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四百九十九

“圣物?有什么用?”

“用处大着了, ”天玑突然停顿,“不对,你这是套我话呢?”

“你可以不说。”苍伐本就没对从人口中问出有价值的话抱有多大希望。

“你要这么说的话, ”天玑仰头喝酒, 笑道:“我偏要说了。”

苍伐觉着人有毛病, 干脆收回目光落到自己手指上。

花瓣上, 天玑兴致盎然道:“圣物啊,一半是象征意义, 当然如果只有象征意义我也就不馋它啦。”

苍伐压着脾气。

那头天玑悠哉道:“它能抵御组织中大半的符器,甚至能让许多符器失去作用。”

“……”苍伐惊讶了,他先看自己怀中的弯月再看对面坐着的年轻男人。

这种事情应该是机密中的机密吧, 就这么说了?

“你的眼睛告诉我,”天玑笑道:“你觉着我有毛病。”

没错, 苍伐动唇,刚想说什么……

年轻男人打断他道:“你的表情还告诉我,你质疑我的话,你不相信?”

“我为什么要相信?”从头到尾被骗了这么些年,现在突然跑来个皓月高层说什么圣物说什么无效,自己一定得信?

“不信也行, ”天玑无所谓,“反正我只想找你聊聊。”

赶又赶不走自己还能怎么的, 苍伐站起到一旁, 白言梨吩咐下仆们搬来了他最爱的摇椅, 他打着哈欠躺了上去。

“其实我说你学学符咒也挺好是因为,”天玑没管他干什么, 仰头喝酒不时开口说话, “你如何敢确定捅向妖族的刀就一定会是符器呢。”

苍伐没吱声。

天玑继续说自己的, “它也有可能是灵器呢。”

“确实有可能是灵器,”苍伐眼还闭着,散漫道:“皓月中有不少的妖吧。”

“皓月中的除外,”天玑耸肩暗示道:“很多妖族可没什么群族概念。”

他们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族群,至于妖族?不好意思顾不上,甚至有些妖连自己的族群概念都没有。

“所以呢?”苍伐轻声,语气听着有些遥远。

“我说过,许多事情没有那么绝对,你有没有想过,”天玑没有过多卖弄关子,直接道:“有一天你会依靠符咒的力量去对付妖呢?”

“你这意思是,”苍伐冷笑道:“有一天,我会站到你们这边还是干脆加入你们?”

“也不一定要站在我们这边,我只是想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

“你比桃饱饱的口才要好上一些,”苍伐这么说,变出扇子遮挡上脸,出口警告道:“我真心希望你们算计的只有我,若你们动了其他念头……”比方说还打了自己家族的主意,苍伐发誓会将皓月的成员,“一个不剩全部杀光。”

“您有没有想过,”天玑没在意,真诚道:“自己能和我们成为朋友。”

“和家畜?”苍伐不屑,“你们配?”

“您这张嘴啊,”天玑轻叹,“难怪能让他几天吃不下饭。”

这是说的白言梨?苍伐当没听到。

“他应该也告诉过您了,打败英招府后就放您离开,”天玑将最后一口酒喝完,满足的往后倒去,“所以您不用担心是否还会算计您。”

“打下英招府,”苍伐在扇子下睁开眼,“你们也占不了侯服多久,我猜的没错的话,你们在死水城的人马应该支撑不住了?”

“侯服确实难搞哦,”天玑如实说道:“本服住着的那些妖,不说独府残余力量,就是本服居住着的那些妖对我们的攻击性超乎我们预料的强。”

中心圈的妖自然不能容忍家畜们踩踏到头上,苍伐不意外。

天玑像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对他抱怨道:“甸服也有妖出来了,一直以来皓月未曾有过如此正面的大型战争,东府打英招府也很吃力,若非独府的残余力量去攻击了英招府,我们真是……”

苍伐睁着眼,没有动脑袋,他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留了神。

和白言梨一样,这位皓月的四把手天玑星主,很是让自己摸不着头脑。

“所以霸占侯服几天,对你们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去了,”天玑望着头顶,欠揍道:“但是不能告诉您。”

苍伐冷笑声,闭嘴不语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地下忽然安静下来,天玑貌似也在思考着什么,他翻了个身,面对着苍伐所在的位置,“你是不是担心之后天枢还会利用你做什么?”

