绳忽而一松,他重重摔倒在地,骨碌碌地滚了几圈。
骨头没伤着,但腿却似是扭着了。玉乙未忍痛爬起身,只见湿润草丛里有一抹洁白亮色,是一同从土坡上坠下的玉丙子。她身上的绳结没散,看起来倒是没跌着,只是擦伤了稍许,裸露在外的臂上挂着几丝殷红。
“……执徐!”
玉乙未惶然抬头,却见眼前飘下一截烧焦的绳头,在他错愕的目光之中颓然落在地上。
天穹有一角被染成血红,雨势收了不少,有火正在遥远的土坡上燃烧。
那是玉执徐所在的方向。
心口仿佛出现了裂痕,继而从胸膛中传来了崩坍破碎的声响。当玉乙未回过神来时,他已像野兽一般绝望地扒拉着坡边的土石,狼狈而手脚并用地想要向上攀爬,指甲断裂,把染血沙土攥进手心里。
“执徐…执徐!”玉乙未颤声大嚷,“你在哪儿?你还活着,对不对?我这就过来,你撑住……我这就来救你!”
他像疯了脑袋,也许是眼里血丝充盈,看什么都带着血色。可下一刻,他胸中滚沸的热血便倏然凉透。
因为在高耸而遥远的土坡边,忽而探出了一张戴着鬼面的脸。
起先仅有一张,后来便如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数张。青面獠牙的恶鬼向下张望,凑在一齐说话。有几个隐约的字眼飘入玉乙未耳中,刺客们的声音纷杂作响:“逃了!”“追!”“…将人杀了!”
玉乙未失神地伫立在原处。候天楼刺客出现在此处,正恰说明了玉执徐没能拦住他们,且已命丧黄泉。
执徐在上头点燃了黑火末,他伤成那般模样,一定连动弹都如有登天之难。而他也定是拼尽气力吹燃火折子,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黑火末包,推着板车落入候天楼刺客之中,然后在烈火中痛苦挣扎,化为焦炭。
火光渐小了,最后湮没在夜色里。玉乙未颓然站着,漫天雨珠落入眼中,仿佛往他的两眼灌入两片汪洋。他已分不清滑过面颊的是雨还是泪,只觉每一道都带着痛彻心扉的沧凉。
他忽而觉得很累,光是站着便已竭尽全力。于是玉乙未往后倒下,身躯重重地砸在泥水里。
“到头来,我还是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到。”他想。
“我这一辈子未尝得胜,一直不停地被老天爷挫败,活过的日子全都是由败绩与缺憾堆砌而成,所以这回我一定也回天乏术,一定救不了人。”
夜幕垂临,将玉乙未的视界紧紧裹覆。此刻他心力交瘁,什么都不愿去想。仿佛只要不去理会与思考,玉执徐引燃黑火末包而死、天山门弟子被候天楼刺客屠戮残杀、垂垂老矣的父亲倚门独守的事便会一笔勾销。
身体各处都疼痛欲裂,额上仿佛烧起了一把火。玉乙未昏昏沉沉,似乎坠入浑沌泥沼之中。他睡在鼓噪的骤雨里,宛若一具朽坏的枯木。刺客们杂乱的脚步声、交谈声遥遥传来,向他逼近。但玉乙未已无挣扎的气力,他只想长睡不醒,任凭身躯腐烂在这昏天暗地里。
昏昏沉沉间,似是有人背起了他。
那人背着他沉重的躯壳,艰难地在泥水间跋涉。玉乙未听见了吐息声,一声叠着一声,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像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眼前有乌黑秀发摇曳,背着他的人侧脸秀丽,肌肤凝脂似的雪白,便是在黑夜中也似发出淡淡微光。
“丙……子。”玉乙未喃喃道。是玉丙子背起了他,她看上去就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儿,可如今她却咬牙喘息,将他笨重的身躯负在肩上。
“你的腿伤了…是不是痛得走不动路了?”玉丙子喘着气道,“没事儿,你先前救了我,我也会…带你出去。”
玉乙未疲困之极,上下眼皮粘连,他轻声道:“执徐…还在山坡上面。”
“那是…执徐师兄么?”玉丙子沉默了。玉乙未不知她此时心中究竟掀起了何等惊涛骇浪,他贴着她薄薄的脊背,只听得有一颗心在其中突突跳动,每一下都有若撞钟。她喟叹了一声,嗓音发颤,“嗯,对,那是执徐师兄。”
“我没能救他…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每次都要害他劳心劳力,甚至把自己性命也搭了进去…!”玉乙未泪流满面,颤抖着将脸埋在玉丙子背上。
“为何活的不是他,而是我!当初被候天楼捉去的就该是我,被折磨得不人不鬼的也应是我!我活着究竟能有什么用!”
