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莺燕被押送回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戴手铐。她用右手捂着肚子,左手提着一个编织袋,每一步都迈得很小,也很慢,行动看上去挺不利落。
看守李攻打开门之后,喊了一声:56号,过来帮她。
陈山妹听喝,看见日思夜想的安莺燕,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出现在门口,竟然高兴得动弹不得。等到她醒过神跑向门边,去接安莺燕手中的行李时,却见朱颜先她一步过去,伸手拉住了袋子的提手。
自从安莺燕受伤住院,朱颜每天提心吊胆,每次跟看守打听她的伤情,都不得要领,还被训得抬不起头来。几次三番之后,也就死了心,只能忐忑不安地坐等消息,看看自己这一推,到底要招来什么样的处罚。今天冷不丁看见安莺燕回到监仓,她的惊喜绝不在陈山妹之下。安莺燕好好地活着回来,朱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至于今后会不会被告上法庭要求民事赔偿,怎么说也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有人说过,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朱颜觉得在眼下看来,这句话简直就是真理。
朱颜知道自己跟安莺燕结怨颇深,以安莺燕暴烈的个性,她肯定不像陈山妹那样好对付,要化解怨恨,至少需要时间和耐心。
果然不出所料,当朱颜伸手去接安莺燕的袋子,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安莺燕非但不肯放开拎包的左手,还抬起捂住小腹的右手,将朱颜一把推开。用力之大之猛,使得朱颜和她自己同时朝两个方向倒退了几步。朱颜趔趄了两下,很快站稳了,可安莺燕因为伤后体弱,被惯性重重地撞在了墙上,然后整个人跟着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朱颜出于本能跨上一步想去搀扶她,却被安莺燕的目光给定在了原地,那目光里充满着仇恨和厌恶,看得朱颜不由得浑身哆嗦。
所有的动作都一气呵成瞬间完成,等陈山妹跑过去,只见安莺燕双手捂着肚子蹲在墙根儿,眼睛还气势汹汹地瞪着朱颜,不依不饶。而朱颜呢,往日的清高和傲慢早已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可怜巴巴求助的表情。
陈山妹心里软得化成了水.对这两个年轻女孩的同情,一时间将自己满怀的愁绪,都淹没得无影无踪。
陈山妹跟朱颜一样,也每天为安莺燕揪心揪肺,不得安宁。
安莺燕走后,陈山妹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看上去没有正形,甚至于有些下流的女子,其实是那样亲近。安莺燕曾经向她讲述的身世,全都活灵活现在眼前重演,而且那个被继父强暴,长时间被迫过着乱伦生活的小女孩,跟自己的女儿缨络又有什么两样?杀了丈夫,被当做杀人犯押进了看守所,陈山妹心里一是怕二是悔,是安莺燕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地平静下来:我佩服你,为了保护女儿,敢杀了那老畜牲。要是当年我妈有你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就是这句话,让陈山妹为自己的行为自豪了,她甚至想,就算是法律不问根由,凡杀人者定要偿命,她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因为如果现在她不出手,安莺燕的今天,很可能就是缨络的明天。能用自己的命,换得缨络一生的安宁和清白,还不值吗?
