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向欣一边笑着说:“急什么!再拍多几张。”一边招呼亦可按快门。
夏栋低下头,有些讪讪的,似乎是觉得丢脸,低声道:“别老土了,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人来这里拍个不停的。”
亦可也觉得婆婆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明明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平常总听她吹嘘,说她和夏栋大姨,以及亲戚们,每年都要包团旅行一次。国内和东南亚的大部分热门景点,她都去过的,何以如今见了个小花园就兴奋得不行。
不过,虽然在太阳光底下晒着帮她拍照有些出汗,亦可倒也不敢露出不满神情。夏栋站在日光晒不到的地方远远看着,脸上十足的怨气。
王意君走过来,见夏栋的神色,便笑道:“你妈妈这才年轻,活力十足。”夏栋只能陪笑,不言语。
王意君又高声道:“这里很好啊,亦可,帮我和你妈合照一张。”
蔡向欣正兴奋,搂着王意君的肩膀。王意君自然站着,微笑,蔡向欣伸手比划了一个姿势,像要把这景色揽进怀里。亦可按了几下快门,说:“拍好了。”
蔡向欣总算过足瘾,拉着王意君离开花园。一行四人上了电梯,来到包厢内。
方永为定的这个包厢很大,一张大圆桌,坐十个人没问题,另还设置了茶座。包厢内的座椅均为古色古香中式酸枝,宋代风格。方永为正在坐在茶座上,泡了一巡茶,等了许久,见他们进来,便站起来。亲家之间少不了寒暄一番,接着便各自入座。
服务员依次上菜,大家边吃边聊。无非就是说说老家情况,去哪里旅游的趣事分享。想来是因为亦可叮嘱过了,三个家长一番闲聊下来,并没有提到过未出席的亲家公夏浩。而蔡向欣居然也没有提起生孩子买房子这类敏感话题。
一顿午餐,其乐融融地到了尾声。服务员上了最后一道菜——白灼菜心,解解油腻,接着果盘也端上来了。
蔡向欣拿手捂住嘴,正剔着牙。王意君喝了一口茶,对她说:“姐,下周有空吗?”
“哪里没空,他们去上班,白天都是我一个人在家。”
“那我带你去逛逛吧?”
于是她俩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亦可的汤汤水水喝得有些多,于是起身,走出包厢去洗手间。
从隔间里出来时,亦可看到镜子面前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苗条高挑的身材,穿着一套灰色西装裙,齐脖短发似一面黑色的三角旗帜一样,干净利落。她正半张着薄唇,对着镜子涂口红。豆沙色的口红膏体沿着嘴边走过一圈,上下唇再轻抿一口,便涂好了。从头到尾,她并没有注意后身后的亦可。
“姐!”亦可叫她,“你怎么在这?”
亦慧回头,笑如花靥,把口红塞进包里,道:“好巧。我有个工作饭局,唉,烦死了,偏偏选在周日。”
“那结束了吧?”亦可私心想要和姐姐一起走,去她家玩玩,不想跟着婆婆回家。
“还没开始呢,说是吃个午餐,结果对方还有个重要人物没出现,这样下去,迟早变成喝下午茶了。”
“啊,现在都快一点半了,还没吃,”亦可关心道,“要不先叫点东西吃,别饿到胃痛了。”
“不用,我今天早饭吃得晚,”亦慧看了一眼手机,依旧平静,于是又问,“怎么?你带婆婆来吃饭?”
“是……”亦可垂下眼帘,只盯着地上看,发现姐姐踩了一双鞋跟又细又长的尖头黑色高跟鞋。
抬起眼,她发现姐姐的表情变得冷若冰霜,眼神似远非近,似乎眼前的亦可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她盯着亦可身后,只是冷笑,道:“一家子团圆。”
亦可顺着姐姐的眼神扭过头,见到妈妈正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双手握在一起,左手大拇指正不停搓着右手手背,眼睛盯着亦慧。亦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打破冷场,王意君便叫了一声“亦慧”。
“有事,先走了。”亦慧收回眼神,目视前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走出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口狭窄,亦慧与王意君擦身而过。她的右耳清晰地灌入王意君低声的再次呼叫——“亦慧”,但她不置可否,大步朝前。她的高跟鞋跟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了冷酷的声响,像冰块相撞的声音。
没有人看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她眉心的皮肤皱起,如同一汪潭水起了涟漪。待走到包厢门前,她深呼一口气,将眉心那涟漪抚平,微笑着,打开了包厢门。
包厢落地玻璃窗前的软皮沙发上,坐着四个人。谭老头精神奕奕,与另一位留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各占一张单人沙发椅,正谈笑风生。这络腮胡男子姓刘,是广远港市大剧院的品牌中心总监,他隔壁坐着的一男一女,是他的属下。
大家刚才均已互相介绍,换过名片,所以他们见到亦慧推门进来,倒不意外。那络腮胡刘总监,便招呼着亦慧,“徐总,我刚才听谭总说,你以前还跳过古典舞?”
亦慧满脸笑容,走过去。那刘总属下的女生,赶紧地起身让座。亦慧摆摆手,坐在他们对面,接着茬道:“都是小时候的事,现在老了,跳不动啦!”
“徐总太谦虚了。刚才老谭还没介绍,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助理,刚毕业的大学生呢!你这要说老,我和老谭就更无地自容了!”
“你单说你就得了,我可不觉得无地自容,我还年轻着呢!”谭老头大言不惭地反驳刘总,大伙都笑起来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包厢门打开,进来一个女服务员,张望了几眼,嘴巴张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究竟该对谁讲好。在角落中坐着的,谭老头的助理小王,赶紧迎上去。
“怎么啦?”小王问。
那服务员的声音很小,亦慧听不清。但这里个个都是人精,不用听也猜到了。对方的刘总便道:“要不,我们先上桌吧,边吃边等。”
再优雅的人精,也是吃五谷杂粮会饿肚子的。这都过了一点半了,也该开餐了。于是大伙并无异议,就都一一上了桌,让服务员上菜。
刘总笑道:“不好意思,我那朋友是个艺术家,平常洒脱习惯了。也可能今天周日,路上堵。”
谭老头呵呵笑着,倒是亦慧开口:“你们也是搞艺术的,倒是比我们还准时。”
“我们算得上什么艺术家?只是在这行业搬砖的,沾了铜臭的生意人,不纯粹。”刘总自谦道。
正说着,包厢门被打开,服务员端上一盅盅的炖汤,摆放到每个人面前。接着服务员又上了一道卤水拼盘。
包厢门开开关关,亦慧并不在意,只低头饮汤,几口下肚,浑身顿时舒爽起来,胃里那空荡荡的不适感,连同等人的焦躁感,均被这几口汤抚平。
“哈,说曹操,曹操到!”那刘总突然中气十足地招呼起来。亦慧把口中的汤水咽下,跟着他们站起来——“艺术家”终于到场,势必要来一场场面介绍的。她拿纸巾轻按一下嘴角,露出商业假笑,抬起头。
完美的笑容,如同雪国的冰雕那般精致。但在她看到那位“艺术家”的脸孔后,仿佛屋内的气温瞬间升高了许多似的,她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如同冰雕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