他声嘶力竭,恸哭流涕地发泄了一通。冷雨沙沙落下,像是天穹顶上淌下的泪水。
玉丙子默然地倾听着,良久,她轻声道:
“我想…与你讲个故事。”
她的声音清亮而和缓,让玉乙未想起在清晨里汩汩流淌的锦江,扬起的浪花轻灵落下,水珠坠入丝缎似的河面中,像拨着银铃似的脆响。不知怎的,他渐渐安静了下来,狂跳的心渐趋平静,在她的娓娓道来之中醺然欲醉。
“陵州往西三里,是我的家乡。我在一个山谷里长大,出来时也只凭着一股冲劲儿,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路被人拐骗,流离失所,最后到了天山,被执徐师兄捡进了门里。可我毕竟不懂规矩,虽有了玉珠,一切都是从头来学,自然也比不上各位弟子。”
“那段日子真是辛苦呀,我总是笨手拙脚,净给师兄师姐们添麻烦。起先连剑也把不住,也不懂得有早课、晚课,入剑阵时总踏错罡位……犯的错实在太多啦,所以谁都拿白眼瞧我。”玉丙子苦笑一声,怀念似的扑闪着眼睫,浅色的樱唇开阖。
“那时的我丧气得很,心里甚而想着,反正于这个门派而言,我本就是个外来人,不该在名册里列有名姓,还不若拣个时候出了山门,哪怕是冻死在雪原上也罢了。我时常在想,我为何活在这儿呢?若是没有执徐师兄相救的话,我早就化作雪原上的白霜了。”
玉乙未浑噩地听着,心中不免觉得讶异:原来受尽人宠爱的小师妹竟也有过这般遭人厌弃的时候。他看玉丙子模样生得清丽,颇得同辈喜欢,却不想也曾与自己一般遭人嫌厌。
“但是,有一天我忽而改了主意。”
雨声吵嚷,每一粒水珠坠入泥潭中的声响都仿若清晰可闻。玉乙未的心也随着这雨声一同喧哗叫嚣,怦怦地跳着。
玉丙子拖着他,嗓音脆生生的,怀念似的道:“那一日,我又笨手拙脚地犯了错,在晨练时的九曲灯阵里踏错了位。大家伙儿都睃着我发笑,口上虽不说,心里却把我轻看到了底。我烦闷之极,晃到冰池边发呆,看着冰面倒影愣愣底想:‘是不是只要跳进这冰窟窿里,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如此一来既不会被人笑,也不会被人怨。”
“我看了半晌,忽听得一声脆响。只见对岸枝梢处坠下来一柄剑,直直坠入冰池窟窿里,又听得弟子们的惶乱惊叫声。原来是天山门的弟子耍闹着在枝头割新长的梅花儿,却失手将手里的剑落进冰池中。那剑上系着玉珠,若要弄失了定要受西巽长老责罚,因而弟子们惊得满脸失色。”
她的嗓音似有着股奇异魔力,让玉乙未喧哗杂嚷的心绪渐渐宁息。
“那冰池水深难测,下面又有千万枚废剑断铁,牢牢矗在冰底,因而得名‘剑冢’。不论什么东西跌进去,都休想再捞起,人是如此,剑亦然。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个人影在那弟子高声嚷叫的同时,便倏地扑进了冰池里。”
玉乙未听得迷迷糊糊,在她背上似一叶小舟般颠簸摇曳,忽而打了个激灵:“你说的那人影…是我?”
细碎的笑声轻轻传来,玉丙子咯咯笑了几声,道:
“……是呀,就是你。”
她笑道:“你扑通一下便跳进冰池里,奋力去捞那柄剑,模样可别提有多英勇了,看得咱们都大惊失色,在心里盘算是要去喊长老救你,还是要去山脚下的义庄给你腾个位呢。”
玉乙未隐约想起这茬事,羞得满面红云。
小师妹又道:“但不想你在水里扑腾几下,又狼狈地沉了下去。没想到你竟是只旱鸭子,还一个劲儿地冲去给别人捞剑。我们就在岸边看着你鸭儿凫水般地漂一会,又沉一会,偏又不死心,一直往冰池底下游。”
“我当时就在想:怎会有如此愚笨的人呢?明明自顾不暇,还逞能地冲出去帮人捞剑。捞起来了也没得到人家一声谢,该笑你的人还是会笑你,因此而瞧得起你的人也不会当着面谢你。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
她所说的话不错。玉乙未伏在她背上,面上有些发烫,默默地想。他那段时日总是被当作天山门的笑柄,谁都爱拿他来说事嘲弄,早把脸丢尽了。
玉丙子沉默片刻,道:
“但是,我觉得那样的师兄…是个很利害的人。”
雨水霎时蒙了眼,玉乙未诧异地撑开眼皮,只听得她声音里似带了哭腔,缓缓道:
“我从见到你的那时起就如此觉得,你一直是个很有勇气的人,是我万万比不得的人。你为何在旁人嘲弄之下还能笑得出声?为何能总是一心想着去帮别人,哪怕一点儿回报也无?”
玉乙未怔愣了片刻,半晌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何事,嗫嚅着道:“你…发现了…是我?”
她方才的言语并不像是在说给一个候天楼刺客,倒像是在说与他本人听。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玉乙未惴惴不安地发问。“…知道是我的?”
晶莹水珠淌过玉丙子白皙的脸颊,将她的面孔衬得愈发莹润,似在夜里弥散着微光。她微微偏过脸,眼里似漾着凄然的涟漪,轻声道。“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乙未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