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妹妹和妈妈说得一样,很快嫁人,进厂里做了棉纺职工。夏天穿宽松的褂子,冬天穿厚重的棉袄,端碗面在乡下庭院里大声和男人们对骂。而乡下的河流干枯的干枯,堆积的堆积,农村没有完善的排泄系统,而且根本无法着手建立,那些唯一能称为清澈的水,全部被垃圾湮没,臭气逼人,我再不想回去,不想看到肮脏的童年,肮脏的妹妹——她应该和我一起在诺大的城市里,挑选着高跟鞋,名牌倒背如流。
我成绩一向中上,高中明智地选择了文科,如愿以偿考取名牌大学。
大一,学长们兴致勃勃组织老乡会,我碰到了第一位老乡,他的名字是田园犬。他喝得醉熏熏,热情地邀请我,去见另外一位老乡,RP王。
我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有四年的愤怒和怨恨,不经梳理,轰隆隆地从心脏炸裂——那一声声的马兰花开二十一,那终日运作的纺织机器,那一点神采都不存在的双眼,那铺天盖地的灰尘,从家乡的尽头呼啸而来,整个将我埋葬。
田园犬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毛线球。
日期:2009-1-13 16:30:19
田园犬满世界找不到RP王,我心情繁杂,跟在他后面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寻觅。后来碰到刘罗锅,他说RP王上午就去首都,参加全国广告协会决赛去了。
我和田园犬在八食堂看电视直播。他疯子也似,对着电视机给RP王加油。一边嚎叫,他一边喝着二锅头,等到RP王创记录地得奖,他一口就吹掉一瓶,砰地把头砸在饭桌。
我也喝了点,头晕眼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对方已经喝高,没有心理防线吧,我喃喃地说,田园犬,咱们家乡,有个登簧初中记得吗?
田园犬眼睛根本睁不开。
我说,我的妹妹在那上初中,被校长的儿子搞怀孕了。
田园犬口水从嘴角淌出来。
我说,可是没法子查证,结果我妹妹又被校长开除。
说着,我的眼泪忍都忍不住。
过了几天,RP王回到学校。他成了校园叱咤风云的人物。女学生见了他都用仰慕的目光,然后回到宿舍两眼放光地描述心情。
我托田园犬约他几次,都没有出现。田园犬很得意地对我说,RP王是我兄弟,作为一个相貌平凡的女生,你想见他,只怕要排队。他那副贼相,仿佛出人头地的人是他自己。
我终于在他上课的时候去拦截,可是依旧没有成功,因为他不上课,据说他旷课连连。
面还没见着,我每个夜晚躺在床上,设计报复的计划。我恨得咬牙切齿,甚至幻想,象很多故事里一样,让他爱上我,然后抛弃他。
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我刚打招呼,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大清早他就满身酒气,对我傻笑。我忍住憎恶,说,我想请你吃饭。他大喊,吃个蛋,就跑掉了。
我差点气得心肌梗塞,拖过田园犬,说,你和RP王是兄弟,帮我带封信。
田园犬慢条斯理地说,可以啊。
我说,这信是约他吃饭的,你要保证他一定看到。
田园犬慢条斯理地说,只要我能蹭饭,他一定看到。
我把信交给了他。
信里写:不管你是怎样看我,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明天中午12点,我会戴着那顶天蓝色的帽子,在六食堂门口等你,希望能看到你——不管你带给我什么答案。
日期:2009-1-13 16:57:34
大家好,我是田园犬。神话时代,天地混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蛋,被盘古一斧头劈开。现实世界,生活混沌,然而不是蛋,是操蛋。
