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下,始作俑者对姜偃心境却茫然不知,而是在大殿后的竹林中练剑。说是练剑,他心神却并不在剑之上,却是陷入了月余之前的回忆中,充填这回忆的,当然也只有姜偃。
姜偃没有束发,青丝就随意披在肩上,衬得衣袍雪般白。
她手持一把重剑,在遮天蔽日的竹林中静立,比竹子还要挺拔几分。
她说六艺之中虽无比武,但姜氏武学你多少要会一些,剑意领悟到了,自然便能融汇贯通,礼仪、诗赋、御术、骑射都会用的到。
这些日子朝夕相对,看惯了素面朝天的姜偃,禾川渐渐的也不像起初那样惧怕,甚至也能没心没肺地打趣,絮叨絮叨生活琐事。大多数时间对方只是沉默,可他却满足,毕竟一时半刻回不了江州,姜偃可算是唯一一个能卸下心防以真实面目相对的人,无端便生出了几分亲近。
可彼时彼地,当后者提起剑,那森森寒意仿佛从剑神上透刃而出,却令禾川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雨夜,忍不住的瑟缩。
姜偃见他样子,却纵起一侧眉头——
“别缩肩。”
禾川当即不敢稍动,立刻舒展开身体,一双眼睛只盯在姜偃身上。
姜偃与他对视数息,却闭上了眼。
“下面的话,你要时时记住。”
竹林中只有竹叶的沙沙声,为她低沉的嗓音伴奏,禾川神思落在她鬓边一绺被风吻在唇边眉梢的长发,竟有些痴了。
“君子有容,静以和命。”
她动了。
那柄宽约一掌、长及半身的青铜重剑剑尖入地,激扬起一阵微尘,鼓起她冰雪般的发带和下摆,仿若漩涡中的一根巨擘,将风都吸进了去。
紧接着,原本是杀人之器的剑锋却像是有了生命,苍龙般昂扬抬首,光华闪烁间斩断了粘稠的风,一晃之下便忽的到了禾川眼前。
顺着那苍龙山海般起伏的剑脊捋上去,是姜偃近在咫尺光洁的额头和潋滟生波的眼。
太近了…禾川没有距离"上人"这样近过,近到能看清她眼角几颗细小的斑点,数得清那一根根震颤的睫毛。
他的心跳得飞快,皮肤也开始发烫。
而飞花般的光倏然散开。
生怕禾川理解不了其意似的,她一字一字道:
“进退有度,婉婉有仪。”
禾川的脸像是被火撩了般,心悸也是一阵接着一阵。他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反应,就好像心和脑袋都背叛了他,不受控制了。他有心再看姜偃,又从这种状态中无法回神,竟然不敢再看;他将眼瞳挪开,目光却像是迷路了般四处乱飘,仿佛只有姜偃脸上那几颗小小的斑点才是它唯一的归处。
姜偃枯坐了一会儿,看着天色有心叫禾川回来——毕竟他白日在这旧殿练习武艺御术,晚上回府还要花上两个时辰强记硬背诗词术数,时日长久眼下都有了些许青黑。她并不关心禾川是否能撑下来,毕竟蓄民本就是极能忍耐且耗损极大的;但他费时良久亦背不下多少文章,却总是恹恹的,精神不济进度愈加慢了,可谓恶果相继。
她曾吩咐禾川每日定要练习满四个时辰才可休息,对方看样子也执行的很好。
然而一月有余,对方就连篇勉强能入眼的大赋也写不出来,竹简上的字也是插秧一般七扭八歪,直教姜偃身心俱疲。
起初她疑心禾川夜间偷懒,便在人定时分悄悄起身去书房查探,进了院子一望果真半点灯烛的光亮也无,当下怒从心起,当下便振袖推开门——
手持一卷书简的少年长身而起,独立于松墨一般的长夜里。他被声响惊动,茫然抬头看过来,轮廓模糊的沉入夜色,面上逐渐绽开的笑容却清晰。
脆生生喊她“世子”,便连声音也是清醒且惊喜的。
她险些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个“蓄民”还是人,恍惚问:“不燃灯,要如何念书?”
