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番外,时间线在金乌拖玉求瑕出雪原之后】
窗外偶有一二声寒鸦嘶哑的鸣叫,尖尖利利地撕扯着窗茏。房里有些干冷,从窗牖缝隙里瞥见的天是惨白的,时而会被几抹晦云染灰。
金乌醒过来时浑身栗栗发战,缩进厚褥子里搂紧了臂膀。雪原里不息的、逡巡的风声仿佛还响彻耳间,雪从身上簌簌抖落,白狼向天长嗥,盘旋着伺机扑咬。他嗅到了血的味道,冰凉刺骨的干涩的气味。
雪,雪,雪,走到哪儿目之所及都是惨白的雪。那片雪原仿佛永无边际,他拖着木板麻木地前行,在艰难的跋涉甚至是爬行里对茫白的远方伸出皲裂的手。这世上没什么能教他害怕的事,冬天却算得一件。所幸这回已不是在西北的荒原里,虽说依旧寒意渗人,身上却有了些暖意。
“醒啦,少爷?”
身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金乌转头望去,只见有个老妪靠在床沿,手里握着支湖笔,正蘸着石黄往衣上添色。那老妪鹤发鸡皮,膀阔腰圆,两眼却细狭似绽着精光,透着股隐隐的凶恶。金乌的目光在她面上停滞许久,依稀辨出往时的眉眼,良久才嘶哑地道:
“…木婶?”
此人正是往时在金府帮佣的木幽芳,自打他入了候天楼后便不曾再见过面,如今算来竟有近十年之久。可他分明记得木幽芳昔时是个面目美艳的女人,虽年过六旬,却依然爱惜自己的一副花容玉貌,常使着自万医谷采挖来的甘松香、沙姜再配上一二副珍奇物事养颜,看着竟似只有花信年华。金乌幼时总有些儿童之见,偏爱喊她“木婶儿”,常将木幽芳气得半死,抄着扫帚撵着他打。
可如今近十年未见,木幽芳却化作一副沉沉老妪的模样。想来这个时候她已有古稀之岁,也算不得件奇事。
木婶嗤笑一声:“记性倒还是同往时一般好。”
金乌迷茫地问:“…我这是……在哪儿?”
他微动了一下手脚,只觉得依然寒冻彻骨。他记得昏过去前拖着浑身骨裂的玉求瑕在漫漫雪原上跋涉,也不知行了有多久,身躯如崩朽般疼痛又麻木。
“丰元。你倒是有几分硬气,竟拖得个人在天山崖下行这末久。”木婶瘪起了嘴,“丰元有些到雪原里猎狼的,一眼便望见你同王小元那浑小子倒在雪里,被白狼围着。若是再晚上几分,你身上那几两肉便作了它们餐饭啦!所幸那段时日有‘擎风掌’黄默在丰元,便雇了架车子把你俩送回来。”
老婆子起身,将针线收进竹筒里,把两扇槅子敞开。寒风呼啸着涌入,刀割似的猛地扑到脸上来。“你再躺一会儿,我送些汤药过来。”
“擎风掌黄默……江湖榜上第三?”金乌只觉头脑混混沌沌,嘀咕道。
“不错,他同老爷交情好着呢。你小时候常来府里耍逗你,你又偏爱叫人诨号,气得他吹胡子瞪眼的。”木婶又尖酸似的一笑。“不过呀,他认出你刀上的如意纹啦。瞧你不见了十年,竟是去给候天楼做了许多卖命的勾当!若是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盖儿板都要掀了来打断你的腿!”
金乌将目光往卧房里一扫,紫檀圆桌、漆木桁、红木香几,看着陌生,却都是十年前在府里都有的物什,顿时心里涌上一股熟悉的闷痛。他艰难地掀了被褥,起身下床,却猛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木婶走过来,一把抓着他胳臂甩到床上,骂道:“谁要你动的?你有条腿冻坏了,险些要锯了来,你若真想当个独腿的,那便尽管下地遛!”
