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这乃是玉白刀法最不可沾染之物。
玉白刀乃不杀之刀,秉持的是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之道,故不露半点锋芒。而如今玉求瑕眼见东青长老惨死,心中悲愤交加,刀招本如明水静流,如今却似混入浊沙般渐趋紊乱。
刺客们飞扑而上,三五人并作一组,挠钩铁把戳向玉求瑕,掀起层叠雪浪。此时从梅树上落下数个身影,劈头盖脸地将铁剑钢刀向他脸面上剐来,霎时间漫天都似是闪着月牙似的寒芒。
玉求瑕像被劈中了似的,身子忽地踉跄着歪斜了一下,在雪地里滚了一滚。刺客们本欲乘胜追击,却见他从雪地里猛地撑起身来,玉白刀如白练般破雪而出,乱琼纷飞,刀光刹那间横扫众人。
有刺客惨叫一声,被刀势掀飞出两丈之远。余下的刺客面面相觑,竟不敢轻举妄动。有人气喘频频,却仍压着嗓子问:“这是何人?”
明眼人皆看得出此人出手不凡。刺客们本以为这是只被长老尸首引来的天山门的雏鸟,却不想撞上了最难惹的鸷鸟。
刀刃上沾了殷红的血,点点滴滴,犹如刺眼的瘢痕瑕疵。玉求瑕的嘴角常蔼然可亲地微弯,浅浅的梨涡里盈满笑意,如今却眉关紧锁,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悲戚与仇怨。他两眼虽坏,双耳却仍分辨得清,当即缓慢地摇头道:
“在下?一个伤心人罢了。”
玉求瑕身上作痛,可心里痛得更甚。他尚且会因萍水相逢之人的悲欢动容,遑论将他养育七年之久的东青长老的逝去。
“取他性命,不留一人!”刺客遥声高呼,越过扑杂雪声迎面扑来。玉求瑕本以为那是向着他来的煞气,却隐约瞥见冰封雪飘间忽地分出数个黑鸦鸦的刺客,随着个在风雪中孤行的人影疾奔而去。
那人影被笼在雪雾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耳边却听得玉|珠摇曳碰撞的脆响,应是天山门弟子无疑。那人似是负了伤,趔趄着艰难地挪着步子,一点点地在雪原里前行。
刺客们的刀剑未到,却忽见有一人已如疾风迅雷似的飞身而至,挡在那天山门弟子前。玉求瑕抬手,玉白刀自下而上划出银亮弧光,霎时犹如狂风骤起,扬起万点雪尘,生生将刺客们逼退。
玉求瑕微微侧脸,余光在那天山门弟子的周身扫过。那弟子生了副清俊的模样,有着副冰雕玉砌的脸孔,袍袖裂了一截儿,露出血淋淋的左手。他的腿上也有道深可见骨的裂口,血在冰面上蜿蜒地淌开。
那弟子见玉求瑕出手相救,浑身先是一颤,旋即断续道:“多…谢。”
“逃罢,走得越远越好。”玉求瑕温和地笑了,推搡了一把他,回过身去对着煞气腾腾的群鬼。
那弟子神色淡淡的,目光落在玉白刀上时,那如深潭似的眸子顷刻间泛起涟漪。他抿着唇,摇了摇头,勉强拔出腰间的剑。“不,我同你一起对敌。你的刀上有玉佩,是天山门弟子罢?长老与我们说过,应患难同当,和衷共济。”
玉求瑕却道:“这怎是患难同当?哪儿来的患难?”
他话音未落,两手便倏时持着刀刃猛地向袭来的刀剑格去,似是溅起刺目火光。但见他一膝微躬,推挫后又犹如流水行云似的飞刀而起,刀刃如鞭,抽在刺客们胸腹,却又精妙绝伦地砸裂了藏在夜行衣底的护心镜。刺客们如同风里飘萍般往后倒去,捂着心口哀叫不已。
这一番手段正如长康泼墨,挥洒自如,比各长老的剑法有过之而无不及。玉白刀柔时如回风流雪,刚时似霜寒坚冰,那弟子看得呆怔发愣,心里先痴了七八分。何种患难在这精绝刀法面前皆不值一提,倏时化解。
“你……我不认得您。这等刀法,如何会在门中籍籍无名?”那弟子怔怔问道。“我曾得幸见过您么?”
玉求瑕长吁一口气,勉力笑道:“照面应是打过的,师弟。随在我身后,我带你走出这儿。”
何止是打过照面,他往时就是个叫天山门头疼的刺头儿,玉东青与玉斜摆下两次千人金罡阵,皆是为了捉住从门内偷溜的他。可如今他俩已再无多余口舌叙旧,刺客们如阴云般涌来,刀剑交加,寒铓烁烁。再加之一相一味之毒在腹里翻腾发作,不一时玉求瑕便面无人色,额上蒙了层薄汗。
那弟子一手一足受伤,却咬着牙使了几回摆步云剑,将凶刃左右挡开。他使的剑法看着扎实,实则妙活能融会贯通,玉求瑕瞧出隐有少林风骨。正分神间,忽听那弟子声音里染上焦急之色。“师兄,你伤着了么?”
