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的站台上万年不变的主题,就是送别。
送我来火车站的是布鲁诺。
耳边传来祝好的话,我被动地听着,可我的心思却不在这。我不停地望向外面,希望看见那个身影,可是哪里都没有,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深渊最底处。
三年的陪伴,就这样风吹云散了。也许今天一走,再也回不来,我和她的前缘将一笔勾销。
光是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一阵阵的刺痛,几乎夺走我的呼吸。什么也不想说,就连礼貌性的告别都没有。我只想找个地方,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于是我拎起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一头钻入了车厢里。
在座位上坐下,我的目光还是在窗外徘徊,希望在最后一刻,有奇迹会发生。可是,现实残酷得让人抓狂。
火车启动,缓缓地驶离站台,一直到最后一秒,都没有瞧见心目中所想的那个人。
这一刻,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被千万把刀刺穿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洒了一地的血。心碎的滋味,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夺走了我所有的控制力,叫人难以忍受。
将头靠在玻璃窗上,我抿住嘴,闭住眼睛,硬是将心中泛滥的酸涩逼了回去。心里沉重,连嘴里都满是苦涩的味道,有时候我是真的恨瑶光,为什么她的心可以这么狠?难道她就没有半点不舍和留念吗?
我对她而言,到底算什么?
哪怕一只狗,走丢了,也会难过不舍啊!难道我连一只狗都不如吗?
阳光破开层层乌云,照进车窗火车的玻璃窗,落在我的脸上,可是我却感受不到温暖。以后没有瑶光的每一天,要如何度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地无光,只剩下冰雪覆盖的隆冬。
我睁眼看向车窗,玻璃上映出倒影,我看见自己脸上的那对小梨涡,深深地镶嵌在嘴边。
瑶光说我长了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可是那又如何,再帅再俊美,还不是留不住爱人?
瑶光,要怎样才能进驻到你的心里?
周围总是有人在偷偷地打量我,看我的人都是女的,也许正如瑶光说得那样,我长得不赖,附和她们的审美观。然而,他们只看到我华丽的外表,却看不见底下流泪的心。
我正沉醉在悲伤中,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不起,你坐了我的位置。”
“瑶光!”我飞快地转头,那一刻,情不自禁叫出心中所想的那个名字。
可是,没有瑶光,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棕发蓝眼,一个德国女孩,和我同龄。
是了,今天是军校报道的日子,瑶光连送行都没来,又怎会上火车?
于是,我带着万般的失望靠了回去,不想说话,也不想睁眼,心中有一种感觉叫万念俱灰。
那个声音在耳边又道,“喂,这个靠窗的位置是我的,你怎么抢我位置?”
我不想理她,可偏对方锲而不舍,不停地在那唠叨,于是我只能让步。
见我站了起来,女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一步。
大概是我颓丧的脸色吓到了她,她收起了咄咄逼人,继而用一种慌乱的语调,道,“唉,你别哭呀,这个靠窗的位置,我让给你就是。”
我哭了吗?我一怔,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脸,果然湿湿的一片。
我一言不发地走去厕所。打开水龙头,将水泼到脸上。低下头,我看到脖颈间的十字挂坠,是瑶光送我的。我亲吻着挂坠,仿佛在亲吻她的嘴。
将自己收拾妥当,我又走了回来,靠窗的位置还是空着,于是我坐了回去,一屁股坐在那个不属于我的位置上。
身边的女孩看着我,欲言又止,一阵沉默后,她最终向我伸出手,自我介绍说她叫伊格丽。
我没有理她,仍然沉醉在自己的哀伤中。
伊格丽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被动地回答,“艾希。”
“艾希?是出于圣经吗?怎么没听说过。”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中国。”
“中国。”她吃了一惊,“是中文吗?”
“是德语。”中式德语。
可是我没有解释,也解释不清,我和瑶光的关系复杂又不可思议,没人会懂,我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懂。
“我是去汉诺威,你呢?”
“你几岁了?有没有入伍?”
“你有没有女朋友?”
伊格丽问了很多问题,可我一个也回答,我盯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脑中不期然地响起了那两个吻。一个蜻蜓点水,一个缠绵悱恻,火车还没开远,甚至还没开出汉堡市,我已经开始相思泛滥,今后的日子不知该怎么过。
回过神,我听到她在那追问,“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要是没有的话,我……”
我打断她,道,“有。”
她眼中立即闪现出了失望,直言不讳地道,“太可惜了。你是一个很迷人的大帅哥。你女朋友真幸运呀。”
她的话却再一次刺痛了我的心。
瑶光,我的瑶光却是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是。
除了一副皮囊,我一无所有。甚至看她出卖色相,千方百计去勾引那个数学家,我只能妒忌、羡慕,却无能为力。
见我不说话,她又问,“你俩是在哪里认识的?汉堡吗?”
我摇头,“中国。”
她再度震惊,“你去过中国吗?那是在哪里?”