一阵钻心的疼痛攀上身来,金乌低头一看,只见一边腿皮肉青紫,摸上去时也无甚感觉,可刺痛却在骨髓里游荡。他依稀想起在雪原里时自己将麻绳圈死死缚在腿上,拖着木板走。兴许昏过去的时候长了,这条腿冻伤得厉害,便成了这副模样。
“王小元呢?”他问,脸上神色淡淡冷冷的。
“嗐,活着呢。就是啥都不记得了,傻子似的。”
木婶嗤笑一声,往门外东厨里去了。金乌见她走了一会儿,挪到床头拉过衣桁,从上头用力拽下一根木棍儿来撑在地上,一瘸一拐地往屋外挪去。
外头实在是太冷了,寒风席卷周身,有小雪在漫漫地飘洒。金乌牙齿格格抖战,只觉似乎自那雪原里爬回来后,自己的寒症便重了几分,走在廊上都像进了呵罗罗地狱一般。
这是间陋狭却不清冷的四合院,一进院里堆着许多瓶罐杂货,甚至没地落脚。朱漆柱后缩着个脑袋,正一顿一顿地耸动。
金乌一走一跛地曳着步子过去,只见那里的木条椅上坐着个素布夹衣的仆役,正愣呆呆地啃着手里的锅盔。那干馍已被冻得发僵,他啃了半日才留下个浅浅的牙印子,却还似发了性一般闷头与这块饼儿置气。
“…王小元。”
沉默良久,金乌喃喃道。
他忽而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现在的他只着一件单衣,用大氅盖着。手里没有刀剑铁镖,脸上亦未覆罗刹鬼面,这般相见竟恰似他们十年前在金府里的那段时日一般。
金乌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又唤了一声:“王小元。”
那下仆没应声,继续啃着干馍,眉头蹙成了结儿。金乌又高声喝了一句:“王小元…!”扔了手里拄着的桁棍,伸手过去猛地扳过他肩头。
这仆役似是被吓着了,手里的锅盔倏地落在腿上。他茫然地抬头,正恰撞进一对墨碧而阴鸷的里,金乌死死瞪着他,像是想要从他眼里刨挖出什么难以言说的秘密来。但他在那一刹迷茫了,因为眼前这人陌生得紧,却冷肃而又难过地望着他。一刹间四方似是风雪收息,世上所有响动都化归一片沉静,他只听得自己的心躁乱鼓动着,似要从胸口直蹦出来。
他忐忑地望着金乌,嗫嚅道:
“……你是谁?”
金乌没说话,只是放在他肩头的手忽地紧了几分。他俩就这般凝视良久,由着洁白飘雪自身边缓缓落下。金乌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腿上还捆着夹板,从衣衫的缝隙里能瞧见身上缠的细布。这是玉白刀第三刀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在出罢那刀后,玉求瑕其人的神志已似四分五裂、化作齑粉一般消泯。
沉默许久,金乌似是舒了口气一般,微微蹲身,将目光与他齐平,平淡地问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那仆役小心翼翼地拾起落在腿上的干馍,放到嘴边干巴巴地咀嚼,蹭了一下巴的饼渣子,眼珠子却一刻不停惊惶转动,良久才小声道:
“…不知道。”
“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王小元呆呆地点头。金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时,他胆怯地缩了缩脖颈,想避过那尖利难当的目光,老实道。“我醒来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张饼,让我坐在这别跑,我就在这儿了。”
那人指的应该是木婶。金乌叹了口气,忽而有些无措。玉求瑕忘记了过往,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呆瓜,也不知是福是祸。天山门与候天楼在断崖之战时的光景着实过于凄烈,想不起来兴许还是件好事。
金乌正发着愣,忽听得王小元呆头呆脑地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
“那我是谁?”王小元指着自己,两眼扑眨着问。
“王小元。这是你的名字。”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王小元委屈巴巴地问他,“你一直瞪着我做啥,这么凶,我是欠了你许多钱么?”