这弟子师兄倒叫得挺顺口。玉求瑕先是一愣,低头时却见前襟上染了片血色,正错愕时,开口便有血淌了下来。刺客们没伤着他分毫,但一相一味有如钝刀在腹,霎时间迸开剧痛。这一分神下便有刀剑接踵而来,玉求瑕勉强闪过,却被剑刃擦破了脖颈,骨碌碌滚在雪里,剧痛难当下再难起身。
“…逃!”他竭尽气力,方才以肘支起身子,瑟瑟发颤,好不容易从喉咙间挤出声音。玉求瑕本以为自己还能支持到带这弟子出了雪原,却不想毒发之时来得如此之快。那弟子却摇头,猛地抱住他在雪地里一闪,刺客们寒光锃亮的刀刃深钉在地里,又极快抽出,煞气腾腾地威逼上来。
地上不知埋了多少积雪,两人狼狈地打了几滚,脊背咯吱作响,又倏地被抛入皑皑雪里。冰渣子在袍袖里翻滚,硌得浑身发疼。他俩似是深深坠进一道土沟中,摔得七荤八素。睁眼时只见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天顶。兴许是地上有暗洞,他们不慎落空,摔了进去。
山壁前,雪原上,刺客们本是手持刀剑朝两人奔去,眼前却倏地失去了那两个人影,只有满眼白皑皑的厚雪,哪儿都看不见踪迹。于是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手足无措。
有人问道:“还搜么?”
刺客里有个戴尸鬼面的人,两眼空洞幽深,青筋毕露,露出一口獠牙。火一拍了拍鬼面上的残雪,眼神阴冷。
“搜,务必教那两人得生无门,死无全尸。”
玉求瑕与那弟子摔进了一个雪洞里。他俩落入的一瞬,上头的积雪又扑簌簌地落下,把洞口掩埋。玉求瑕痛得直不起身子,一面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可真丢人,上一刻还在师弟面前逞能,下一刻便摔了个狗啃泥。
那弟子紧张地拖着他后襟在洞穴里爬动,不一会儿便拨开雪,找到个破朽的木井盖儿。揭了后里面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带着股土腥与泥尘味儿。玉求瑕连拖带拽地被扯进那井洞里,下面搭着独竿大竹梯。
待爬下去后,黑暗里忽地燃起一丝灯火。有人先前用手掌捂着油灯,现在放开来时照亮了井洞。玉求瑕艰难睁眼,只见眼前七零八落地放着几只铁桶,陶酒坛碎了一地,四处充塞着浓厚的米酒味儿。眼前挨肩搭背地坐着许多人,黑漆漆的眼仁目不转睛地落在自己身上,眼神却是惊遽而瑟索的。人人都着清一色的白袍雪巾,看来都是天山门弟子。
玉求瑕想起这是藏酒的地室。实不相瞒,天山门虽禁酒,西巽长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酒徒,偷挖了个地穴来埋这搜罗的上好忘忧物。他也偷溜进来过几回,但每回都不胜酒力,偷尝一杯便醉,最后被怒不可遏的西巽长老抬着出去,进刑房里痛打一顿。
他俩一下去,便被数十把寒亮的剑齐刷刷地对着。玉求瑕懵了头,想开口言语时只觉胸中剧痛,痛咳一阵,斗笠白纱上染了血红一片。那弟子却不惊惶,往暗处淡声道:“甲辰,是我。”
从暗处走出一人,火光映亮了他端秀面容,清秀里甚至透着几分女气,然而眉目却是板正的。玉甲辰见了那弟子,陡然一惊,顿时挥手要各弟子把剑放下,急匆匆问道,“你…无事便好!方才鄙人在此查点人数,迟迟不见你归,正心焦呢。”
原来自候天楼侵袭以来,众弟子便躲入西巽长老的地穴中。所幸玉西巽像只地鼠般四处打洞藏酒,倒也遍地有处躲。
那弟子去讨了些细布与红花粉,倒先没急着先给自己包扎,而是蹲在玉求瑕身边,轻声问道:“师兄,您哪处伤了?我替你上些药。”
玉求瑕脖颈上有道剑伤,但最痛的倒不是这处,而是被一相一味侵蚀的脏腑内里。此时他只觉痛不欲生,汗如瀑流,蠕动着蜷缩在一处。此时听那弟子发问,只勉强挤得几个字,忽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弟子顿了片刻,才答道:“执徐。玉执徐。”
玉求瑕重重呼吸了几回,艰难笑道:“执徐,在下把伤处指给你看,你替我抹上便好。”
玉执徐点头,在手上擦了些红花粉,又将些细滑伤膏擦在手里。此时玉求瑕忽地伸手指了指他手上与腿上的口子,道:“就是这处。”
玉执徐哑口无言,神情在错愕里又带了几分忧色。
“在下没事。”玉求瑕仰头断续地喘气,他的两眼已看不大清了,视界昏黯里甚至带着丝血红。他寻思了一会儿后,勉力道。“把药留给你自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