那似乎也是禾川首次忘了身份之别,柔柔的晚风把一切都包容了,他快走两步停在姜偃能看清他的地方,轻声道:“我自小便能夜间视物,在江州点了灯烛要被夜巡游抓去的。”
他顿了顿,眉间皱起一丝细细纹路,神情略显羞赧,却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但若是夜巡游都像君上这般,即便被抓去也无甚可怖了。”
他说话时直视着姜偃,眼神极亮,仿佛满天的星子都落了进去。
姜偃本想问问他今日的课业看到哪里了,却在对方眸中半洒的皎皎河汉中丢失了全部的声音。
清晨尚有些冷的阳光自竹叶间疏疏落落洒下,在禾川和姜偃身上都映出斑驳的图案。
姜偃在光影之间舞剑,像是离他触手可探,却又遥不可及。禾川紧跟上几步,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看清那些细微动作而已,可只消片刻,姜偃便又像是借着这来去自由的风轻飘飘地飞远了。
她扶摇直上,鲲鹏展翼般轻点足尖跃至一根修竹的顶端,将那竹竿压成一道拱桥。
垂下的竹头似也沾着了些亦真亦幻的气息,在禾川头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他像只爬不高的蝼蚁般仰头望,只见姜偃反手背剑在背,于阳光最近处回首,居高临下俯视他。
她说:“君子不怠,博闻强识,行远升高,昼干夕惕。”
行远升高,禾川喃喃着抬头望她,恍然似是看到自己此生的高远。
禾川的诸多修习中,最为令姜偃困惑不解的,便是御术。
驭使六驾马车看似简单,比试起来却并不容易,须行路平稳而使车辕之上数杆风铃共奏和鸣,又要在转弯时不扬尘灰,不溅积水,对力道的控制需极为精细。与那些自小便练习了数年的世家子相较,禾川可谓全无优势。
不料初次登车教他驾驭之时,车行竟四平八稳,毫无颠簸之感,使得姜偃大喜过望,一度暗自揣着侥幸之心,以为父君在天之灵保佑姜氏,这难关如此容易便能过了。
熟知当她跳下车驾,从旁而观时,禾川便完全换了副样子,手握鞭辔长短不齐,使力不一,马匹之间更是时有拉扯冲撞,只折磨得骏马不住嘶鸣,风铃大发乱声,轮毂吱哑作响。
姜偃无奈问询时,他却回道,君上在车驾之上,我心中便只有君上舒适与安危,顾念不到这马可有齐头并进,这辔绳可有上下一致。君上若不在身边,我将心神全放于驭术上,反而恐惧。
这话明明比姜偃二十年来听到的所有逢迎话都更加肉麻,偏偏禾川说起来却坦荡自然,丝毫不像惺惺作态,竟让姜偃准备好的指摘都无处可发。
“君子淑人,恶居下流。”
江州大多是平原,并无崇山峻岭,更无陡峭悬崖可挂悬河。而姜偃纵剑向下,翩然落地之时,他只觉看到截断浮云,金声玉漱的飞流,明明轻灵有致,却又有股孤注一掷的气势。
重剑入土中数寸,立刻便又趁势而起,剑气激荡四面,竟将地上厚积落叶尽数卷而起,姜偃半矮身,将剑身搭就一侧肘上,便在这纷扬的竹叶中向他递来凌厉一瞥——
“不尽人欢,不竭人忠。”
她不曾再给禾川喘息消化之机,仿佛也不再是简单的演示剑招,而是完全浸在了自己的剑意之中。翠□□滴的叶片点缀在白袍之上,将姜偃也染上几分玉般冰凉。那重剑带着不可撄其芒、试其锋的磅礴气魄划出一道长弧,瞬间周遭几根竹便齐齐折断,中间一节被剑气振飞而出,稳稳落在剑身之上,形如一枚酒樽。
直至此刻禾川才恍惚明白姜偃所谓“一通百通”究竟是何解,她像是在用剑行礼、作赋,直抒胸臆。
