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水寒,水烟摇曳。傍晚时新下了场雨,灰檐与青砖上漫散开潮湿的气息。水珠子一粒粒从檐角滑下,碎裂于地,像漾开了一地的青莲。山驿里寂静无声,四处是重重树影,如同浓厚的墨晕。
玉乙未抱着剑坐在檐下,手铳与擦拭使的鹿皮细布丢在身后。雨珠坠到革靴面上,带着淡红血水在脚底漫开。
他杀了个人,却溅了一身的血,照刺客们的规矩说来这是失格的,真正的好手从不血刃,却能瞬息出手毙人性命。他想起水十九和刺客们杀人时冷静自持、时而竟谈笑自若的模样,这群亡命之徒将杀人视作呼吸般轻易,手起刀落便是一条人命。
玉乙未的目光飘忽游弋,落到了身旁的石砖上。那儿有一只坠落的飞蛾,肚腹朝天,细密的蚁群围着它,将它开膛破肚,拆解尸身。玉乙未呆望着许久,此处是个不见天光的世界,弱之肉,强之食。
这些时日来他随水部杀了些人,虽说是迫不得已,却着实问心有愧。候天楼刺客与他先前所想的不同,并非各部各行己事,而是混作一起,各有其职。
出乎意料的,他心里却无过多难过之感,只是钝钝的,似是干皱的、再不会流血的伤口。在此处仿佛杀人是理所应当之事,这个念头犹如裹着蜜衣的烈毒般吞噬身心。
小师妹…他得救她。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自诩善辈,为此他能不择手段,化作厉鬼。
水十九晃悠悠地走过来,见玉乙未垂头丧气地坐在此处,便来拍了拍他的肩:“发什么愣呢?头次出来杀人办事?”
玉乙未立时抬头,将迷惘之情收起,换上副油滑模样,谄媚地道:“是,手还生着。还是多亏各位兄弟帮着带一把了。”
所幸当初他杀的那叫火十七的刺客还是位毛头小子,刺客们也着实当他作个方入候天楼的新人。
这卑躬屈膝的模样似是很受用,水十九在他无常鸟面上敲了一下,道:“过来,带你转转这儿。”
两人戴了雨笠,顺着上山的小径走了片刻,只见碧草连天,郁郁葱葱。几间土房矗在远方,青瓦黄墙掩在草里。再往深处走,便是空山绿水,夜雨濛濛,四处凄冷苍凉。
水十九道:“知道这是何处么?”
玉乙未心说可不能露馅,便点头道:“知道。”
谁知水十九乜斜他一眼,冷哼道:“你知道什么!火部的不都是从洛阳栾川的石栅地里出来的么?这儿是成邑。”
玉乙未挠头:“洛阳…呃,也没那么远。”他讪笑几声,加紧步子跟上水十九。水十九说此处是石栅地,先前他略有耳闻,听说此处是候天楼刺客的杀场,恶鬼们在此自相残杀,血流成渠。
石栅地在山窝子里,一眼看过去只能望见茂密的树丛,近看时却是堵砂浆混着铁片的高墙。墙面高耸而森严,斑驳而生满青藤,似是已有了些年头。
水十九领他转到了石栅地的一侧,那儿竟通着条小径,火烧过的林地有些漆黑,道旁槐树被砍了去。似是有间茶铺子立着,因为玉乙未看到木屋外摆着桌凳,还有几个浑圆的大茶缸叠着,只是落了层厚灰。
“人还未来,你先随意转转,一刻钟后回来便成。”水十九张望一阵后,推搡了一把玉乙未道。
玉乙未可不知道他叫自己来这处作甚,却也不想和这货真价实的刺客待在一处,立马连声道好,拍屁股便溜。
他顺着石栅地的墙走,只觉此处阴沉可怖,巍峨石墙如山,沉甸甸压在心头。他将耳朵贴在墙面上一听,没有分毫动静。恐怕里面正进行着腥风血雨的厮杀,而外头那茶铺子是用来安顿出了石栅地的胜出者的。
不多时,他摸到了一块碑石,是荆山的白石,摸着细腻顺滑。其上书丹数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玉乙未取下雨笠遮着水,吹着了火折子一看,这上面都是人名,记了从石栅地里出来的时日。最右一列是九年前记的,凿着个名字:
金五。
这人从石栅地里出来时究竟杀了多少人,玉乙未没看清。风霜将白石上的银朱纂痕磨平,只余一片模糊的印子。但他隐约辨出其后的人名下写着割取性命的数,最少的都有十余人,由此可见那叫金五的可称得上是个杀人如芥的恶鬼了。玉乙未紧张兮兮地默祷两声,希望他俩往后别碰上。
晃悠了好一阵,玉乙未才回到方才的茶肆中,一眼便望见黑压压的一群刺客聚在那儿,拴马的拴马,烧水的烧水。好家伙,这可比方才热闹得多。
他走过去,只见水十九正在和一人在说着话,模样十分恭敬。玉乙未好奇地瞟了一眼,只见那人斜覆着青脸獠牙的罗刹鬼面,微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庞。只此一眼,他便如雷声轰隆隆震去了半颗心:黑衣罗刹!
玉乙未猝然想起那夜与玉执徐一同窥见此人身影的情景,记起玉丁卯被肢解的凄惨模样,心头既恨又悲,周身也不禁涌出针刺似的煞气来。
黑衣罗刹正与水十九轻言细语,此时却忽地拍了一把水十九的肩,抬起下巴往玉乙未那处飞去冷冽的一眼,问:“他是谁?”
