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丙子站在屋中,正垂头抱着研钵,铜冲子一下一下地在零碎的草叶间撞着,发出入耳惊心的脆响。乌黑的发丝如瀑泻下,将她眉眼掩在一片阴影下。
她站在幽暗的驿舍里,几丝日光钻过步步锦窗的棂条,细细碎碎地落在她身上。一片昏黯冷寂之中,四周皆如浸在淡墨之中,唯有她一袭白衣,亮得似乎有些透明。
忽然间,她的脸微微一动。有几滴圆圆的水迹在桌上漫开,在灰尘遍布的木桌上洇开深色的印迹。玉乙未踏入门槛时,正恰撞见了这一幕——那是泪。玉丙子在啜泣。
“总算来啦。”玉乙未呆怔伫立,肩膀却忽而沉沉一坠,有个戴着炬口鬼面的刺客从黑影中滑出,将臂膀重重地搭在他肩上。炬口鬼审慎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弋。“火八那小子翘了这处的班,我还忙得焦头烂额呢!你是叫火十七吧?去把那木家的女孩儿哄好。”
炬口鬼拿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将玉乙未一把推向玉丙子。玉乙未神情恍惚,脚步踉跄,跌撞着挨到玉丙子跟前。
玉丙子缓缓抬头,青丝犹如水帘般倾泻,她的两眼像幽黑深潭,在发丝后黯淡地盯着他。那是无情的、注视着杀人恶鬼的眼神。
身后是刺客灼烈的目光,玉乙未冷汗直流,他不知刺客们对他的怀疑究竟到了何等地步,只得先作了个长揖,“呃,姑娘,别来……无恙?”
“……是你。”玉丙子死盯着他的无常鸟面,良久,凛若冰霜地呢喃了一句,又别过了头。
他俩曾在押送的车棚里见过面,那时玉丙子满脸泪痕,手里握着衣带,怆然而悲哀地仰望着他;而他因这小师妹要投缳自缢而焦头烂额,又因刚割毁自己的面皮而处于七颠八倒的怖惧之中。
玉乙未从未见过玉丙子这般冷漠疏离的模样。往时在天山门中时,她每每见到自己同玉执徐共行,总会挥着手笑靥如花地奔过来,一面同玉执徐东拉西扯,一面拿眼偷睃着自己。他俩目光相撞时,玉乙未总会羞得耳朵根通红,怯怯地转过眼。这时小师妹总会咯咯笑着偷扯自己的衣袍,口中叫道:“乙未师兄,你为何不看我呀?”
他不敢看她。玉乙未心中绞痛,他如今是缄口无言的火部刺客,在小师妹看来不过是只杀人厉鬼。
沉默凝结在他俩之间。玉乙未尴尬地挠着脑袋,没话找话,“你…这段时日有受伤么?”
他最关切的就是玉丙子的安危,也怕候天楼刺客怠慢了她。
玉丙子冷冰冰道:“关你何事?”
“嗯,我看你也…不像受了伤的模样。”玉乙未笨口拙舌,嗫嚅道,“这段时日我来照看你,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
炬口鬼在旁嗤笑一声:“这么低卑,你是被这小妞儿美色迷了眼,要赶着给她做牛做马啊?”
前方也射来如箭般的视线,玉丙子对他怒目而视:“不劳你费心。”
玉乙未左右不是人,只得难堪地闭嘴。
小师妹低头摆弄了片刻铜冲子,玉乙未只能呆立着看她忙上忙下,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只当是屋里杵着的无声无息的梁柱。
沉默了片刻,玉乙未心痒难耐,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从方才起,玉丙子便一直在垂头将研钵里的药草捣碎,混上水,和成膏泥。玉乙未见了,又添了一句:“这些是什么药?”
玉丙子凝视着研钵。不知怎的,她的眼微微睁大,瞳仁空洞,仿佛浮着层云翳。许久之后,她道:“是治伤的药。”
“谁伤到了?”