苍伐拿下脸上的扇子。

天玑手肘撑着地面,手掌支撑着自己的脸蛋,“他和我们商量过了,拿下侯服马上放你自由。”

苍伐侧头睁开眼。

天玑点头道:“原来的计划当然是下面还有相应的布置,不过他和我们商量了,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苍伐表情看不出情绪。

“是,”天玑重复道:“到此为止,你和你背后的家族都不会被牵扯进来,毕竟就算到了今天,外头其实也没几个人或妖知道你的身份和背景。”

“数十年布置安排的计划就这么半途结束?”苍伐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你们甘心?”

“是有那么点不甘心,”天玑特别实诚的说道:“不过任务已经失败了,从他对您动心的那刻起。”

“我就是东府之主,你们是不是当天下妖都是傻子?”这么大的事都已经闹到中心圈来了,如何能瞒得住,再者说了,就算皓月决定了终止计划,那么自己曾是东府之主的这点就会成为把柄。

他可还没忘了桃饱饱介绍过的加入皓月的几种妖的情况,有一种就是被皓月组织掌握了把柄不得不听命行事。

“您的身份,”天玑坐了起来,“其实我们并不知晓。”

“?”

“我们只知道,您是拥有妖神血脉的后嗣,可具体是哪一家……”天玑动了动脑袋,再次扫视苍伐全身,“我们并没能看出来。”

若是普通血脉的妖,再厉害,这么久了也够他们摸清祖宗底细了,可是拥有妖神血脉的后嗣是不一样的,他们生来就站在万万妖族之上,身体里拥有的磅礴妖力注定不是常识可以理解的。

“而且,得到自由后,您应该会解散东府?”

苍伐坐了起来,看着对面瘦弱的人类不语。

“到时候我们会搞出个假的东府之主来,保证您能脱身的干干净净,您回您的帝畿,从此您还是那潇洒不羁的妖,和外服,和东府,和皓月没有任何牵连干系。”

“那背后与你们合作的妖呢?”知道自己底细的可不只有皓月。

“我们会解决。”

苍伐微笑着,右手握着扇子敲打自己左手心,耐人寻味道:“听起来,你们确实认真讨论过。”

“嗯啊。”

“安排的好像也很完美。”

“……”天玑看出他的不对劲了。

苍伐继续微笑,“这是又给我安排好了。”

“您……”

“你们怎么就确定我愿意让你们如意呢?”利用完了,后续都想好了,然后呢,自己得感恩戴德的谢谢他们结束算计顺便帮自己安排好后面的事吗?

“能够不与您为敌的话是最好的,”天玑郑重道:“但敢放您自由,我们也做好了面对您的心理准备。”

“有胆量说这话,”苍伐玩味道:“看来帝畿中帮你们的妖亦是妖神后嗣?”

“……”

“我猜对了?”苍伐似是觉着无趣,双手垫在脑后又躺了下去。

天玑沉默了会后开口转换话题道:“时间还早,不然给您介绍介绍我们组织吧。”

苍伐没吱声,面上的平静和心中的翻江倒海形成强烈对比,他刚说帮着皓月的妖拥有妖神血脉只是试探,然而对面这人类并未否认。

并未否认???

为什么?

拥有妖神血脉的妖族就这么几支,帮着人类能得到什么?他们都是这大陆上真正的帝皇,不需要再谋求算计什么。

也或许……这人类是演的?对方虽没否认可也没承认啊,也许就是在故意误导自己?

