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轮到亦可不出声了。
那半裸年轻人叉着腰,盯着桶里,里面的废机油慢慢地减少。他脸上的嘲讽神情十分张扬,嘴角轻轻一扯,鼻中轻哼一声嘲笑。
或许,在他看来,这些坐办公室的所谓“白领”,都是一个样,徒有其表虚,纸老虎罢了。一瞪一吓,马上现出原形。这个新来的行政,也是如此,估计也是只会说“是的好的没问题”的软妹。
他没想到的是,亦可心中已暗下决定。若今天摆不平赵姐,那她今后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工作,与下班前的最后一件工作,就是检查油桶里的废机油容量,拍照登记做记录。这事虽然麻烦,但她就不信,抓不到赵姐的把柄!
赵姐见亦可不回嘴,一句挑衅似打在棉花上,便认定了亦可比林小清还要菜,心中窃喜,打算哄一句,让局势明朗下来。
“和气生财嘛!”她话头软下来。
“我不懂怎么做生意,我只是打工的,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亦可说。
原来不是不回嘴,是还没想好怎么回……赵姐隐约觉得,今天的钱会赚得不那么容易,正想着搭讪,迷惑下对方。哪知对方马上判了刑——
“今天这里有三个油桶,就算三桶油的价格。”亦可维持原判,直接宣布。
“刚才抽的第一桶油,只有半桶呀!”赵姐的声调不自觉地抬高。
她心中清楚,若按照以前,若亦可没这么快就出现,她至少可以白赚一桶油。现在,她就算赚不了一桶,也要赚个半桶再说。半桶,就是三百多块钱。现在,这新来的行政居然连半桶都不让她赚到!
“你这也太讹人了吧!”她维持着高音调,继续说道。
“对啊!”那男人也为赵姐掠阵。
亦可本想让自己保持冷静状态,但那个“讹”字像一把火,把她浑身烧热。她又急又气,血液都冲上了脑,七窍生烟。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讲理的人,平常再能忍此刻也忍不下。她徒有几年工作经验,气场却还未修炼到家。为了壮大气势,不自觉便只能拉高音调,撑大嗓门——
“你没有经过同意就进来我们店里抽油,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抽掉半桶了!你还好意思说我讹人?我还没说你偷油呢!”
若是眼前有镜子,她会发现此刻自己的五官已经变得扭曲,整个人像一头发怒的猫,正发出低沉的警告般的嚎叫。
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点,竭力控制自己。
“你他妈别血口喷人!”赵姐手下的男人加入战争,横眉竖眼地威胁道。
亦可曾学过唱歌,懂得丹田发声的原理。她知道,和不讲理的人吵架,比的就是声量。谁有理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声量大,气势就旺。
她甜甜的声线开始变得浑厚有力。
“谁血口喷人了?你去外面问问,不问自取即是偷!”
一声高喊后,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她用左手紧紧捏住右手虎口,企图控制身体的抖动频率。
“靓妹,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赵姐也不是吃素的,怎会让步。
于是,赵姐与手下男人一人一句,声音一声盖过一声,方亦可再怎么飙声量,也飙不过他们俩。
吵架声在一片机械敲敲打打的声音中显得很突兀,引来维修工人们的注意。机修主管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废机油一向都是机修组管理的,这桶子里有多少油,满了没,需不需要提醒行政叫人来收购,都是这机修主管话事的。
他一定能帮自己说上两句!比如,他可以证明这油桶里,原来有多少废机油。亦可带着些许期盼,朝他望去。可他只是对工人们说:“瞧什么热闹?赶紧吃午饭去,下午还要干活呢!”
说罢,他也跟着转身走开。
好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亦可心中发凉,身上发热,喉咙里火辣辣的。毫无胜算地对吵了两个来回,她只觉得体力不支,正午的太阳照得她人快化掉。她头嗡嗡地响,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手指尖微微发抖,仿若秋日里最后一片即将落下的枯叶。
她有点想哭。这不是她的意愿,却是一种奇怪的生理反应,容不得她控制,就像她控制不了自己肚子饿了咕咕叫那样。
一吵架,就想哭,这也太逊了吧!
别哭,千万别哭!忍住,哭了就败了!
越叮嘱自己,那泪意就来得愈发汹涌。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好在这场争吵,被人及时打断。保安何伯去饭堂打完饭,思来想去终究不放心,还是绕到后门察看。眼见三人吵得火热,亦可又这般面红耳赤,便赶紧打圆场,对赵姐说:“哎哟老板娘,你有所不知,我们总部都发通知了,从六月份起,如果外部车辆没有内部人员带,是不可以放进来的!如果进来之后,发生什么事,一律报警处理。刚才我让你等等方主管出来带,你就一个劲地往里开,拦都拦不住。我还以为你和方主管说好了……”
亦可心中一片感激,抓住何伯话中那根稻草不放,“确实出事了,报警吧。”
“我看方主管在这里,应该也出不了大事,不会要闹到报警的。老板娘也不是会坑人的人。”何伯又说道,他是广远港本地人,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赵姐听了忙点头,也用本地话说:“是啊,是啊。”
“靓妹脾气大,我也不过是开开玩笑,谁知道她年纪轻轻严肃得很,很不幽默呢!”赵姐绷紧着的脸蛋如夏日下的雪糕,一下子融化,绽开个笑脸,突然得很。
“你说多少桶,就多少桶。等会抽完最后一桶,我们就一起去财务室交钱。”她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忽变得十分配合。
原来,这赵姐一听到“报警”二字,兀地想到自己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丰田店报警事件,心脏也不由得跳快了两拍,赶紧地顺坡下驴,见好就收。
亦可还未曾想到这层,只是觉得奇怪,更多的是不服。她胸口的起伏仍未平息,怒气也还在身体里四处乱窜,很不愿意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这个老女人。可何伯安慰她:“算啦,现在都快十二点半了,赶紧处理完事情,下班回家吃饭吧。”
他又说赵姐说:“方主管是新来的,总部很重视的,专门让她来管理创日店。”
新官上任三把火,被烧了一把,算我倒霉!赵姐心中啐了一口,嘴里却道:“这方主管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没想到声音这么大,吵起架来我们两人都不是她对手呢!”
“是,我们方主管很会管理的。”何伯说。
亦可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仿佛冰箱冷冻室里的僵尸肉。
待到与赵姐一同去财务室交钱时,亦可仍旧摆着个扑克脸,可赵姐已经开始主动与她说说笑笑的,热络得很,一点都看不出两人交锋过的痕迹。
相比之下,亦可显得像个很不好打交道的摆臭架子的人。
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