我和RP王一起,读过无数情节劲爆的小说。比如月黑风高,全家死光,小朋友从悬崖坠落,吃了上古奇珍,又拿到神秘宝书,成为天下第一人,打得仇人屁滚尿流,最后发现BOSS是自己情人的爸爸。滔天巨浪啊,心旌摇摆啊,郭靖冤枉岳父,杨过娶了老师,李寻欢遭遇3P,楚留香没事就抚摩裸女。
读的时候,觉得自己能碰到这么动荡的日子就好了。后来明白,生活不象小说,如同核弹爆炸那么震撼激烈,但它仿佛毒气弹,无声蔓延,嗜虐细胞,从五脏六腑着手,统统腐烂分裂之后,面孔才会黑黄崩坏。
RP王六年纪喜欢冒充黑社会,假装吆五喝六,成立派教,教名123。隔壁班有人成立另一教派,教名abc。两教发生剧烈冲突,相约学校操场决斗,两教放学后对峙。4点放学,一直对峙到六点,互相叫嚣,无人动手,等到大队长晃悠着小辫子,冲到操场喊,老师来啦,两教一哄而散。
虽然没打成,但这个事传到班主任耳中,要教育RP王,结果不了了之。因为RP王的妈妈是家乡唯一一所初中的校长,同班主任和平谈话,结局以双人死命狠捏RP王的脸蛋告终。
我的家乡唯一一所初中,是登簧初中。
日期:2009-1-13 17:23:34
工作经验和恋爱经验共同成长。我想提醒男同胞,女人扑到你怀里,不代表她心里只爱你一个。我想提醒女同胞,男人醉倒在桌上,不代表他失去理智,什么都无法分析。
所以大一老乡会那天,RP王夺取广告协会金奖那天,我趴在八食堂醉倒那天,毛线球对我倾诉那天,我一字不漏地记住了。
毛线球说的属实,生活就真的惊心动魄了。以后看雷雨,听到你们不能结合,你们是兄妹!我都不会害怕恐慌,人生的作者比话剧的作者狼心狗肺多了。
这变成只有我和毛线球知道的秘密。而RP王当天根本没有收到信,成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毛线球后来又交了一封给我,那两封信在大学毕业那天,我才偷偷放进RP王的铁盒子里。
RP王忘记把我写给烟烟的信交出去,其实我也没有把毛线球的信交给他。可我也非常清楚,这两件事情没办法抵消,因为我让他避免痛苦,他让我坠入深渊。
毛线球并没有执著地要和RP王碰头。但我还是觉得她正在谋划什么。提心吊胆了一年,我的警惕也慢慢消散,直到那个深夜,在四楼阶梯教室外边的大平台上,堆满空空的啤酒罐子。RP王站在水泥栏杆上,大声喊,烟烟,你猜我敢不敢跳下去?
烟烟紧紧抓住他的裤管,喊:你先下来再说!
RP王说:你猜中我再下来。
烟烟说:你答应我的三件事情还没有做,你不敢跳的。
RP王沉默。
烟烟笑嘻嘻地说:现在可以下来了吧。
烟烟说:第一件事,你要写四封情书给我。第二件事,用灯光画一颗巨大的心给我。第三件事,和我结婚。
RP王沉默。
那个深夜,星光灿烂,微风习习,爱情在校园每个角落绽放,青春欢腾,时间静谧,快乐在人们每寸皮肤跳跃。
RP王沉默。
烟烟说:你想说,我们不合适吧?我告诉你,对,就是不合适。真是糟糕无比俗气透顶的理由啊。
他们不知道,我就站在阶梯教室的窗边。我胸口无比憋闷,忍不住想冲出去喊,RP王你别管我,老子的事情不要你管!
但是毛线球轻轻按住了我,对我摇了摇头。
接着,RP王从大平台坠落,在三楼云台的栏杆咯了一下,掉在二楼的云台。
一片寂静。
烟烟大半个身体探出了大平台。
她浑身扭曲。
我和毛线球拼了命地拽住她。
一片寂静。
烟烟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们奔到二楼云台。
RP王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
血在他脑袋下,缓缓流淌出来。
我回头看到毛线球的面孔,充满冷静和戏谑,还有深深的恐惧。
RP王住院那一阵,我找机会和毛线球谈话。她闪烁着逃避话题,可是我心想,RP王这一抛弃生命的坠落,肯定和她有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