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做的汤河粉，是夏栋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之一。
那时候他还小，正上小学，家里的生意逐渐走上正轨，父母亲均忙得很，不怎么管他。学校离家近，父母便让他放学自己回家。
那天下午，他正准备在回家前，去巷尾小店吃炸云吞。一拐进巷子，就被几个高年级的男孩拦住，跟他要钱。
他身上有几块钱，还想着去小吃店“一掷千金”。此时他被几个男孩团团围住，那心心念念的炸云吞早已抛到九霄云飞，全身只剩发抖，只懂得从书包里掏钱。
“喂！干什么！”巷口有人怒喊。他抬头看，是小舅！
蔡向荣一向与外甥不怎么亲密，但这天很巧，他骑车路过巷口时，扭头一望，见几个小孩围住另一个小孩，那被围住的小孩正是自己二姐的儿子。
这种霸凌他小时候也遇见过，因为他长得矮小。可惜那些人不好彩，遇见他这个“二踢脚”。他二话不说，不管对方是高是胖，一律干了再说。用拳头打得，方圆几里的男孩，没人再敢招惹他。
这外甥倒是长得高，可惜是个软脾气。但他自己的脾气上来了，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小孩，丹田出力一吼，小孩们作鸟兽散。可他不肯罢休。不狠狠教训，以后这事还会发生。
夏栋见小舅将自行车一把丢开，脸上带着猫科动物捕猎般的神情，百米冲刺进巷子。刚才还围着他要钱的男孩们吓得屁滚尿流。有个倒霉鬼跑得最慢，被小舅一把扯住衣领，用力一拉，那男孩摔坐在地，不知是被摔的还是被吓的，一时动弹不得。
夏栋心中并没有复仇的快感，只觉得害怕。他听见小舅对那男孩说道：“再敢欺负他，我连你老子一起打！滚！”
回过神来，他早已被小舅提到自行车后座上，眼看着巷尾小店里的炸云吞离他越来越远。可他不敢反抗，任凭小舅把他带到彩票店中。
很明显小舅是彩票店里的常客。他玩了几把刮刮乐，没中。临走前，还是不服气，赊账又买了一张刮刮乐，直接让夏栋刮，结果刮出了一千元奖金！
小舅乐得合不拢嘴，夏栋也很兴奋，两人似乎在某块领域取得了共鸣。回去时，他们的话多起来，说个不停。
“放学怎么不回家，到处瞎逛，跑去乌巷干什么？”小舅问。
“想吃巷尾的炸云吞。”饭点快到，夏栋想起还未吃成的炸云吞，口腔中湿润起来。
“那玩意不就是一张云吞皮下油炸，看把你馋的。”
说罢，便干脆把夏栋带回自个家。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他乐得清闲，找找厨房里还剩的肉菜，准备给外甥煮一碗汤河粉。
没有高汤，直接把一碗冷水倒入锅中煮开，下腌制好的猪肉。猪肉烫一烫，再放一把河粉滚一滚，捞出来，放入垫好生菜的碗里。锅中的水还带着肉片翻滚着，这时，迅速撒一把切好的芹菜粒，再下盐、香油和胡椒调味，提起锅将汤和肉片倒入碗里，一碗汤河粉即刻做好。
他想起外甥想吃油炸货，便将剩下的肉片剁成肉泥，搓成丸子放油锅里炸得金黄，放在碟子中，一齐送到夏栋面前。
他抽着烟，看夏栋狼吞虎咽。这小孩从小不缺吃穿，可吃相怎么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夏栋放下碗，一脸满足。擦完嘴后，他对小舅说：“小舅，你煮的汤河粉比乌巷尾的炸云吞好吃一万倍！你如果开店，我天天带同学过来吃。”
“那我要被你吃穷了。”
末了，他把烟掐灭，说：“一碗一碗地卖，卖到何时？小舅手气好的时候，一天抵得过别人一个月。”
“什么叫手气好？”
“你今天的表现，就叫手气好。”
蔡向荣坚信他的手气不会坏到哪去，总有一天将会翻盘。可那天似乎非常遥远，他的手气却是越来越坏下去。到儿子阿越上初中的时候，他又迷上了“六合彩”，连儿女的学费都被赌得一干二净，最终还是靠哥哥姐姐们支援才不至于让孩子辍学。
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受亲戚待见。蔡向欣直接把学费给阿越，绝不经蔡向荣的手。她也不信任弟妹。那女人没主见，一被丈夫唬几句，就把钱都交出来，全然不想想孩子的未来。如今阿越开始工作了，她最经常叮嘱他的，便是——
“你爸还找你要钱吗？千万不能把钱给他。”
所以当蔡向欣在洗手间发现那叠彩票时，心里马上浮现的，是小弟蔡向荣那削瘦的脸蛋，上面突出的眼睛因为赌博的兴奋，正冒着不同寻常的光芒。
这次从老家上来，事出突然。但正是这样，让她能更清楚地了解儿子儿媳平常的生活细节。
比如，他们被子上黏的猫毛，说明他们根本没把她说过的话记在心上。她经常和他们说：“猫脏，不可以上床。”又比如，那沙发底下一大堆堆积的猫毛，证明儿媳平日里的卫生搞得马马虎虎。
但这些比起饭桌下那堆喝完还未扔掉的空啤酒瓶，与那叠彩票，都算小事。
说到喝酒，她在昨晚之前，也不是没怀疑过夏栋。每次春节回家，开头几天他也能忍，愈临近离家，他就愈常在家里找酒。家里浸的樱桃酒、荔枝酒，都被他尝个遍。但她万万没想到，儿子喝酒的量能有这么多，她数了数，一共有十二个酒瓶子。不单单是啤酒瓶，白酒瓶也有。
甚至于昨晚还能喝醉成一滩烂泥，吐了一马桶的红酒！
但最让她意料不到的，是那叠彩票。她数数，大概有几十张，这还不算一张里头下注的倍数。
她瞬间想起了弟弟蔡向荣。
向荣在他们兄弟姐妹四人中，最是聪明伶俐。虽然他长得矮，脾气又差。死了的老娘以前老念叨，要不是当年蔡向欣带着他去水库玩，他也不至于掉进水里，长不高。虽然她早就不记得这件幼年发生的事故，也不清楚溺水和身高的关系，但总归觉得亏欠于他。即使后来，向荣沉迷于赌博，她与他甚少联络，却也不忘关照他的儿女。
他的头脑灵活，踏踏实实做事，会有一番出息的。但自从沉迷于彩票后，一切都没指望了。刚开始是合法的彩票，后来就是非法的赌博。等到幡然醒悟，一辈子已过去大半，别人的家已更新换代好几次，只有他的家还在原地踏步。
如今好不容易弟弟回归正途，怎么儿子却买起了彩票？
她的警钟大鸣。明明儿子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都从不碰酒和彩票，怎么一结婚，反而变了个人？
蔡向欣决定找夏栋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