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兰这样一想,便觉心头蓦然热起来。
齐瞻固然似是非是地许诺过会解决她的心事,但他毕竟性子阴晴难定,又在宫内朝中都很有手腕,或许什么时候稍有不悦,几句话就将她搪塞了。
大长公主这方,似乎更好使力些。
戚兰眼眸清亮,眉眼微弯,与白六道:“今日当真要多谢你,”
她与历春、弟子们常日只在建章宫中,如果没有白六主动告知,对未央宫那边的许多事的确是一无所知。
白六抿出一个羞涩笑意:“神女这么说,白六已经十分高兴了。神女还想打听些什么,尽可托于奴婢,少府里人多,最好打听消息。”
戚兰凝神想了几息,道:“请你为我留意璧月宫黄仙师的消息。”
黄穆的主动总让戚兰觉得不同寻常,无论是好意还是不轨,她都不能全然无知。
白六应声而去,历春又依着戚兰所言送了他几包酥点香包,一直将他送到建章宫门外。
戚兰更衣入睡,脖颈上的伤口随着细微的动作阵阵作痛。
这道极细的伤口的疼痛一直缠绵了三日。
第三日戚兰踏入宣室之时,齐瞻抬头瞥了她颈喉一眼:“似乎好些了。”
戚兰脚步一顿:“多谢陛下关心。”
这三日晨起齐瞻倒没再用剑横在她脖子上,却也丝毫没有提起她的伤口,若不是时时刺痛,她几乎要以为那日早晨的事不过是迷蒙间的一场梦。
此事于齐瞻而言,显然是故意,还是她只能承受的故意。
且不管那日他为何那样做,今日他愿意开口问一问伤势,是否也算待她温厚些了?
齐瞻收回视线,提起香料之事:“已过三日,神女承诺的香料可备好了?”
戚兰略一点头,外头吕喜恰好领人进殿,几个宫人将殿中香炉搬出,另有几个宫人搬进新的香炉,炉中三枚燕子卵一般大小的香丸,炉壁削涂如膏的青檀,以蜡和之,一经熏点,便有苍柏沉木香气逸散,殿中人如同置身于林木之间,一呼一吸,胸腔中便满是树木清气。
戚兰挑的是都梁香,树木松柏香气,再和以青檀,安神最好,也不显得过于轻浮而有损君王威严。
齐瞻呼吸过都梁香气味,长眉舒展。
戚兰眼角微抬,一瞬不瞬地看向齐瞻,有些期待地待他开口。她精心研制三日,虽心中有了八成把握,但仍需等陛下的评价。
吕喜察言观色,面含喜色道:“这香当真独特,倒不像在室内,像是在林子里一般。奴婢嘴笨说不清哪处好,只觉得奇香。”
戚兰便接着话头问齐瞻:“陛下觉得好吗?”
齐瞻抬眉对上她含着期许的双眸,视线一收又下落,冷淡道:“尚可,便燃此香。”
戚兰唇边扬起笑意,轻步走到齐瞻对面坐下,青色的裙裾拂过桌案边角。
齐瞻扫过她清丽柔和的面颊,目光锁在她颌下剑伤,眉骨又隐隐下沉,眸中浮现郁郁冷意。
她那日跑出宣室不是很有脾气么?如今被他刺了一剑,三日不提,便作无事。待他提起,她不见怨气,还欣然谢过他关怀。现在笑意清莹与他对坐,毫无芥蒂的样子。
亦不似强忍,是实实在在不生怨气。
齐瞻不认为天底下有这样万事容让的人,不过心有所求,故作姿态。
提笔批阅奏章,掌中笔势顿滞,鼻尖萦绕的清冽木香好似没有多少静心之效,驱不去心头一点微末躁意。
齐瞻亥时末便唤了药,吕喜又惊又喜,伺候过了汤药对着戚兰恭敬一礼。
戚兰回报和煦一笑,心头轻快许多。
齐瞻的神色仍然算不上好,不过于戚兰而言,已经习惯于他周身的沉郁气息。
既然陛下这样早就要入睡,想是香料多少有些效用。
戚兰依照惯例坐在御榻前,轻声念诵。
不过念了三卷,戚兰便察觉到齐瞻的呼吸平缓起来。
算着时间还不到子时正,戚兰亦没有睡意,便侧头朝窗外望去。
今夜朗朗无云,圆月明照,如银的光亮透过碧玉窗扇的缝隙,洒在地面的琉璃砖石上。
殿内烛光昏昏,倒显得窗边那一小片月色如泼,熠熠闪光。
若是换做平日里,这样好的夜色,戚兰会登高观星,测算天象。
自她有记忆起,就没有落下过一个晴夜,幼时什么也不懂时,老国师会将她抱在腿上,给她指天上的星宿,斗、牛、女、虚……他还编了一首歌谣教她记住这些星宿。
无数个星夜,她就在习习夜风中,听着老国师的歌声,朦胧睡在老国师的怀里。
戚兰目光凝怔在琉璃砖上的小片月色里,在记忆里寻索老国师的故事,一边回忆一边极缓慢地轻唱,恍惚仿佛沉入如水夜色中,夜空中星子密布,探一探手,便能摇落一片碎银色。
神思恍惚之时,耳边陡然传来低沉一声:“住口。”
戚兰恍然一惊,将身子转过来:“我吵着陛下了?”