“天山门的弟子。”她猛然看向玉乙未,目光凌厉却空虚,声音放得极轻,可每个字儿都像是要在玉乙未心上划出血痕。
“你不知道么?这里的山驿里都是被关押着的天山门的门生,你们日日拿藤鞭、宽板来打他们,用铁钳弄碎他们的手指脚趾,给他们灌药,教他们七窍流血,并以此为乐。”玉丙子像是在瞪视着他一般,冷冽地道,“这种事究竟有什么好玩的?为什么能将人用作享乐之物?”
这些话让玉乙未愈发难以呼吸。他想起在馆驿后一架架的染血斑驳的囚车,还有山驿里日日回响着的古怪的凄厉幽鸣。他本以为是野兽的嗥叫,原来那是人的悲鸣。这处也许离候天楼的老巢近了,刺客们便将药人暂且集中在这山驿。
见玉乙未张口结舌,无话可说,玉丙子默然不语,低着头继续捣弄药草。过了许久,她白皙的手指突而停滞了片刻。玉丙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叫……火十七?”
“…是。”玉乙未慌忙回答。
“火部的…火十七?”
“正是。”
铜冲子的声响戛然而止,玉丙子缓缓转过头来,她的面庞清丽而白皙,仿佛在浮尘游弋的驿舍里泛出些微莹光,此时甚而白皙得过了分,化作失却血色的惨白。
她的朱唇一开一阖。“杀掉执徐师兄的,是火部的人么?你也是…火部的人?”
胸膛里仿佛被铁锤重重敲了一记,玉乙未两眼睁大,两耳似在嗡嗡震响。他头昏脑胀,只觉似有蚊蝇在耳边盘旋,扰杂着他乱麻似的思绪。
他的胃里泛起了酸水,那个黯淡无光的夜里的血腥味仿佛渐渐飘来,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鼻间。他紧抿着唇,因为一张口兴许就会吐出来。
小师妹的脸庞似乎在面前渐渐扭曲,融化成灼烫的铁汁,哧喇喇地倒在他心上。玉乙未木然点头,喃喃道。
“……是。”
玉丙子看起来意外地冷静。她问道:“是你杀了执徐师兄么?”
“不…”
“但执徐师兄是被火部刺客所杀,你是他们的党羽,是候天楼的爪牙!”
玉丙子咄咄逼人道。她的话正像尖矛,将玉乙未逼向悬崖边缘。其实她的每句话都不假,可事实却不像是这些话串起来一般。
玉乙未被她的汹汹气势猛然慑住。炬口鬼在他背后幽幽注视着他,愈发教他如履薄冰。
良久,他艰难地点头。“是火部…我们杀的。”
脸上的无常鸟面重抵千钧,将他的真心包裹。玉丙子冷眼望着他,眼里似写着刻骨恨意,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仇雠。
玉乙未正垂着头,忽而听得一声脆响。研钵从玉丙子手中兀然坠落,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边。他惶然抬头,眼里却只捕捉到雪白衣角落下的残影。玉丙子以手捂面,从他身边仓皇落逃。
她钻进了小间之中,猛地将门扉紧掩,门扇像蚌壳一样死死闭上。
炬口鬼作袖手旁观状,呵呵笑道:“那里是制药用的小间,那丫头硬说有些药末见不得光,得放在那小间里磨。咱们也没法,便给她腾了那么个去处,反正她也逃不出这驿舍。有时她发了脾气,得在里头闷上一整日不出来。”
“那她还会…出来么?”玉乙未颤抖着吐息,惴惴不安。他觉得小师妹准是听到他的话后生气了,伤透了心。
可他着实没有办法,如今已走投无路。他还不能叫这群恶鬼发觉他的真实面目。
“顶多待到晚膳时候吧,那时她便会出来的。”炬口鬼笑嘻嘻地道,“凡是个人便得吃饭,她再怎么摆臭脸色给咱们看,到底也是个娇养的女娃娃!”