这一眼确是冰冷无情之极,教人如临寒冬,玉乙未倏时栗栗发战。所幸水十九笑道:“火十七,一个刚从石栅地里出来的小子,这段时日在我这儿打下手。还别说,杀起人来驽钝了些,但手脚倒挺利落。”
黑衣罗刹微笑道:“既然手脚利落,那为何还驽钝?”
玉乙未冷汗顿生,也不知从哪儿生了恶胆,赶忙凑上前道:“没见过世面,给各位兄弟们拾柴烧水倒还算熟手,往后练练便成了……”
话音未落,他便被那黑衣罗刹横了一眼,只见那人阴冷微笑道:“退下,我让你张口了么?舌头还想留着?”
玉乙未讪讪退后,这时才有心情打量起这黑衣罗刹。传闻中此人是候天楼少楼主,那素来指使他的水十九与之相比可谓身轻言微。可说来奇怪,这黑衣罗刹看起来倒不算得威风,夜行衣上破了许多口子,尘泥沾染,似是曾鏖战一场,言语间也稍显疲乏。
颜九变的确疲累得紧,他不久前方与突然叛离的土一、抑或称作王太的那个男人击搏挽裂了一回,水部死伤不少,可谓损失惨重。他此时只觉心力交瘁,遂皱眉对水十九道:
“土部叛变,天府那处得多抽调些人手,光凭水部顾不来。木部动向似是有些古怪,得看着木十一,且需留些人在成邑,一支往九陇搜捕三小姐,再分一支来捉一人。我方从密令里知晓,那两人竟从天府流窜到成邑,真是不叫人安生的耗子。”
水十九面露难色:“水部本就大多在天府伏着,此时恐怕有些短紧,不若同火七商量,多调些火部的来。”
颜九变蹙眉道:“我过后与他通气。”说着忽地抬头望向玉乙未,那阴凉的眼神激得玉乙未顿时寒心酸鼻。“火十七是罢?你现在与水部去成邑里搜截两人。”
说是搜截,那便不是杀人,他得早些办完事儿与玉丙子合流。玉乙未心下稍安,默然点头。
刺客们翻身上马,将三足琉璃灯挂在杏叶边,撕破雨幕而去,马蹄声冲破山林的死寂。
水十九点了数人,玉乙未也在其列,他战战兢兢地上了马,夹着马腹一路狂飙。漆黑林影如幽魅般在耳旁飞掠而去,只听得飕凉风声与自己鼓噪的心跳。
说来奇怪。他似是在一点点沉溺于刺客的身份,仿佛安于囹圄中,又好似生来便是如此。这种念头在日益扭曲他的念想,如今只余“救出玉丙子”这个念头盘桓在头脑中。鬼面戴久了,他也将化为生啖血肉的厉鬼。
玉乙未甩甩脑袋,猛地将这念头抛在脑后。冰凉的雨水迎面扑来,冰针似的刺在脸上。
成邑比起天府来就像块巴掌大的地儿。绵延群山间碧水萦绕,几幢高楼在松槐间突起。竹柏森森,长桥纤曲。刺客们在夜里赶了一路,到城门前换了装束,天已微明,城里慢悠悠地升起轻绸似的炊烟来。
众人迎着晨曦入了城。水十九指挥他们两人分作一对儿搜寻,玉乙未分到了个戴着无端鬼面的搭档。两人默然无言,牵着骡子在路上走。伙夫们挑着担子从他们身边挤过,时不时撞得他们挨在一块儿。
玉乙未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那无端鬼道:“咱们这是要找谁?没个画像么?就在这儿没头乌蝇似的找?”
无端鬼被这小子的不着调折服了,他早听说这叫火十七的是个不对劲的新手,没想到却散怠至此。他没好气道:“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水九眼巴巴地要寻的人是谁,你待了这些时日还不知么?”
自打没了半边脸皮后,玉乙未愈发没脸没皮了,老实道:“不知道。兄弟,我初来乍到,您行行好,告诉我一声呗。”
无端鬼没气儿了,谁都知道如此大费周章地从山驿赶来,要找的肯定是他们候天楼的那位刺头儿金五。这位前少楼主脾气可比颜九变古怪得多,却是左楼主心心念念的红人。
于是无端鬼索性将鬼面一揭,露出一张脸来。旋即指着自己道。“看好了,就是这张脸,你认准了去找准没错。”
玉乙未一看,先愣了一会儿。他先前的猜测不错,候天楼刺客人人都长得与那宁远侯府的小公子神似,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
七间的药铺子前停着架马车,套的是匹乌孙产的骝毛马,有着悍实的身躯与鲜亮的白斑。玉乙未也曾是个爱显摆虚荣的膏粱子弟,禁不住多瞧了几眼。
正恰晨风拂过,微掀帷裳,轻纱漾动间隐隐现出人影来。玉乙未这一眼便瞥见车舆里垫着只秕谷靠枕,斜倚着个人。衣襟松垮,隐约露出胸前伤疤与被血染红的绢布。
那人面色煞白,两眼阖着,头歪在一旁。说是坐着,倒像已昏死过去。玉乙未瞧见他凌乱发丝间、眼下留着道狭长的刀疤,平添了几分煞气。
一刹间,玉乙未呼吸重重一滞。
他曾与这人打过照面,不仅是在江湖令上,更是在九年前,他就已在宁远侯府曾与此人得见一面。那时他还是家道中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胥凡,而那人则是他难以企及的天之骄子,镇国将军之后。
这叫金乌的小公子不知为何竟昏睡在此处,且看来伤势颇重,几可算得命悬一线。
玉乙未拍了拍身旁的无端鬼,拉起纱帘示意道:“喂,你说的大众脸,是这一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