我没有回答,可我的记忆却飘去了那个古老的国度。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中国,只记得自己在中国有一段日子,过得很苦,不,确切的说,是惨。
我被当地的地头蛇抓去做苦工,没饭吃,还要挨鞭子,那段日子,我生不如死。我恨我父母,为什么只顾着自己逃难,却把我留在这个人间地狱中。
我不停地想办法逃跑,可每次他们都有办法将我抓回来,每次都是一次毒打,皮开肉绽。
有一次,我干活慢了一点,监工就在那里抽我鞭子。我狠狠地瞪过去,如果可以用眼神杀人,他已经被我千刀万剐了。
把监工惹怒,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顿皮肉苦。
可是,鞭子没有落到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替我挡住了那一下,然后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那里响起。
“你们为什么打他?”
我下意识地抬头,想把那个说话的人看清楚,可是阳光落在我的眼睛里,看出去只是一片金色。我眯起了双眼,伸手在脸前挡了一下,遮住那刺眼的万丈光芒。
于是,我看到了瑶光。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袖衫,底下一条同色长裙,衣裙上刺绣着精妙的牡丹,造型繁复而华丽。从外表上来说,她就像任何一个民国大小姐,高雅而贵气。
但是,这位大小姐却从那些人手里救了我。
到现在我也忘不了那一幕。
她衣袂飘飘地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我是否愿意跟她走。
当时,我听不懂中文,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直觉这是一个契机,一个能帮我摆脱地狱的契机。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用一根金条买了我,然后,蹲下来,从袖子里抽出丝绢,替我擦去脸上的血汗。
她的手很细很长,如同洁白的茉莉花;她的眼很明亮,仿若夜空中那璀璨的星辰;她的声音很好听,像竖琴发出的叮咚声……
就这样,她将我带回了家。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出生不凡,是总统家的千金。
我本放下的芥蒂瞬间又提了起来,她买我回来要做什么?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受了太多的苦,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哪怕我父母站在我面前,也不能。
上药、洗澡、吃饭……我通通不配合,我希望她可以赶我出去。
可是,她没有,非但没有,还给我准备了许多大鱼大肉。
我不领情,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一定是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于是,我像一只刺猬,到处扎人;像一只发疯的野兽,见人就攻击。
终于,我得罪了府邸里最权威的那个。
他雷霆万钧,喊来家丁要毒打我一顿,然后把我扔出去。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可至少我能重获自由。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瑶光挡在了我的身前。
她替我受了一鞭子,血染红了她的白色衣衫,可是她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我听到她在说,“他是我的人,他的罪,我来受。”
那一刻,我心中的防御坍塌了。
家里没有人敢忤逆那个权威,可是,瑶光却为了我,勇敢地站了出来。
她和他做了交易。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那必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交易,因为我看到她全身淤青的回来,且衣衫不整。
她看到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嘴角向上一扬,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动人的语言,也没有煽情的表情,可是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的心沉沦了。
后来,我因为暴饮暴食,再加上恐惧和压抑,生了一场大病,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朦胧间,我看到一个纤细的影子。
我糊里糊涂地叫着妈妈,但我心灵深处却清楚,这不是妈妈,是瑶光。
瑶光说,想要自由,就得让自己变强。强大到别人都无法左右你的时候,你就自由了。
至理名言啊,可是,我一无所有,又是在异国他乡,要如何变强?她指给我的不是一条明路,而是没有出口的绝路。
瑶光是我在中国唯一信任的人,她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艾希。
她说是德语谐音ich,每次我都忍不住去纠正她的发音,告诉她这个字念依希,而不是艾希。可是,没把她矫正,反而自己倒是被她带跑了。
依希也好,艾希也罢,我都是她的。
看见她在学德语,我很惊讶,暗忖,跟着她,也许有一天,我能回到自己的家乡。
瑶光对我很好,教我中文,教我功夫,教我画画,教我弹琴……有时候,我觉得她并没有把我当做仆人,而是心灵的寄托。虽然那双眼睛总是笑着,可是我能看到她的孤独。
她是强大的,也是孤独的,拥有所有,又同时一无所有。虽然中国是她的家,可她从不信任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在算计。也许是因为我不属于那里,我不懂他们那一套勾心斗角,所以,她反而能对我敞开心扉。
我和她,艾希和瑶光,相依为命。我愿意当她的狗,当她的影子,愿意陪伴她,一辈子守着她。
可是,我太弱了,我守不住她。她总是有一堆人要去见,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喝酒、跳舞、赔笑,她虽然是在笑,那双眼睛却像是在哭泣。因为没有人能救赎她,只有把自己冰封起来,用钢铁去包裹这颗心,就不会再受伤。
在她身边三年,我看着她如何一步步,成为一朵没心没肺的毒莲花。
瑶光,我想救赎你,因为你是救了我的女神,所以我也想给你温暖,让你体验到人世间的真爱。
可是,你太强大了,和你相比,我太渺小,所以永远只能瞻望你。我恨自己没有无边的权势,没有聪慧的大脑……
但是,命运终究还是对我不薄的。当安雅告诉我,我可能是汉诺威公国的封地继承人,我几乎热泪盈眶。不是我贪财好势,而是我终于有机会可以和你站到一样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