当安莺燕躺在地上,双腿间流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时,陈山妹的心跟着感觉到了创痛。这些天身边的铺位空着,夜里没有了安莺燕在枕边絮叨,白天没有了她高亢的嗓音在仓中回响,陈山妹总有些六神无主。她害怕这个铺位从此空在这里,或者有一天被一个陌生女人占用。安莺燕在医院里怎么样,是她每时每刻都希望知道的事情,其强烈和迫切,不亚于她对大浩和缨络的惦念。现在安莺燕完完整整地来到了眼前,陈山妹高兴得忘乎所以。
陈山妹满心欢喜扶起安莺燕,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不过十来天,安莺燕的手臂细了一圈,松塌塌的,稍稍用力就触到了骨头。再细看她的模样,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面颊明显地瘦了,鸭蛋脸变成瓜子脸,脸色苍白,一圈黛青色的眼晕,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衬托得满是忧愁。
很快陈山妹就发现,比起外表来,安莺燕性格的变化更大,从前那个开朗泼辣,时时爱搞点小名堂,常常嬉皮笑脸的坏女孩,忽然变成沉默寡言的淑女。以前除了朱颜,她跟仓里其他人总是有说有笑,现在呢,谁跟她说话她都懒懒的,爱答不理,对自己的病情尤其守口如瓶。陈山妹几次追问,她都只是说,做了一个小手术,伤口已经拆了线,皮肉还有点疼,碍不了什么大事。
陈山妹有些疑心她的说法,又不好多问,就背着她去跟朱颜商量。
经历了安莺燕受伤事件,陈山妹与朱颜的关系简直是乾坤颠倒。要说改变,其实也只在朱颜,陈山妹倒是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地善待她。朱颜呢,自从被陈山妹的善良给结结实实感动了一把,真的在心底里对自己的功利和实用有了些反省,也开始以实际行动回报对方。除了花费很多时间替她代写上诉书,还时不时给她讲解一些法律常识,好让她学会当堂呈供时说话得体,不至于搞出什么偏差来。
如此一来二往,两个人从里到外前嫌尽释,相互之间的信任度与日俱增。听朱颜说担心安莺燕记仇记恨找她的茬,陈山妹还很有把握地向她保证,这事等燕子回来慢慢劝说,一定能够解决。可安莺燕回来之后,她不同寻常的冷漠,阻止了所有人的关切和问候,包括陈山妹在内。等她觉察到在她缺席的日子里,陈山妹和朱颜的关系已经变得很亲密,更是连陈山妹都疏远了。这让陈山妹很伤感,却猜不出安莺燕到底怎么了。
朱颜听了陈山妹的话,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最后得出结论:安莺燕的身体一定出了大问题,否则她不会住了十天医院,就变得判若两人。
朱颜的话,也印证了陈山妹的直觉,她心里一着急,就低声地哭起来说:燕子的命怎么这么苦?有谁能救得了她?
朱颜不吭声,也无话可说。
从安莺燕回仓的第一分钟起,朱颜为和解所做出的每一次努力,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用新毛巾浸了温水,拧得不干不湿,递过去想让安莺燕擦把脸,人家不接。再放得近一点,就被她挥手毫不留情地打飞了。朋友送进来的进口奶茶,自己平时也舍不得多喝,又香又浓地冲上一杯,小心搁在她床头,放凉了人家也不正眼瞧瞧,为了不至于招来苍蝇,只好灰溜溜端走自己享用。
朱颜又将一大包进口卫生巾放在她枕边。记得刚刚进来的时候,安莺燕曾经借用过一次,用完之后大加赞叹,同时也不忘大肆嘲讽,话说得那叫难听: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高级屁股就得高级卫生巾伺候,又软乎又不漏,这一天下来,怎么也得把几十块钱扔进厕所里吧。朱颜被搞得非常狼狈,觉得这个女人身子不正心眼儿也邪,跟人打交道除去挑刺儿,没有别的乐趣,当时就跟她大吵一架。此时朱颜送去这一整包卫生巾,无非是想表达自己的多重歉意,既为她受伤流血,又为那次的争吵。
谁料想这一招更是事与愿违。安莺燕看见那包卫生巾,突然间情绪失控,不光发疯般撕开了漂亮的包装,把里边的东西抛得满地都是,还破口大骂道:姓朱的!少拿你这些肮脏的破玩意儿来献宝,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要是再来骚扰我,老娘揍你没商量!
以往只要安莺燕跟朱颜发生冲突,陈山妹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向着安莺燕。可是这几个回合下来,不光陈山妹,别的女犯也都觉得安莺燕做得过了头。只听得有人在旁边议论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赔礼不收,道歉不受,你到底叫人家怎么着吗?
安莺燕听了这话,更加火冒三丈:叫她怎么着?老娘就想让她离我远点,别老在这儿晃来晃去叫我恶心,要是知趣,最好马上从这个仓里消失!
说完,安莺燕倒头往铺上一躺,用被子蒙了头,看上去真的不愿意再跟朱颜照面了。陈山妹看到,她的肩头在被子里一耸一耸的,准是在那儿伤心落泪呢。
安莺燕到底得了什么病,朱颜觉得只能由陈山妹从她口里得知实情。可是安莺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什么话都跟陈山妹说了。比如她每天上午去医务室,陈山妹问她去干啥,她都只是简单答道:换药。连傻子都知道,换药怎么也用不了几个小时呀。要不是有一次李玫来开门喊她:47号,去医务室吊瓶子吧。大伙儿才知道她仍在接受治疗。等安莺燕回来,陈山妹再一次探问,她还是淡淡地说了声:没事,打针消炎,防止伤口感染呗。陈山妹想再问问,安莺燕就把脸转向了别处,不再给她发问的机会了。
安莺燕的病情成了女监二号仓里的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