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微淡低悬,天边泛起鱼肚白。
戚兰自昨夜子时出了宣室便一直等在外面,从热气熏腾的暖殿内出来,在夜风里站了几个时辰,指尖笼在袖子里也冰凉麻木,腿脚更是近于无知无觉。
无非是一股盼想支撑,想以自己的诚意换得一线机会,与齐瞻商议大长公主入宫的居所。
本是抱着不被理会的预想,尽力一试,却万万没想到,还不曾真正开口说什么,齐瞻倒是先将此事提出。
若想见大长公主,私下会面也可,但并非周全之事,能得齐瞻相邀,在宫宴之上正式见面,是再好不过。
“多谢陛下。”话音刚落,寒风瑟瑟扑面,将她的轻飘的声音压衬得仿佛无力。
戚兰垂首想要清嗓,就听齐瞻冷沉道:“神女来前身边人不曾提醒吗?声细孱弱,断续虚浮。”
他又冷眼望向她苍白的面孔,不客气道:“在此站上几个时辰?可有对镜瞧过?面白如纸,朕晨起见你这幅模样,只会心烦。”
戚兰很是清楚自己当下的状态,腹中冷空,头脑又昏沉无力,也听得出自己声音极轻,面色想必也难看。
这么久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实是没力气说话。
齐瞻昨夜发怒令她出来,似乎正是因为问她是否用膳?齐瞻听得出她未用,是气她撒谎?
戚兰并未想到什么欺君,她只知,她偶有忙于整理书籍忘记用膳之时,历春也是生气,气她不爱惜身子。
陛下也一样么?
她仰起头,扬眉睁眼,竭力打起精神道:“兰稍后回去便用膳休息,今后也一定记得用膳。”
顿了顿她又说:“还望陛下也保重龙体,我有时见陛下面色不好,眼下发青,也会担心挂怀。”
齐瞻压紧掌腕下剑柄,下颌紧绷。
她这话,以她比他,是想说他在意她声音低弱,是关怀她。
连嫌恶与关心也分辨不清,总是说些自顾自的话,做些让他更厌的事。
她的话固然惹他厌烦,但他更懒得与她多话解释。
齐瞻目光一收,不再理会她,随后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戚兰转身目送他远去,心头微松。
齐瞻既问过她的伤口,又关心她用膳,还主动提出让她参加宴请大长公主的宴会,他们之间总归是都在向和缓的方向发展。
至于大长公主那方,她更应该用心准备,将老国师教授的本事尽数展示,只要大长公主看重欣赏她,愿意住进建章宫,从前的宫人必定还是要调回的。
而且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宫宴,定要处处谨慎,不失仪度。
大长公主府位于长安西南,正如传言中一般豪奢无比,在诸多侯爵府邸聚集之地中央,光是占地便数倍于周围的府邸,呈众星拱月之势。府邸内更是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与宫内相差无几。
传旨的内侍傍晚时分等在大长公主府外,
朱漆大门在夕阳映照下更显巍峨。
不稍片刻,大长公主便乘车回府。
大长公主日常出行的排场已十分盛大,马车由四匹同色良骏拉着,车壁角悬了四角玉环,前后护卫数十。
只是这仪仗中却不止大长公主一辆朱红的马车,紧跟着的还有一驾乌壁马车,也是四马并驾,规制不逊于大长公主的车驾。
马车中所坐,便是如今大长公主身边最受器重的道人,岑绪风。
这位岑道长在先帝在位时也算有些名声,只是因为年纪轻资历浅,威望远及不上黄仙师和戚老国师,并未得先帝青眼。
不过这位岑道长相貌出众,俊朗好笑语,性子讨人喜欢,一直与大长公主走得近。先帝驾崩,老国师随去,黄仙师也跟着出事,昔日谈学论道的仙师都不能再见,岑绪风便立刻成了大长公主身边唯一的红人,甚至跟着大长公主出宫,住进了公主府上。
公主对他也可谓极尽尊荣,专为他在奢华的公主府上修建了一处清净的道观,常日与他谈论道学,一同出游。
今日他们便是同游了宝祥山,方才归来。
朱壁马车停在公主府前,立马有侍女上前撩开车帘,摆好脚凳。
传旨的内侍立马迎上前去。
大长公主自车内俯身缓缓探出半身,一身绛色直裾,领口细密绣着团纹,明珠耳铛轻轻晃动,发髻间金钗琳琅,行动处宝光熠熠。
岁月在她脸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分明已经年近五十,细纹掩在珠粉下却并不明显,兼之眼神明亮,看上去只三十多而已。
大长公主的声音更亮,听完了内侍传旨,便问道:“神女也会赴宴?”