想来确实也挺多的。金乌翻着白眼,忽地记起这蠢材从以前开始就在他家白吃白喝,看着似个正经的帮佣,实则倒是只单纯的饭桶。活儿没干多少,平日里最爱上墙摸瓦、上树捉鸟,手脚还颇不干净,常从街边摊棚里摸些东西。
于是他点头,直起身来作一副趾高气扬模样,道:“确实挺多的。多到你一辈子都还不完。我叫金乌,是你东家,你这段时日就随我回府里做些活儿罢,会有月钱给你。”
王小元低了头,琢磨似的反复念着这名字:“金乌……金乌。”金乌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见他若有所思,心里又盼着他能想起什么来,便问道:“怎么了。”
“没,就是想问这名字是如何来的…”王小元羞赧地挠头,用手指在衣上摩挲着写了几划,“嗯…我不大会写字儿,能告诉我怎么写么?”
金乌心里又叹了口气,这人终归是没想起来,“‘玉兔不可置,金乌不可笼’,金乌就是太阳的意思。”他猛地抓住王小元的手,在他掌心里草草写了几画,抬头看他,“记住了么?”
这不大识字的呆瓜自然没记住,挠着头困惑地望着金乌。下仆记不住主子的名字确实挺要命的,于是金乌也大感无奈,揪住他衣衫便往院里拖。王小元惊慌失措,想不通这人为何一见面便凶神恶煞地拽着自己走,像条搁浅的鱼儿似的扑腾了一会儿。
待两人在院里站定,金乌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倏然裹紧了大氅,仰头向天指道:“看到了么?”王小元顺着他手指眯缝着眼望去,只见层层晦云裂隙里洒出轻纱似的日光,便乖乖点了点头。
“对,我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后羿射日,日头化作三足乌坠落。以后若忘记了就看一眼,这样便会想起来了。”
说这话时,金乌神色恍惚了一瞬,黯然地垂下了手。
他忽而想起了过往的年少时光,那时宁远侯也曾揽着他在庭院里看日头东升,笑着同他说过这番话。还向他许过若是到他长到弱冠之年,便给他取字“炳明”,愿他往后人生炳如日星,霞明玉映。可惜这世上之事多半不会遂他的意,如今冠礼之年已近,替他取字之人却已不在人世。
王小元怔怔地点头。“我记得了。”金乌正低头望着手里的雪,玉尘轻轻盈盈地落进掌心里,不消片刻便化作晶珠水泪,兴许岁月也是这般易逝,过往顷刻间便化为尘烟。他漫不经心道:“真记得了?”
“嗯,不过我脑瓜子不大好使,感觉总是忘事。”王小元惴惴不安道,“要是往后办事儿出了差错,可别太怪罪我呀,少爷。”
“……”金乌缓缓抬起头,王小元见他两眸微颤,像有碧波倾漾。他顿了一会儿,才道,“你…叫我……”
十年前是如此,如今也未变。立在雪里时,他恍惚间似是能听见十年前的自己同王小元在雪中的打闹喧声,又仿佛只听得寒风呼啸,四下里一片冷寂。一切似乎与当初无异,又好似天翻地覆地改换了一轮。但此时此刻他只是惊诧而无言地站在此处,怔愣着凝视着王小元。
“我叫你少爷呀。你不是我东家么,还是要叫少东家的好?”
王小元挠着脑袋,呵呵地傻笑。他还是一副什么都记不得的模样,单纯得有些发傻,像一片素净的笺纸。金乌看着他时会猝然想起那一日的时光,大雪纷飞,冰天雪窖,他们两人在漫无边际的雪原里跋涉。那时玉求瑕浑身骨裂,软绵绵地瘫在木板上,向他迷茫又痛苦、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要忘记他的名字。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笨的人呢?哪怕忘却了自己的名姓,还要死死咬着他不放。若天命是一条在生死簿上画下的墨线,那么如今他们便是绕了个圈儿,重归原点。
金乌在叹气间微微地笑了。雪飘如絮,他俩周身皆被冻得冰凉,可心里却略有了些暖意。
“不用,这么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