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烟分辨不清颜色,只让她失去工作的能力。谁也不明白,那根竹签切断了她大脑中哪一部分的神经,只要别伤害到生命的输送管,就是上帝最大的恩赐。
烟烟失去公交公司的工作后,基本都在家发呆,听音乐,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有一天,田园犬回家,音响震耳欲聋,愤怒的邻居围在门口按铃。田园犬赶紧道歉,进去关闭CD。厨房内传来烟烟哼歌的声音,于是他想去打下手,喊了好几声,可烟烟都不回应。直到他把手放在烟烟面前摇晃,烟烟才开心地说,你回来了?
田园犬听到高压锅呲呲地喷气,慌忙熄火,饭已经被煮成锅巴。
她听不见了?
她听不见了。
陪同烟烟复查,田园犬在医生办公室,知道了烟烟神经官能开始缺失,连手术都无法进行,只能依赖药物减缓进程。于是,他把家里所有发声的机器,音量旋钮在超出耳朵忍受能力的刻度上,贴上红色标签,告诉烟烟,最好别越过这里。
他把高压锅换成了电子控制电饭煲。他偷偷把烟烟的手机修改设置,拒接一切来电,只能接收短信。他买了大堆的杂志放在家里所有角落,让烟烟随时都能被吸引。他请了几天假,想多陪在她身边。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几周,田园犬照常上班。
等到他发现烟烟手指上全是伤口,脚踝全是淤青,终于绝望而惊慌地发现,烟烟身体失去知觉,随时将被这世界上的一切伤害。
——是不是她的潜意识,一直安慰着身体,沉睡到什么都不知晓,就有了幸福?
他忍住恐惧,用笔在纸张书写,哄骗烟烟住院。至少,那里的专业病房,专人看护,可以减少和外界接触的机会。
烟烟同意了。
他等待烟烟入睡,去医院找熟人联系住院事宜。
半夜打开家门,灯都开着,CD开着,电视开着,书柜开着,只有卫生间门关着。田园犬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地眼泪一颗颗地滚落。他疯狂地冲到卫生间,玻璃门紧闭,水声哗啦。
他双手颤抖,拉开浴门。火热的蒸汽象核弹爆炸,扑面而来。似乎是命运的幻象,人生如同这一场蒸汽的喷薄,比思念灼热,比泪水滚烫,比分离浓厚,比流浪迷离,比怀抱飘忽,比一根香烟燃烧得迅速。
田园犬刚伸手要去搀扶躺倒在淋浴间的烟烟,就被当头浇下的开水烫得大叫。
他关闭了水笼头,可是压根不敢去看躺倒的烟烟。她的躯体无能为力,她的面孔弱不禁风,她的呼吸遥不可及,她的微笑在一千里之外。
她的生命和世界坠落岩浆。
烟烟被抢救过来,高危病床躺了一个月。烫伤面积超过正常人体承受能力的两倍。
她全身绑满绷带,只留出眼睛和嘴巴,呼吸面具一分钟都不能离开。
心跳显示却永远平和安静。
她每天都要换绷带,全身拆解,然后重新缠绕。换绷带的时候,谁也没有勇气去看上一眼。绷带粘连着一丝丝血肉,一点点褪去,用多少药水都不能减少拆解的时长,每换一次两个多小时。
她有时瞪大了眼睛,泪水象关不住的闸门,呼啦啦滚湿绷带,但手脚纹丝不动。
她有时紧闭了双目,泪水象关不住的闸门,呼啦啦滚湿绷带,但手脚纹丝不动。
田园犬站在门外,指甲陷入掌心。他只能劝慰自己,烟烟没有知觉,她不会痛的。
——心脏缩成真空,要将空气统统排挤,真的不痛的,不痛的。
当烟烟身体渗出的汁液,把绷带涔透,就必须立刻更换。床单经常一天下来,就映出一个纤弱的人形。
烟烟在高危病房住了一个月。
因为一个月之后,烟烟去世。
清晨,医生拿下她的氧气面具,她嘴角微翘,是大家很熟悉的笑容。
——她恬静,祥和,幸福,并且如释重负。
离开这张伴随她一个月的病床,留下陷出人形的床垫。
她的耳边,是不是一直响着歌曲?
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
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不敢飞得太远
所以不管我随着风飞翔到云间,我希望你能看得见
就算我偶尔会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着我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会让你担忧
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要如何回到你身边
日期:2009-01-19 04:22:05
我想我知道,毛小小讲的故事,和我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然而我不要听。她的声音清脆低沉,在咖啡桌十公分的上空碎裂,四散流淌,我恍惚间看见它们鲜红的颜色,沿玻璃细浅花纹滴答滴答地从边缘下滑。
周云和刘罗锅望向窗外。
毛小小捏着杯子,指关节雪白,她手腕香烟疤痕含低绽开。
毛小小说,烟烟死前那一夜,消失了整晚,我想便是这本书被你抓在手中的一页。你告诉了我,我就通读了整本书。三年了,我会以为自己是烟烟,我会以为自己是读者,插图黑白,字迹湿润,这三年时间,我变成一张书签。
——医生把绷带从烟烟身体拆解开来。护士在仔细往里涂抹消解释膏。一层层褪却,浅黄的汁液,稀薄的血液,象一件件从体内生长出来的衣服,被活生生剥落。中学生在恋爱的季节,会跑到郊外,刮去树皮,用小刀在淡绿的树干上划两个人的名字。烟烟的皮肤之下,会铭刻着谁的面容,又是谁脱去她血肉相连的衣物。
——记忆把绷带从我的心脏拆解开来。密密麻麻的管道纷纷断掉。焦灼与裂痕纵横交错,嘶哑的声道和它切除联系。雪花从天空降临,抚摩发顶,一刀刀插进头皮,把四肢冻结。我在梦中反复从四楼的平台起跳,无穷无尽地下坠,经过怒放的窗口,里面能看见男孩子捧着鲜花说,嫁给我吧。能看见整栋宿舍楼用灯光拼出一颗心,校园充满欢呼。能看见女孩子坐在自行车后面,夕阳比人间更加繁华。能看见两个人肩并肩遥望天际,一个人说,我最喜欢粉红色,一个人说,太土了,就叫你村姑吧。
毛小小说,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那今天的目的,还想帮忙完成你的广告策划。
我心里说,帮你娘。忙你娘。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要知道?你这个荡妇淫娃,去和田园犬、周云搞3P吧,在一米高的席梦思上欢快跳跃,总之一个字,直娘贼。
我张了张嘴巴,语言却卡在喉结。
刘罗锅蓦然回头,他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这才发现,我浑身颤抖。
那一夜,我呆如木鸡,站在烟烟的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