内侍低头回话道:“正是。”
大长公主扬眉疑道:“是陛下邀了神女?”
“是。”
“公公辛苦了,”大长公主目光示意道,“入内用盏茶?”
内侍只是传话,不敢多话,连忙道:“奴婢还有旁的差事,话传到了,奴婢就不留了。”
大长公主也不强求,点一点头指了人送他。再一侧转过身,见岑绪风也下了马车,站在不远不近处听着。
内侍一走,岑绪风便朝大长公主走来,笑道:“当年先帝常在太液池宴请殿下,若是夏季,可泛舟湖上,若是冬日,则在渐台下堆置炭火,倒比温室殿里还要暖和几分。”
大长公主神色略有触动:“先帝什么都为本宫悉心准备,凡是本宫入宫,一切皆还似未嫁时,无论本宫何时去,都有鲜花枝将室内熏得馨香。只可惜,先帝去得太早……”
岑绪风走在她身侧,与她并肩往府中走去,道:“好在陛下待殿下也十分敬重,听方才那内侍的传话,似乎一切如常?”
大长公主脚步微顿,随即继续边走边道:“怎会一切如常?方才那内侍分明是说,在未央宫沧池设宴。”
岑绪风道:“若在沧池,莫非陛下此次要您居于未央宫?”
大长公主脚步不停:“陛下待本宫的确不薄,但本宫与他志趣不投。先帝在时,建章宫人才济济,本宫自然更愿意留在建章宫,如今先帝去了,陛下对宫中方士道人十分苛刻,遣散的,冷落的,打压的,都有许多。建章宫现在大约只剩下神女和些许小弟子,如此凄冷,本宫想着,便住未央宫也罢。”
岑绪风微微一怔,随即很快又笑言:“殿下豁达。”
大长公主也笑了一声:“哪里是豁达。”
“方才听闻陛下亲自邀了神女赴宴,本宫还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大约也只是表面而已,陛下在沧池设宴,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建章宫怕是彻底败落了。”
岑绪风转头望向大长公主,面上仍带笑意,拿捏着分寸打趣道:“神女毕竟是先国师亲传,又有美名,殿下若在宴上见到,心向往之,未央宫里恐怕要待不住。”
岑绪风虽修道,说话却从不多么严肃端持,因而大长公主并不介意岑绪风的玩笑,扬眉揶揄他:“这话里有酸味。”
岑绪风笑意不变,眼眸微微下视:“酸是酸些,殿下担待。神女多年不出,我也不曾见过她,若殿下与神女相交,我倒要高兴,或许日后有机会能一睹神女尊容。”
大长公主对他的担忧心知肚明:“何必再等?大好的机会,本宫带你一同去赴宴便是。”
岑绪风抬起眼,眉目舒展些许:“多谢殿下。”
大长公主摇头而笑,假意瞪他一眼便转身而去。
岑绪风站在长廊下,目送她离去。
傍晚夕阳的光线照在镂空木廊间,细碎的橘色光点在他的面上晃动,光影斑驳。
曾经他年纪轻先帝不看重,他便另辟蹊径,充分利用着一副好皮囊与大长公主交好。先帝驾崩,许多在宫中熬资历的方士不光是失了指望,在当今陛下的手上更是只有挨苦的份。只有他,在大长公主府上备受宠信。
如今宫中什么境况他十分清楚,陛下对方士的态度绝难改变,整个长安城中,没有比大长公主府更好的去处了。
此事他清楚,宫中那些人也迟早想得明白,这位神女,恐怕就是第一个。
第一个要来与他争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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