苍伐脑子飞速思考着,花瓣上的天玑平声道:“皓月成立了很久了,你要问我具体有多久,嗯,不好意思我还真没去仔细翻看过,总之,很久很久了……”

这完全是说故事的架势,苍伐没有打断任其发挥。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其实最早的时候,皓月只有前三星,慢慢的组织扩大规模后又有了后四星,一直以来,我们就分为这七部活动,每一部都以各自的星主为头目,我们七人中又按照先后循序排了大小,嗯,就是听谁的,我排行老四,为什么是老四呢,因为七星后还有位老大。”

苍伐确定了心中猜想,同样也验证了外界传闻的皓月背后存在的组织人是真的。

“皓月拥有传承来,七星一直都存在,可是七星的星主却一代代更替轮换,没错,上一任天玑星主是我的师父,每一任星主上位后都要开始培养挑选徒弟,从一万人或者两万人中选出五百人。”

苍伐感兴趣了,因为现在说的确实是皓月组织内部的事情,一两万年龄适合的人中选出五百位,这些徒弟应该算是人中翘楚了。

“这五百位徒弟,也就是下一任星主候选人在经过十年又或者十五年的教导后,到了指定的日子里会统一进入山谷。”

苍伐投注过目光。

看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天玑还挺高兴的,“总共三千五百位候选者,我们每人都会穿着各自所属星部的服饰,腕上戴着专属颜色的手环,那山谷里有很多的精怪,各种各样的妖兽,还有许多的小妖,运气不好的话还能碰上妖帅或妖王,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山谷中成功存活一年。”

小时候被挑选,就算接受教导十五年,那时候也是个半大的孩子。

就这么把他们扔到危机四伏的山谷中吗?苍伐眼前忽然闪现过白言梨的模样。

天玑低声道:“到了第二年的同一天,我们被允许出谷,当然出谷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苍伐下意识问出口。

天玑伸出七根手指,轻声道:“三千五百人中,只有七人准许活着离开。”

“?”太过震惊,苍伐蹙眉。

“是啊,想要成功出谷者必须拿到其余四百九十九条和自己相同颜色的手环,否则就算存活到了最后,出谷迎接我们的还是死亡。”

“……”

“七个星部间的孩子是不允许有接触的,直到进入山谷的那天,我们才能看到另外三千位其他星的候选者。”

“……”

“因为只能存活七个人,因为必须拿到其余四百九十九条和自己相同颜色的手环才能活着出去,你能想象入谷后会发生什么吗?”

苍伐沉下脸。

天玑闭上眼道:“朝夕相处,十多年间一同训练,一块吃饭,一起忍受痛苦互相鼓励亲如兄弟的五百人从进入山谷的那刻起就是仇敌,是只能你死我活的关系,我们中有人接受不了,有人试图反抗,可结果是一样的,与其所有人都死去,不如让一个人活着不是吗,规则就是如此,所以我们会迅速组成七人小队开始猎杀其他的队伍。”

如此残酷的筛选方式,若非亲口听一位皓月星主说起,苍伐凭借自己的想象力根本想不出来。

“这一年里,我们不仅仅要和山谷中的妖们战斗,还得主动去杀死每一位相熟的伙伴,一开始有人不忍,可活下去不辜负师父的期待终究占了上风,”天玑挑起嘴角,望着苍伐微笑道:“你知道我第一次遇着天枢是什么情况吗?”

苍伐表情复杂,没有开口回应。

天玑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我所在的小队中缺了开阳和摇光,你知道,七人小队是最好的组合,少两位那么我们的战斗力就不如其他小队,当时的天枢说从北往南,我们要找到落单的开阳和摇光,又或者杀死其他的天枢天璇等,邀请他们队伍中的开阳和摇光加入我们。”

“当时我们这个小队组成已经有半个月了,相互配合的还算默契,没人想到自己队伍中的队长居然会背叛我们,有另外一支队伍,因为觉着自己队伍中的天枢太弱了,他们杀死了自己的队长然后找到了我们队伍中的天枢,他们将自己队长的手环交给我们队伍中的天枢,说服他将我们出卖。”