他们在条凳上坐了许久,小间里起先仍有些微啜泣声,后来渐趋息静。屋外日影西斜,夕晖在石砖上如血流淌。轮值的刺客提着食盒来了,与玉乙未换了位儿,他还是没等到玉丙子从小间里出来。
“她不会在里头寻死吧?”玉乙未被轮值的刺客催着走了,可他仍不放心,问道。
炬口鬼冷笑:“岂会让她那么轻易地死?不瞒你说,自打上回她想自缢之后,水九便威胁过她,若是她再寻死,候天楼便会割下所有扣作药人的天山门弟子的头,谅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玉乙未点头,沉重而迟缓地起身,往门外挪去。
这时正恰是晚膳的时候,伙房里有大碟的剔面板子,玉乙未从驿舍里出来,装了碗后拌着碎肉吃了几口,状似随意地在房前瞎晃。等在房上监看的刺客略略将目光往旁撇开,他便把碗筷放在杂草里,飞也似的蹿向一片浓茂草叶中。
在房檐上栖身的刺客低头,只见地上摆着一副碗筷,碗里的剔尖面只咬了几口。
“喂,火十七那小子去哪儿了,你方才看见了么?”
另一个刺客嫌恶地皱鼻。“出恭去了吧,先前他还到处讨粗纸呢。还有…别在咱们吃饭的时候问这个。”
林中,玉乙未一路疾奔,压着脑袋穿林拨叶,气喘吁吁地在坑洞处停下。他警觉地四望,此时日头已被群山咬尽,树林中似有一团浓墨似的黑雾,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南北,连远近都在这漆黑之中模糊不明。
虫声海潮似的此起彼伏,偌大空林中,玉乙未孑然而立。夜色仿如宽大帐幕,将他整个儿围起。
他不敢点火折子,盲人似的四下摸索,小心翼翼地拨开地锦,踩在绳梯上下了坑道。这回他手脚很快,蹿到坑室里用刀割开纸包,将火绳取出。他要做的是要将火绳接起,在山驿的坑道里布下由黑火末做的长蛇。
先前玉丙子说的话在他耳边回荡。这山驿里不仅有他与玉丙子两个天山门之人,还有不少被充作药人的门生!玉乙未心潮激荡,又急张拘诸之极。心口似是又压上了数块巨石,他要救的人看来不止一个,倒还有一群。
坑室里的黑火末刮去表面受潮的一层,里头竟还能用。玉乙未小心地藏身在坑凹处,吹着了火折子,将先前留下的琉璃灯点亮,就着昏黄灯火开始搓接火绳。
光阴似水,大半个月的日子转瞬即逝。山驿阴来晴往,时而被狂风骤雨浇淋,时而风和日丽。
在这半月里,水十九依然不见踪影,玉乙未白日里一面在火部仓房里捣黑火末,一面去玉丙子的舍房轮值,夜里便偷溜进坑道里接火线。
他的手上长了厚厚的一层茧,是握捣火末的木杵时磨出来的。玉丙子依旧不爱理他,发起脾气来还把碾子狠狠扔往他,她那气力砸得玉乙未险些吐血。玉乙未总在晚膳时候开溜,饭没吃上几口,常在接火线时饿得头昏眼花,一头栽地上睡了。
后来他学聪明了,兜里常揣着块冷硬的锅盔,饿极了还能啃两口坑道里留下的粮糗,可惜那里面发霉的居多。
处暑过了,秋水潺湲,荻花残落。
在檐上守着的刺客交头接耳:“火十七那小子整日跑去出恭,不会真把茅厕当自个儿家了罢?”
