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熟男微笑着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七年之前,有个姑娘和你领了结婚证,却做了别人太太。
震惊和悲伤,血淋淋地当头浇下,最遥远的刀锋在记忆里变得最刺痛,从眉心一点点割开,划到胸膛,上帝却正眼也不瞧。
眼熟男微笑着说:那个姑娘,是我的姐姐。
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叫什么名字?
眼熟男微笑着说:我叫周云。
牙牙小声喊:瓜子叔叔,你抓疼我啦。
我满脸泪水,抱起了牙牙,说:牙牙乖,我们走。
######
2002年12月25日。
这座城市漫天大雪。我坐在10路大巴上。
10路是从学校直接抵达火车站的,所以,上面全是离开的人。
每一辆车都开得那么慢,车顶堆满积雪,和骑着自行车的路人擦肩而过。有个阿姨骑着车,笼头上挂满塑料袋,后座小朋友把一只手放进妈妈衣服里,另一只手努力地撑着伞,应该在开心地哼曲子。妈妈和小朋友,衣服也是一片片的雪花。
马路深深浅浅的轮胎印,并不洁白,全是灰色。
我坐在最后一排。小时候,妈妈和我说过,坐大巴,千万不要坐最后一排,那里是最颠簸的位置。
果然颠得老子快死了。
烟烟倔强地站在我面前,手高举着,攥住扶杆。车子一颠,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就跳了起来,摩挲过天蓝的滑雪衫。
我握住她的手,烟烟你坐吧。
烟烟把手抽回去,我不坐。
我呆呆看着她,烟烟,天太冷,要不下一站你回去吧。
烟烟把头扭开,我不回去。
我捉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心,说:烟烟,下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呢?
烟烟又把手抽回去,一把将我拽起来,说:我改变主意了,象你这样的人,本来就没位置坐的。
我站在她面前,车真的很颠簸啊,颠得心都碎了。
烟烟握住我的手,把脸埋进我的手心,说:RP王,真的会再见面吗?
这么冷,这么干燥的天,我的手心湿了。
车窗把景色隔成一格格的,缓缓地拉到身后,每个面孔都在变,每栋楼房都在变,每朵雪花飘过去后,就不再是同一片。
我刚想说:开心点。
烟烟忽然站起来说,开心点。她把一根棒棒糖塞到我嘴巴里。说,开心点。
我含糊着说:烟烟你有位置为什么不坐?
烟烟紧紧抱着我,坐着我就没有办法抱着你了。
我含着棒棒糖,身体一点一点僵硬。
烟烟说,为什么我抱着你,可还是很想你呢。
我的手垂在身体两侧,想举起来抱住她,但是举不起来,抱不住她。
雪越下越大,天气预报说,会下好几天。下再多天,总是要停的。
10路破大巴破喇叭里,居然放起了一首歌。
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
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不敢飞得太远
所以不管我随着风飞翔到云间,我希望你能看得见
就算我偶尔会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着我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会让你担忧
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要如何回到你身边
陈升的风筝,发表于1994年。那一年,11界亚运会在北京举办。李春波在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谢东在唱常常的想现在的你就在我身边露出笑脸。那英不再吼着嫂子,开始飘洋过海来看你。毛宁挂着围巾站在码头,涛声依旧。
烟烟买了一张站台票送我。我在11号车厢,她走到8号车厢就不走了。
我是最后一个走进车厢,走上去的时候,烟烟的头发白了。围巾白了。天蓝色滑雪衫白了。
我就站在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探出身子拼命挥手,烟烟回去吧,烟烟回去吧。
乘务员把我赶进去,抽回木板,关上了门。
车子咣当一声,开始慢慢动了。
就在我被赶进去的刹那,我看到烟烟突然拼命追了上来。
烟烟追到我身边。
中间隔着一扇门。
烟烟全身的雪都洒在路上,可是雪花还是一片片往她身上飘,我心想:直娘贼,你们不要冻到烟烟。
烟烟拼命地追着。
红围巾掉了。
我看到烟烟脸上全是泪水,她倔强地抿着嘴巴,就是不喊。
可是我在喊,我捶着车门,我在喊:烟烟,烟烟。
烟烟拼命地追,就在我的身边,中间隔着一扇门,还有逐渐变快的速度。
烟烟终于不再抿着嘴,她大声地喊,RP王,我恨你。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听不见。
我把嘴巴贴在玻璃上,小声说:烟烟,不要哭。
烟烟拼命地追,眼泪拼命地掉,她从胸口掏出一张鲜红的纸,高高举着。她在喊:RP王,你是一个王八蛋。
那是一张结婚证。我和烟烟的结婚证。
火车甩下了烟烟。她什么都跑不过的,她跑不过时间,她跑不过生命,她跑不过拥抱,她跑不过回忆,她怎么可能跑得过火车。
火车把眼泪甩在身后,把红色的围巾甩开身后,把棒棒糖甩在身后,把操场的双杠甩在身后,把海报拦上的大字报甩在身后,把阶梯教室甩在身后,把RP王、烟烟合著甩在身后。
我蹲在窗户下面,哭成了泪人。
我知道,就算再见烟烟,她也不再是我的烟烟,烟烟已经被火车甩在了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