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销售大厅的侧门出去,便是售后服务通道。亦可看到林小清拿着文件夹板与笔,在与车主确认汽车保养项目,看起来充实忙碌。两人都无暇与对方打招呼。再往里走,便是维修工厂,机器声充斥整个厂区。
4S店里每日经手的维修保养车辆很多,从车子上换下来的废机油,都统一收集在后门附近回收处的两个大油桶里。积少成多,每隔个几天,油桶就满了,需要叫人上门回收。每桶油大约有两百升,回收的价格一般为六百多块。
市面上做废机油收购的有许多家,与创日店合作的这个收购商是个中年女人,人称赵姐。赵姐和她的货车每周来一次,时间不固定。林小清在交接的时候重点强调,这个赵姐和她的货车每次总是偷偷地溜进来,先抽走半桶或一桶油后,再打电话给她。等到林小清过去一看,油已经被偷走大半。赵姐为人狡猾又强势,林小清这种小姑娘根本招架不住,就算对她的把戏清清楚楚却也无能为力,每次只能被她忽悠掉几百块。
“我听说,她以前在丰田店也干过这种事,后来不知道怎么了,闹开了,店里报警,她吓得再也不敢去那边收油。”林小清当时和亦可这么说。
“那这边干嘛还让她来收?”亦可问。
“我也不知道呀!反正你要防着她,我是对她没辙了。”
林小清虽然学历不高,但做事伶俐。亦可觉得,林小清都搞不定的人,她更是不行。当时她就敲起了退堂鼓,对这份工作更加悲观,不小心在姐姐面前露出情绪。
亦慧说:“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个女泼皮。这有什么好愁的,事情的解决方式有很多种嘛。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学你的前任,睁只眼闭只眼。她那么干不也一直相安无事?”
“那可是几百块钱啊……”
“多少钱也不是进你的口袋。”
“就算是公家的钱,也不能亏啊!”
亦慧笑了,说:“我公司那些饭桶如果都像你这么死心眼,我倒是省心了。”
“那该怎么办嘛?”
“有能耐,就讲道理。没能耐,就吵一架。”
道理讲得通的话,赵姐也不叫赵姐了。亦可早从其他门店的行政那打听到,这赵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至于吵架,对于亦可来说,比讲道理更难。
亦慧见她眉头紧锁,又说:“哎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吵架也是战略式的嘛,谁在职场上不吵?”
亦可还是发愁。
亦慧便不和她开玩笑,说:“让你们门口岗亭的保安帮你留意,不要随便放他们进来。把好这一关,他们怎么偷?”
“我们那的保安都是些大叔大伯,他们才懒得留意呢!而且年纪一大,倚老卖老,也不好管理。”
“在《水浒传》中,宋江论本事,比不上其他好汉,为什么他能当梁山第一人,你知道吗?”
亦可记得继父方永为经常看《水浒传》,她受影响,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但还未回答,就听得姐姐说:““因为他会收买人心。当你的才能不够压住下面的人时,收买人心是最好的管理方法。”
亦慧继续说下去:“比如说,最近天气热,你们门店应该都有一些饮料福利发放吧?预多不预少,每天应该都会有剩余的,这些东西,就可以给保安和清洁阿姨,让他们带回家。就算没有,你也可以自己掏钱,买几罐可乐给他们,大热天的,不费几个钱。这种小恩小惠,润物细无声,最好收买人心了。别忽略那些看似底层,默默无闻的员工。关键时刻,他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亦可像个学生般点头,突然问:“姐,那你平常也是这样管理下属的吗?”
亦慧笑了,似有些不屑,道:“你觉得我用得着这样吗?”
亦可懂了,突然同情起姐姐的下属们。
姐姐的话虽听在心里,但她仍旧不解,为什么他们拿着公司的工资,还要她掏钱补贴,才能让他们干好本职工作呢?比如医生看病,本就是职责,若要收红包才能医人,不就助长了不良之风吗?
道理虽是如此,但要自己方便,还是把姐姐的话记在心里。于是之前她才刚到创日店,就不时借送饮料糖水,与门店里看门打扫卫生的阿叔阿姨们聊聊家常。小嘴一甜,见面三分情,没几天,他们就熟络得像阿姨侄女般。偶尔让阿姨们帮个忙,或打听个事,也不似以前那般使唤不动。
可即便这样,保安何伯还是没能拦住赵姐!
亦可叹了一口气。何伯那人刚入职不久,忠厚老实,又如何拦得住大杀四方的赵姐。幸好他有马上打电话通知。
亦可一路小跑,穿过吵闹的汽修区和喷漆区,到达后门回收处。赵姐的货车就停在油桶边上,车厢门打开着,碗口粗的塑料管子已经从车上伸出,另一端放入油桶中。
油桶里的油已被抽了大半。
速度真是快啊!
赵姐上身穿一件遮盖不住发福肚皮线条的白色T恤衫,黑色牛仔五分裤,褐色塑料凉鞋,腰间别个腰包,里头装着红票票和大把零钱。她打扮朴素,但神情姿态,却显露出生意人般的自信和精明。她应该从这生意中捞了不少钱。
除了她,还有一个她手下的工人。男人,外表比亦可沧桑,但年纪肯定比亦可小,至多二十几岁,卖力气的。他光着上身,皮肤被晒得呈深褐色,下身着宽松中短裤。他正站在货车上,看着和他皮肤颜色同个色号的废机油,从管子中流向自己车上的桶子里。
“赵姐,我们上次不是说过吗?你进来抽油前,要打电话给我呀!万一我不在呢!你看你就挑了今天,等会就下班放假了!”亦可意识到她一急起来,嘴皮子居然有姐姐的一两分功力。
上次林小清带着她交接的时候,就见过这女人。可能因为是最后一次和赵姐打交道,林小清显得硬气多了,当着亦可的面,叮嘱赵姐,换了行政后,规矩不同,可不能随时随地想来就来,还不打招呼。
显然林小清的硬气在赵姐面前毫无作用,她依旧我行我素。想到这,亦可也绷紧了脸。
赵姐不出声,更不看亦可,当她透明的。
原来自己在赵姐眼里,比林小清还更窝囊。亦可从早上一直窝着的那股烦躁,又悄悄地升起,占据身心。
没办法,那就当复读机吧。亦可把刚才那话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带着怒气,语调升高,音量也变大了。赵姐听得不耐烦,便说:“知啦!我本来就打算抽完这半桶油,再打电话给你。今天天气这么热,你们坐办公室的,我怕你出来和我们受罪。”
她讲的是广远港的本地方言。亦可也用不咸不淡的方言说:“总之你以后要提早告知我啦!我好安排。”
“以前我同那个姓林的靓女,都是这样合作的。”
“她上次不是同你说了吗?现在规矩不同,不按照以前那样的!”亦可讲着自己不熟悉的方言,有点语无伦次。
赵姐没出声,亦不看亦可,只盯着油桶里水平面逐渐下降的油。那些油,都是钱啊!多抽一升,就多赚一点。
亦可觉得自己被忽略了。她手里攥着手机,掌心有些出汗。
“如果你以后不提前和我说,想着抽完油,再找我过来算账,那这里有几个油桶,我就算几桶油的钱。”亦可用普通话,通知赵姐这个决定。
第一桶油已经被抽干了,那半裸的男人跳下货车,把管子伸进另一个油桶中。油桶里的油发出“咕噜”一声,冒出一个粘稠的气泡。
赵姐终于不再看油,她转过脸,盯着亦可,仿佛她脸上有钱。
“靓妹,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她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