姜偃侧持剑柄,端着那竹杯接取了断竹上抖落的朝露,稳稳送至禾川面前,示意他接过。
“竹节为贞,善建不拔,中立不倚。”
禾川神思全在那精巧竹杯上,这深奥难懂的句子更是半分也理解不了,只小心翼翼伸手取过竹节,饮了一口下去,只觉入喉清凉,沁人心脾。
姜偃似也不管他能否理解,只继续道:“君子弘毅,守节笃行,达而不淫,穷且不移。”
大启三城氏族各有武学之道,岐苍太公氏陌刀舐血卷刃,刀法苍劲古拙,故称“摧城”;东杏之主历来身出皇室,惯使软剑,剑术灵活多变,招式繁复十分好看,自古便为“鸣龙”;而黎国姜氏历代掌管农耕,与后土亲近,剑意亦稳重自持,悠然而有君子之风。
姜偃收剑,在禾川面前肃立,比周遭修竹皆挺拔。“剑乃百兵之君,你要记住,我姜氏剑法名为‘君子’。”
有风穿过竹林,竹香与叶鸣将二人裹挟其间,她望着对面那双懵懂的眼,竟忽然脱口而出了一句不知是说与谁听的话:“禾川,瘦土出韧竹,你懂么。”
天空一道惊雷闪过。
酝酿一整晚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照亮天际的闪电将禾川从回忆中骤然惊醒,挥出的重剑僵在半空,不等他抬头看天,又一道惊雷当头劈下,天地都在通天彻地的电光之中四分五裂,遑论这上无穹顶下无柱石八面漏风又被不详笼罩的废弃殿阁。
残破不堪的雕花木门被强风破开,吱吱呀呀掉下半扇“夔牛奔海”,糟出风孔虫洞的海潮被一只筋骨贲张的兽足踩踏着滚落在禾川脚下,连同暴雨的潮气一同扑了他满脸。
禾川只觉寒毛都炸起来了。
君子有容,静以和命。进退有度,婉婉有仪。
君子不怠,博闻强识,行远升高,昼干夕惕。
君子淑人,恶居下流,不尽人欢,不竭人忠。
君子弘毅,守节笃行,达而不淫,穷且不移。
句句不离君子,字字皆为上人。
可这些又跟他一个江州来的下州小民有何关系呢?裹上姜家幼子的皮,便真是黎国小公子了吗?拜过几次大启司命神君,便真是司命之徒了吗?执过几次那人的手,便真是她的手足血亲了吗?
真正的姜宣尚躺在鸿山城刺骨的冰窖之中不得为安,而他却顶着姜宣的身份,霸着他的姐姐、他的老师,修习如何做一个君子上人,现下怕是上苍有眼,要给他这个下民降下神罚了吧。
这些时日来,禾川所有的少年心游与忐忑不安,像是终于找到理由一般,天雷一个接一个劈落,道道都似催他灰飞烟灭挫骨扬灰,他一半惶恐一半解脱,眼看外面暴雨惊雷吞噬天地,最后一个念头竟是若我死了,还会牵累姜偃吗?
这念头越来越强,强到几乎压过恐惧,鞭笞着他、催促着他夺门而出,隔壁就是姜偃,他又怎么能连累她一起遭天谴!
然而禾川手足俱僵,普一出门便当头撞在一个人怀里,凝神看时才发现是赶来的姜偃。
原来自雷声落下时姜偃听不到隔壁禾川练剑的动静,她耳力极佳,半晌不闻那人动作,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便过来查看,刚进门就瞧见他同手同脚拖着练习的重剑扑出来,忙伸手接住了,触手皆是湿冷,还有按都按不住的颤抖,禾川一张少年人初长成的俊秀面庞此刻尽是惨白,往日飞扬俏皮的眉眼此刻蓄满了泪,在认出自己的那一刻,眼中又蒙上一层焦虑惊惧,他贪恋姜偃怀里的温度,又不敢留下连累她,一面推拒一面颤声道:“夜、夜巡……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