刺客们絮絮低语,“可能他吃得辣,得了后不利之症,拉不出来……”
在漆黑的坑道里,一盏琉璃灯洒下一片黯淡朦光。玉乙未偷摸着找了把土锹,从坑道的另一头挖进去,费尽全身气力在堵塞的土石上砸开一条小隙,从缺缝间将火线两头接起。
在坑道的沿途上,他把干燥的黑火末包成包,分着摞在道上。玉乙未甚而还偷着着把一架板车弄下了坑道,用来运黑火末。坑室里的包裹太沉,他扛不动。
转眼间,中元节已至。天气又凉了几分,刺客们换上了厚戎衣,山驿里铺了一层毯似的黄叶,每走一步都似踏进金黄的海洋里。
坑道的每条路都被玉乙未摸得熟透。如今每条道上都布有了成包的黑火末,只要一点火线便能将这山驿梁基炸塌,让此处燃起熊熊烈火。
“终于……”他瘫在坑道底,望着昏暗的土壁长舒了一口气。
玉乙未从坑道里爬上来,脸上尘土遍布,乌七八糟。他抹了把颊边的汗水,正恰是拂晓时分,天边绛紫的云幕被朝阳拨开,日光明媚灿烂,浓茂林间画出千万道亮丽明线。黎明的时候到了。
在一片朦胧晨曦里,玉乙未将土锹掩在落叶之下,拖着疲累的步子往自己歇息的驿舍里走。晨风微凉,拂去他身上的淋漓汗水。他在坑道里捱过了近两个月,总算给自己逃跑的后路清了淤。
只要之后拣个良辰吉日,带上玉丙子从这山驿里逃出,他便算得完成此生一件大事儿。如今玉乙未浑身畅快,一直以来压在肩头的重担似是终得卸下,他只想滚进被窝里,呼呼大睡一番。
驿舍边静悄悄的,只听得鸟雀凄凄冷冷的鸣叫。玉乙未在井边汲了桶水,把脸和手脚都胡乱洗净了,换下来的水里飘着层灰。他舒着懒腰钻进驿舍里,四处张望,想找自己睡的地儿在哪。刺客们常挤着住在一块儿,他先前也用稻秸秆铺了个过夜凑合用的小窝,里头偷塞些银钱和画着春宫戏的小册子。
但玉乙未方一抬头,便像冰雕似的冻住了。
梁柱边倚着个人,半个身子浸在影子里,可另半张脸却在晨曦里显出毫无血色的苍白。那人在默然底凝视着他,有血水淅淅沥沥地从他指尖坠下,在地上洇成一片。
那是水十九。他的身影在一片金粼粼的浮尘间被映得有些虚渺,像只有个浅薄的影子,微一眨眼就散了。
玉乙未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他快步走过去,脸上流着冷汗:“水十九…?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上去推了一把水十九。“你们水部不是有别处的寮房么?你是不是有一月多未曾出现啦,是接了什么难缠的密令么?”
刺客被他握住双肩时,忽而微微颤了一下,他听到了水十九吸了一口凉气。正疑惑时,玉乙未只觉掌中濡湿,稍放开手掌一看,却见晨光中掌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那都是血,是从水十九身上淌下的血。
“喂,水十九…水十九!”玉乙未登时心震神摇,慌忙去扶他,这才发现水十九遍体鳞伤,气若游丝。他像只被敲破了外壳的窟儡似的,外皮正簌簌剥落,从里头汩汩流出鲜红水液。
可水十九却睁着眼,恬静地微笑着凝望着他,似是在企盼着他的答话。
水十九开口了,声音嘶哑却柔和:“火十七。我与你在并州…放过了一人,没按著名簿上来杀人,对么?”
这话问得突兀,又让玉乙未觉得古怪。水十九与他独处时总爱缠着他叫胥凡,仿佛这个与候天楼相异的名儿能给这人带来莫大的快活一般。
沉默片刻,玉乙未微微躬身,直视着他的两眼。水十九没戴鬼面,双眸漆黑而浑浊,似被搅浑的泥池,但在晨晖中又雾蒙蒙地发亮。那双眼里映出了玉乙未的身影,微敞的驿舍门,窗外金黄而舒展的枝桠与秋叶。还有——正蛰伏在暗处的刺客的影子。
玉乙未正如遭了晴空霹雳一般,死死地盯着水十九的眼。
他在水十九瞳眸的倒影里瞥见了在窗外鬼祟窥视、在檐廊中持刀而立的刺客们的身影。
他们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