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年轻时王意君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如今反过来,退了休,倒觉得太清闲。三年前把小女儿送出阁,本以为可以不用再操心,哪曾想,这革命仍未成功呢!
亦可出嫁后的那一两年,方永为恰好扔下手里的业务,有空陪伴她。老两口到处旅游,吃喝玩乐,好不自在。但她心里总是悬着一根细细的线,操心着,若哪天亦可生了娃,自己要不要帮她带。
这顾虑不是没由来的,尤其是老方刚夸下海口,说要带她环游世界,南北极洲,也是要去的。
这若帮女儿带孩子,少说没个几年脱不开身。等到孩子大了,再去南北极洲,可能人家都不敢收钱带你去了——年纪太大。
总觉得辜负了老方似的。
倒是方永为开解她,一是若亦可生了小孩,那也是他的外孙,他是要带的。二是小孩两三岁,也可以带着出去玩。至于南极北极什么的,不见得一定要去。人类还登上了月球呢,不见得他就要学着人家登月。
这根线才渐渐地放松下来,三年过去了,另一根线反倒慢慢地拧紧了。亦可结婚都三年了,还不见她怀孕。
王意君说不操心是假的。但每次她见着亦可,想要问这个问题,还未开口,嘴巴里就跟吃了生柿子一样涩,张不开嘴。后来,她想想,这个问题肯定没少人当面问亦可,她不想再给女儿添堵。人家爱讲,她就听,不爱讲,她也就把事情憋在心里。
今天听得女儿说,亲家来了,家里还闹那些事。看女儿的态度,似乎不怎么愉快,她心里就不得劲。
这都是当人儿媳妇过来的,她知道和婆婆相处的难处。不住一起倒也罢了,见面时忍忍,就当孝顺了。住一块,那就麻烦了,朝夕相处着,不得磕磕碰碰啊?
严格来说,蔡向欣与真正的恶婆婆一比,简直算天使了。但她也绝不是省油的灯,看面相就知道是对儿媳妇有要求的,严厉的人。
一位严厉的婆婆,肯定会对儿媳妇的生育问题十分关心。
如今,蔡向欣这一来,要长住,也就罢了。可家里面老夫妻又闹离婚,可见是心情不佳难伺候的……老实说,王意君倒不怕亦可和她起什么大的婆媳争执。小女儿的性格像自己,甚至更甚,是个极能忍耐,擅做小伏低的。但她的担忧也正是这点,不起争执,不代表就没有矛盾,只是其中一人息事宁人罢了。
她怕亦可太受委屈。
虽这样,但她也只能对亦可道:“凡事多想想,别跟婆婆起冲突。”
可到底心中不服,又补了一句:“不过也别让人欺负得太死了。”
反倒是亦可笑嘻嘻地,说:“放心吧,有一说一,她也不是很不讲道理的人,只是有些强势,咄咄逼人。我也不是傻瓜,我有自己的底线。”
王意君轻拍亦可的大腿,道:“那就好……”
还待问她些亲家的八卦,便听得亦可问:“这附近的二手房,如今多少钱了?”
王意君用手比划了一个数,亦可惊道:“这么贵了?二手房啊!”
“这里离你那也不远,都是有地铁的。”
“这样啊……”亦可若有所思,嘴里念叨,“郊区的一手房都没这么贵……”
“你关心这些干嘛?”
“没有……”亦可低声道,接下去用更小声的声音说,“想买房。”
“为什么?”王意君差异道,“如今不是住得好好的么?”
“始终不是自己的……”亦可的声音愈发地小,但王意君听明白了。
“是不是你的,有什么关系?左右也不是其他人的。”王意君以为自己说得够委婉。
亦可马上坐起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也罢,有也罢,你给我放宽心。你姓方。”
亦可没出声,只是耷着眉,撅着嘴巴,像小时候一样,暴露出她心里的纠结。
“你这个孩子,从小就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钻牛角尖。”王意君叹了一口气,“你的心眼太小了,二十几年了,你方爸对你怎样,你心里不明白吗?”
“我没有说方爸不好,我很尊敬他——”亦可急着辩白。
“我没有说你不尊敬他。你是太‘尊敬’了,对他像对领导一样,小心翼翼,不敢亲近。他也和我这样说过,总觉得你太懂事了,毕恭毕敬的,脾气不发,娇也不撒。唉,你是怕……”
王意君没有继续说下去。亦可很想帮妈妈说完接下去的话——一切都是因为害怕失去,害怕继父不接受她,不认可她,害怕妈妈从此不再爱她。她需要变得顺从与懂事,才能留住原来的东西。
但这些话一旦讲出口,就矫情了。
半晌,亦可才道:“我不想方爸难做。”
“他如果难做,有半点为难,我以前就不会跟他在一起。妈妈做的许多决定,都是想让你不受委屈。但如今看来,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亦可急得道,心里面的内疚像浪潮一般一阵一阵地掀过来。如今冷眼回看过去,妈妈再嫁给方爸的决定,是父母离婚后她的最优选。这些年来,妈妈幸不幸福她不清楚,但至少生活平稳,明面上看,他们再婚夫妻从未红过一次脸。
这就足够了,远胜多少原配夫妻。
至于亦可自己?或许她小时候是很抗拒,但这些年来,她过得也很安稳,生活优渥,比许多人都强,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即便有些畏手畏脚放不开,那也是她自己给自己的枷锁。她爱妈妈,她愿意为着妈妈戴上枷锁。
亦可更不想妈妈往事重提。因为这势必就要提到生父徐修明。这对她们俩都是一种折磨。亦可会被两股气量撕扯着,充满着矛盾的痛苦。
她只能就事论事地,将心中原本的顾虑讲出来。
“我只是担忧。方爸不是有个亲生儿子吗?不知道……唉,我是怕以后有纠纷,大家有矛盾。”
王意君晃了几下身子,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事吧,我之前是认为,没有必要讲,因为这些东西,和你们小辈无关。不过,今天既然说到这,我就先如实和你讲。你方爸的意思,是想等有了外孙,让小娃娃的户口迁到那。毕竟,学区房,就是孩子用来上学的。这里面的意思,我也不多说了。你虽不是他亲生的,但这些年他从没把你当外人看。以前我不说,是因为觉得还没走到那步,多说无益,又怕你多想,压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