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九)别拈香一瓣

夜半时分,一个黑影从檐上轻飘落下,绕过中柱走到火塘边。那人似是并无藏匿自己行踪的意思,将楼板踩得咯吱咯吱的震天响。

左三娘听见了这声响,却裹着被褥没理会,阖着眼睡着。来人故意踩着木板,却听得出她身形轻盈,似是只有小孩儿一般的年纪。

可不一会儿屁股墩上被不留情地踢了一脚,木双儿踩着她,冷冷道:“起来。”

“三娘睡着啦。”

“睡着的人会说话么?”

“会呀,说的是梦话。”左三娘嘟哝道,翻过身来凝望着木双儿,月光落进她眼里,像池水上跃动的粼光,动人心弦。木双儿抱着手冷冽地看她,撅起的嘴上似乎能挂一只油壶,看起来动了气。

“姊姊,你在生什么气?”

木双儿蹙着眉道:“你哪只眼看到我生气了?”

左三娘眨着眼:“两只都看到啦。你是不是在气我烧了谯楼坪?但我也在生你的气呀,竟拿一千多只没放着还丹的铜鼎来骗我,你害我找得好辛苦!”

双儿在她身边的楼板上拍了拍灰,不客气地坐下,撇过脸道,“你才害死我了呢。你知道爹和娘是怎么训我的么?我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被这么骂过!”

她俩气鼓鼓地对视,心里都想着怎么把对方给捏死。木双儿平日里便是个爱欺凌妹妹的坏种,左三娘也不是个轻易罢休的善人,于是她俩各怀心思,沉默不语了半晌。

过了许久,木双儿闷闷地道:“…喂。”

三娘偏过脸去望木双儿,却听她犹豫着道:“你是不是讨厌我?我骗了你,还总是笑你。”

这姊姊做的事确实有够过分的,一回来便频频嘲弄自己,还要她费个大劲去寻铜鼎里不存在的还丹。左三娘一想起此事,心里颇有些恨恨之感,她那时可真打算豁出命去夺得还丹,却没想到又被这矮冬瓜姊姊耍了。

但三娘还是摇了摇头,又拿出一副不相上下的尖酸语调道,挤眉弄眼地睃着木双儿:“大半夜的来寻我,就是为了同我道歉么,良心不安了罢?”

左三娘成心要激木双儿,倒也激得这姊姊咬牙切齿。木双儿将衣角忿忿地搓成了麻花,翻来覆去地在手里捻动,三娘此时却掩口笑道:“不过嘛,你还算好啦。我在外面还有另一个‘姊姊’,她才叫可怕,你整个人都抵不过她一只小指尖。”

夜叉左不正也算得是她姊姊,一直以来她都在候天楼里过着身为“三小姐”的日子。左不正看似对她亲善,实则淡漠居多,刺客们又不敢忤逆楼主性命,在她面前如同僵直木儡。如今木双儿虽教她火大,却更似留着一副血浓于水的亲昵之情,看着虽口舌毒辣,却也会夜半更深之时偷偷前来同她道歉。

火塘边被长久的沉默笼罩,木双儿抿着嘴,许久才道。“你给我说说外边的事儿呗。”

“嗯?”左三娘没回过神,发出困惑的轻哼声。

“你这十年都跑去了什么地方,在谷外晃荡么?喂,外头是什么模样的?我听谷里的大伙儿说,外面黄沙漫天,总有打不完的仗,北元人跑过来把男人杀死,将小孩儿与女人掳走,是真的么?你在外面的那个姊姊,又是什么样的?”木双儿如同连珠炮一样地问着,把脸凑近三娘,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三娘仿佛被她那漆溜溜的眸子蛊住了,那眼瞳里像有两只漩涡,将她的目光死死吸去,叫她移不开眼。

三娘若有所思地悠悠道:“是有些乱,这些年岁收成不大好,村里穷苦的人多。但也不全是乱的,我待着的那处倒是安定得很…我那姊姊嘛,比你好上许多,也比你坏上许多。”

“这是什么话…”木双儿泄气似的撇着嘴,这时却被左三娘一把捉住胳膊,往身边忽地一拉。转头时正瞧见妹妹正笑盈盈地看她,左三娘腾地坐起身来,坏心眼地搂着她娇小的身子左右摇晃,说话时将温热的气息洒在她面上,“我才不会原谅你,你耍了我几回,我可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才行。姊姊,我就是这样的坏丫头,你得依我一事才行。”

木双儿被她钳住两腋稀里糊涂地摇晃,不情愿地皱眉,“什么事?”

左三娘认真地道:“我听说谷里的香糯入口即化,早就想饱尝一回啦。你明儿给我整一篓子来,我就原谅你骗我的事。”

瘦小的姊姊沉默了一会儿,三娘的要求比她想得要容易满足,她还以为这妹妹仍然会死缠着还丹一事不放手。“这样就成?”