她方才的歌声克制得极低,近于气声,不应当吵醒他才是。
“朕一直醒着。”
齐瞻今夜心头似是一直悬着一根细羽,轻搔又飘去,想要早些入睡驱散躁意也不能。
御榻上的羽帐不容外头的人望到床榻内,里头却能将外头轮廓身影看得清楚。戚兰的影子映在羽帐上,发间钗饰随着她念诵的动作晃动,扰人烦心。
耳下的坠饰清晰可见,十足浑润,每一次的悠悠晃晃都擦过她的颌颊,让他想起那盏白瓷梅瓶触手的凉与温。
这些已经足够让他厌烦,她却轻轻一撇头,不知望了窗外何物,轻声唱起了歌谣。
声音轻得如云如雾,一拂可散,但又缠绵笼身。
“神女今日可有用膳?”
这个问题他近几日都没再问过,乍然问起,戚兰一时讶异。
她早知他不会请她用膳,这几日都是用过了再来宣室,唯有今日,来得匆忙,没有用。
她思索一瞬,随即道:“兰用过了。”
本来今日若不是忙于调制香料最后几步,也该是用膳的,所以戚兰还是说用了。过了这好几日,若还不知用过了再来,不是傻就是作态了。
殿中静了一瞬。
她今日从念诵的第一个字起就虚浮无力,与前两日截然不同。分明在欺君。
齐瞻的声音像浸了寒冰水:“出去。”
戚兰眼睫缓眨,敛眸默了片刻,有些想不明白他的心思。
是因为她用了膳不悦?非要她饿着?
但话已出口,再反悔不可,戚兰便没再言语,转身轻步踏出宣室。
第二日清晨,吕喜进殿伺候,一靠近陛下,便觉出陛下身周冷寒阴沉至极。
昨夜神女子时出殿,恐怕真是触怒了陛下。
吕喜酝酿许久,才小心问道:“陛下,神女还在外头候着,可要唤她进来?”
齐瞻自喉中溢出冷沉声音:“谁让她等着?朕叫她回她宫里去。”
“是,神女自己要等着……”
内侍刚为齐瞻整理好腰带,齐瞻便携着一身森沉气大步走出宣室。
戚兰就立在门前,瓷白的肌肤更苍白几分,明亮浸露的乌眸下微青,唇色淡淡,憔悴欲折,却乍一见他就浅浅一笑:“昨夜兰不在,陛下睡得可还安稳?”
齐瞻的目光紧锁在她面上:“神女又自作主张一回。”
戚兰仰头认真道:“兰等在此处,是因为有事与陛下商议,陛下见谅。”
齐瞻习惯性将手按在随身佩剑之上,一边目光逡巡着她清丽的面孔一边摩挲剑柄,指腹缓缓用力,只将掌心剑下之物当作她的细颈。
“兰听闻大长公主将要入宫……”
“不必再说,”齐瞻打断她,“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欲把心头那支搔乱轻羽攥在掌中,使力将其握作齑粉。
“两日后朕会宴请大长公主,神女若无事,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