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祭祀的日子定在冬至。
五更时候,天色尚沉黑。
建章宫温室殿内,门窗紧闭,宽阔的殿中却仍冷如寒窖,冰冷华丽的器具陈设都沉在昏暗阴影中。烛台搭在方寸之地,簇起一团暖色,烛火中央拥着装饰繁复的神女。
戚兰的裙袍平展在绒毯上,靛青裙带流水一般泻下,阔袖荼白,淡金色丝线从肩臂垂绕到腰际,腰下一圈明红的纹绣。峨峨云髻间缠了一圈彩翎,珠光点点,正中缀有两颗润泽的红果。
祭祀之日,神女的温室殿中既无暖意,也不见寻常宫人,只有几个神女座下的弟子侍候,皆是九岁左右的女童。
烛火冉冉,殿中只闻细微的簌簌声。
殿门忽的被人推开,一大股凉气猛得窜进,吹动殿中烛火,摇摇欲灭。
“神女,圣驾已行,快要出未央宫了!”
戚兰蓦然抬眼。
历春一身室外冷气,冻得面色发白,向门边的女童递上一卷竹简:“这是方才太后遣人送来,太常寺早几日就拟好的祭祀议程。”
女童快步走到殿中,奉上竹简。戚兰伸手接过展开,垂目凝神看过。
“祭天诸项事宜早半月就在商议,详细章程九日前便敲定了,没有半个字提及建章宫。”
历春咬牙继续道,“无论是太常寺还是陛下那边,无一人与神女商议,甚至一切定好,也不见人来知会您一句。”
戚兰合上简牍,起身走到门边,目光落在历春满头晨雾凝成的露珠上。
历春越说越不忿,又冷又怒,不自主地发颤:“若非太后看不过眼,将此消息告知,整个建章宫都要被蒙在鼓里,或是以为时辰有误追逐圣驾,到时,神女必然当众颜面尽失!”
戚兰静默听完她的话,抬手轻覆在她冰凉颤抖的拳上:“建章宫如今热汤艰难,先去换身衣裳,湿衣穿久了寒气伤身。”
历春眼眶一酸,声音就带上了哭腔:“半月了,陛下又是削减用度,又是裁撤建章宫的宫人,这便算了,再艰苦有弟子们撑着,如今竟是要羞辱神女吗?登基祭祀不请国师,开国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
本国敬神,开国时将相师戚洵尊为国师。此后戚氏便师徒一姓,代代承继国师之位,地位崇高。
时过境迁,如今的国师早不比开国时手握大权,更依赖于君王喜恶。
老国师半月前随先帝而去,戚兰承继国师之位日子也浅,她一直谨记老国师的教导,潜心修行,不曾参与前朝后宫任何争斗,除了祭祀连外人都甚少相见,实是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新陛下。
新帝从半月前灵前即位伊始,对戚兰的嫌恶便从不加掩饰。
门外的冷风灌入寂寥的大殿,瑟瑟作响。
“你先去歇着,我有法子。”戚兰极浅地朝着历春安慰一笑。
小女童上前为戚兰披上绒袍,一行人跟着戚兰的脚步行至建章宫最高的宫楼——观星楼之下。
观星楼下两个小弟子正在洒扫清霜,十岁左右的年纪,双手被冻得红透,扫半刻便要呵口热气。
四周凄清无人,日常洒扫的宫人都被陛下裁撤,挂了霜,还要由这些孩子动手。
见神女默然驻足,他们搁下扫帚,恭敬行礼。
戚兰眼睫翕动,心头涌上酸涩味道。
她座下这些弟子,本该在温室殿中专心修行,却要为她牵连,做下杂役的差事……
两个孩子见不得神女神伤之色,脆生生道:“神女,观星楼是师门荣耀,我们自愿在此打扫。”
天色微明,高楼耸立,顶触穹天,稀疏几个星子真似要落在楼巅一般。当初,观星楼是太祖皇帝特意为洵祖修建以示崇敬,时移世易,戚氏弟子已经沦落到在此楼下洒扫的地步。
她本就无心亲近皇室弄权,祭祀罢仍然留在建章宫修行便是,却不曾想到筹备半个月来的忍耐都是笑话。她没有资格参加祭祀,她的弟子们还要为了维持体面,吃下许多苦,缠绵于琐事间。
戚兰取下挡风的外袍,独自提步走上楼阶。
青水裙裾拂过阶沿,金丝彩绣随风扬扬摆动,戚兰登上高楼时,天边云霞朦胧,淡绯光影浮在楼巅的青铜巨钟之上。
曙色欲浓,霞光映在未央宫外的祭祀仪仗上。
未央宫地势高,宫门巍峨,北宫门外摆开一阵千人黑甲仪仗,分列宫墙两侧,间隔开数十丈留与帝驾通过。
三十六辆满插旌旗的重车前引开道,帝驾高阔,黑漆描金,旭日淡辉镀于玄乌兽首之上。近百臣子随行,星拱曜日。
内侍唱喝,钟鼓长鸣,甲胄响如浪。
却不知何处传来悠远沉透的钟声,听得出是远处而来,却又仿佛敲在颅边,清明通透。
仪仗中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这陌生的钟声,却无人敢交谈或张望,仍是默默行进,只等着陛下指示。
钟声连响八遍后,帝驾前的内侍才唱喝停驾。
仪仗的吹奏即停,随军止步,一切声响俱息,第九遍钟声遥遥响起,众人便听清钟声自建章宫传来,沉浑辽远,经久不息。
有人已经想起,建章宫的观星楼上,有一口青铜巨钟,本是为国师宣告大事准备,但近些年已经近于废弃,因着国师地位的败落。
九遍钟鸣,便再无声息,仪仗也寂静无声,默了许久,内侍又唱道:“取道建章宫——”
翠盖鸾旗停在建章宫门前,戚兰与历春领着一众的神女弟子相迎,才算是第一回见了这位新陛下。
陛下身量很高,玄色乌袍,只以极少的金色点缀,朝辉浮照,其上暗金龙纹随着他的步子而动,蓄势昂扬。他似乎有随身佩剑的习惯,一手扶剑,长指按在剑柄缠绕的黑龙之上,拉长的影子攀上她的足尖。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隔着冕旒看不真切眉眼神情,君威如潮水暗涌,不动声色地威压于身。
陛下是前些年先帝一意孤行从宫外接回的皇子,似乎很得先帝喜欢,被寄养在丧子的皇后膝下,一跃成了唯一的嫡皇子。不过众人皆知,无论是这对父子还是母子之间,都并非全然和美……
个中隐情戚兰无意了解,她只是觉察出他与先帝或是其他皇子都极不同,没有经年养出的尊贵松懒气,也并不端肃克制,反倒周身一股冷厉的杀伐气息。
戚兰定了定神,颔首作礼。
陛下身侧的内侍班荣率先道:“历春姑娘伴侍神女,何故不加劝阻?”