“对呀,别瞧我这副模样,每顿能吃下三碗白饭呢。”

木双儿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哼,怪不得你的东家养不起你,把你赶回来了。馋嘴怪。”

三娘被她说得张口结舌,还想再添几句话,臂间却一滑。木双儿如游蛇般从她臂弯间钻出,蹦跳着踩在木槛上,背着一身银辉望向她,眼里涌动着狡黠之意。“知道啦,我会叫阿娘做好香糯团子的,你明儿就等着被撑死罢。”

“还有,我是依阿娘的意来探望你的,就怕你夜半溜走。”双儿攀上阑干,眯着眼微笑道,“看来你倒还老实待着,果真是我没头没脑的蠢妹妹。”

左三娘愣了一会儿:“姊姊,你若是想同我道歉,何必找这么多缘由?”

木双儿冷冷哼了一声,脚尖一点木栏,身影跃进漆黑的树丛里。只听得一阵簌簌作响,瞬息便没了踪影。

清早时分,溪河边人声渐起。谷人们挽着黑布衣袖在溪边洗脸,一溪碧水清莹漾动。八角十二层宝楼中脚步声纷杂如鸟雀惊飞,年轻的姑娘小伙下到路边,将木板车拴上骡马,赶往翠绿密林间。炊烟袅袅升起,如白练般系上厚重飘低的云层。

木鸭公一早起来,挠着睡糟的发丝从偏厦里出来,便看见枫荷梨挽着发丝,手里提着只竹篮在石梯上向他嫣然一笑。

“走么,去看看三儿。”

男人到缸里掬了把水洗净脸,嘟哝着道:“昨夜才打过她一巴掌呢,她八成不想见我罢。”

枫荷梨走上前来,用竹篮轻轻碰他胳臂,嗔道,“说的什么话呢,孩儿他爹。我昨夜要双儿去看过她啦,她说不怨双儿,也不怨你,她不是那般小肚鸡肠的性子。何况火烧谯楼坪一事是她有错在先,她心里可清楚啦。”

木鸭公有点烦躁地就着水将胡子捋净,半晌才点头。他昨夜见火势蔓延得快,坪上已成一片火海,心焦之下便扇了始作俑者的三娘一耳光。可没想到这一巴掌不仅打在他女儿面上,更是痛在了他心里。昨夜他翻烙饼似的在竹席上卷覆不知几回,都在心里不安地思忖着三娘会不会就此记恨他,再不给他好脸色看。

他恍惚地随着枫荷梨走下石阶,沿着石路慢腾腾地迈着步子。昨夜左三娘睡在吊脚楼的火塘边,他们回了旧寨楼里,离吊脚楼有两里路远。

见那被枫荷梨挽在臂弯里的竹篮轻晃,木鸭公探头一望,却见白布下掩着几只杨叶包的饭团儿,便好奇道:“这是什么?”

“给三儿的。”枫荷梨笑呵呵地道,“昨夜她同双儿说了,要吃到谷里的香糯才消气儿,我便趁早起来给她包了几个。这十年来她定是少不了风餐露宿的,至少咱们得把她给招待好。”

昨夜她不放心,要木双儿去探看左三娘是不是偷溜出了吊脚楼。虽说三娘一心一意只要拿得还丹,在丹丸入手前不大可能走,可她仍旧担忧三娘是不是会一狠心便撇下他们离去。

远远地能望见一棵参天巨木耸然于山林之间,郁葱枝叶下覆着剔透的五色琉璃瓦,在日光下如锦鳞般熠熠生辉。过了这独脚楼,只见水瀑奔腾,湍流之下露出石楼的一角来。

若是往日,这个时候路上该有不少往来的谷人。有背着竹篓要去攀岩壁的,有在石阶上摆张油纸分拣药材的,可今日却空无一人。远方隐隐传来喧闹声,能影绰地瞥见楼前聚着乌泱泱的人头,人声嗡嗡杂杂,像令人生厌的乌蝇一般扰人心乱。

“出了什么事?”木鸭公与枫荷梨对视一眼,心里忽地涌上一股不祥的黑云。他俩奔开步子往吊脚楼处挤去,一路上只见人人面色如阴云笼罩,眉关紧锁,慌乱地低声议论。

木鸭公慌忙扳过一人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人人都聚在楼前?”

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满口豁牙抖得要落下来似的。她口里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阵,颤着手指向吊脚楼:“楼…楼里有血……”

两人听了这话,心头如遭响雷震荡,当下意乱心慌的飞奔上前。等跑过石桥,踩上石梯时,只见廊里风声飕飕,竿上青布衣衫如幽魂般翻滚,而在曲折的廊上如朱笔写画般留着一道深褐色的印痕,像一条狰狞而丑陋的伤疤,一直蔓延到后室里。

那儿是火塘在的位置,昨夜三娘就睡在那里。

木鸭公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转眼一看,枫荷梨面色更为煞白,几乎摇摇欲坠。两人的步伐变得沉重万分,眼前丈宽的廊仿佛在渐渐扭曲融化,每一步都走出天翻地覆之感。

他们停在了后室的门前。

这是不知走了多少步、心如擂鼓般猛烈撞动了多少下,才教他们艰难地挨到门边。火塘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铁锈味,深色粘稠的液体浅浅漫到了布鞋边。

昏暗无光的的火铺里,有一个少女正仰面躺着,面色如雪般惨白。她的胸口裂开一道口子,仿佛正往外源源不断地汩汩冒着暗沉的血浆。一柄小小的切药刀落在血泊里,刃身被厚重的血痕裹覆,却仿佛依旧闪着锋锐的寒芒。

那是左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