“观星楼钟之声可响彻长安,如此惊动之事,百姓不知,若城中恐慌神女岂不自责!神女仁慈,本该是最眷顾万民的,这般行事无束,实是伴侍失职!”
历春脸还冻白着,气血却骤然翻涌上来,抬起头冷视眼前这个黑脸的太监。
班荣的声音不像寻常内侍一般尖细,甚至还颇有几分掷地有声的中正之感,只不过他的问罪之言落在历春耳里都十分可恶可笑。
分明是借着斥责她指责神女任性不知轻重!班荣敢如此,定有新帝的意思在里头。就这样容不下神女吗?要当众给她没脸!
“您急着按罪名做什么?”
“神女还无一句话,您倒是先揣测起来了?观星楼是为洵祖所修,由戚氏一脉守了两百多年,何时登楼,为何击钟,您竟比神女还清楚?”
历春一字一句咬得极重,她自小跟在戚兰身边,两人一柔一刚,骨子里都是绝不肯低头的倔强。
班荣没再回驳。戚兰听得指尖摩挲着剑柄的轻响,望向冕旒之后,陛下又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
“历春,”戚兰出声叫住了她,“莫要置气。”
戚兰将目光转向齐瞻,平稳道:“历春话说得直,不过方才班内侍所言,兰也以为十分不妥。”
齐瞻寒眸沉沉,慢慢掀起眼皮瞧她一眼,似听又似不在意。
这般态度也算是早在戚兰意料之内,无论他何种态度,她都要争取今日的祭祀。
戚兰继续道:“今日是祭祀之日,我见天边霞光灿烂,故以钟声庆贺之。”
“且我心有疑惑,不知因何为陛下所不喜,便只得亲身登楼问于洵祖。”
洵祖以女子之身封侯,任了六十年国师,佳话无数,又有传言她在观星楼上羽化登仙,光是国师登仙图便有千百张流传。
而戚兰天生眉心正中有朱痣,其位置与洵祖流传下来的画像一般无二,百姓间便传她为洵祖元神转世,甚至越传越神妙,道她不饮不食,与天共感。
这些年传扬在外的美名太多,几乎已经将她与化神的洵祖划为一体。她既无权,只能用名。
太后也下了车驾,站在不远不近之处听这边的交谈。
果然,她提起洵祖后,太后便顺势道:“当年洵国师鼎力助太祖开国建都,太祖建此楼,楼高即为功高,钟响即为名显,见此楼便要念起戚氏。”
“今日钟响,陛下也要念功才是。”
太后话音落下后,又出来几个臣子皇亲附和。然而大部分臣子依然沉默无声,几句话落地,场面仍是寂静。
戚兰指尖发凉。陛下既能力排众议破了国师祭祀的祖制,恐怕也不会在意洵祖和她的声名。
但是于她而言,这是唯一之法,她不竭力一试,师门颜面尽失,弟子们的来日怕是也一片晦暗。
齐瞻习惯性轻叩掌下佩剑,目光掠过太后与那几个皇亲,落在戚兰身上。
百尺星楼之下的女子身影纤纤,青蓝的长帛垂散飞扬,珠饰金羽点缀上下,融在曙色中,一片浮金溅玉之色。
削肩薄背,端得一副飘然遗世,幽丽清绝的模样。
她的确生得也出色,黛眉明眸,琼鼻丹唇,柔和婉约,让人无端想起古画中的仙子,眉心一点朱砂痣则有如点睛,添了几分明丽颜色。
都道是天生灵痣,他手背上却有一道一样的红疤,烫出的朱色经年不褪,只不过他的疤更长更狰狞些罢了。
齐瞻低声而笑。欺瞒天下得来的虚名,也能以此为荣。
他笑得讽刺,戚兰辨出其中不善,一颗心渐渐提起。
“母后所言有理,是朕思虑不周。”日光碎金透过冕旒撒在他眉宇间,眉眼明晰亮透,如兵戈出鞘见光,冷芒阵阵。
戚兰面色沉静,一口气却是若松不松。
依着他对自己的厌弃,会同意得这样轻易吗?
齐瞻眸中流出缓缓的笑意,一手扶剑,向着戚兰的方向走近两步。
戚兰立于原地,闻到龙涎香的气味攀延而来,仿佛连这尊贵高华的香味也带了恶意。
“请神女同乘,以表朕之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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