“什么向北走,其实只是将我们带入他们的陷阱中,就在队伍中的其他人都被杀死后,白言梨,嗯,就是现在的天枢星主出现了,他救了我还邀请我加入他的队伍,当时我真是不愿意,”到了现在提起当初,天玑面上依旧是赤裸的嫌弃,“他就带着个摇光,那女人除了脸好看胸大以外,我是真看不出有半点优点,还有当时的天枢,那瘦小的才到我肩膀,而且……”

控制了下吐槽欲望,天玑收敛道:“看着真是太斯文了,我不觉着这样的天枢能将我成功带出去,事实证明我没想错,他每次杀了人,别管是哪一星的都会吐……”

苍伐听的很专注。

天玑吞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我当时想的是报完救命之恩就尽快脱离寻找新的伙伴,毕竟三人的队伍就是其他小队的猎物很容易被盯上,而且队长看着太不靠谱了,就这样,我们三人也闯过了不少难关,每次都是命悬一线,每次又都侥幸逃生。”

天玑摇摇头,“那时候我天天在想,运气或许也是实力的一种,没错,我一直觉着我们能活下去完全是因为运气,就这么的我们三个人也撑过了一个多月,那之后的一次战斗,我们同时被两支七人小队盯上了,逃亡过程中我因为不慎滚落山崖被落下了,我以为他们不会回来找我,可是天枢他回来了。”

说到这部分,苍伐很敏锐的从人眼中看到对白言梨的崇拜。

这是一种特别炽热的感情,天玑也无遮掩之意。

“他带着那女人杀了回来,用圈套,愣是借一支队伍干掉了另外一支小队,我才发现这位天枢的不同,他就像是那位强大无比的天枢星主,仔细再去回想先前的每一次侥幸,慢慢的就能发现那些不是因为运气,是因为算计,每一步,每一个细节,分毫不差。”

苍伐沉默着,他很少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白言梨。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遇到现在的天权星主时的战斗,白言梨边哭边告诉我,贸然结队其实不见得安全,他说的没错,后来证明无数伙伴正是死在了自己队伍手上,他很谨慎的挑选每一位加入的候选者,是他带领我们这支小队赢到了最后,一开始他经常哭特没出息,可后来见惯了背叛,见惯了同伴间的厮杀,慢慢的他就不哭了。”

“有一次,”说到这,天玑面上终于流露出几分哀伤之意,“我们遇到了位重伤的天枢,那位天枢说要我们队伍中的天枢和他单挑,白言梨答应了,可是他们动手后,那位天枢自己撞上了白言梨的剑,他留着最后一口气将自己的手环给了白言梨……他说他累了,他请求我们将他搬到两百米外的山坡上,他说那里有棵很大的梨花树,他让我们将他葬在树下。”

“我们背着他去了,那梨花树下有他们队伍中剩下的食物,还有,新旧不同的六座坟。”

苍伐动了动手指,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的扇面。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尤其是到了最后,临近出谷前,所有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过了,我们见识到了人性最黑暗肮脏恶心的一面,同样也看到了牺牲成全和不放弃,我们啊从血海里爬起,摸索着自己要去的方向。”

“其实他不哭了之后,我发现他并不是真的能够接受了,只是他换了种方式,我有看到他将每一条得来的手环戴到手上过,每戴一条,他便会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上一刀,我有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天玑深吸口气,哑声道:“他说,这些手环终究要摘下,他希望疼痛能够提醒自己得到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苍伐闭上眼,想起前两天在白言梨手腕上看到的整齐刀口,人在想什么?

“他错了,”天玑抬起手,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压抑道:“手环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它就在我们的心上,一条又一条缠绕着紧紧勒着我们,只要我们七个人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忘不了自己戴上过什么,那些沾染了同伴鲜血的绳索它们背后的重量。”

不全是背叛和血腥,到了最后,也曾有无数小队成员甘心死去,更有一些人在死前将美好的祝福给了他们。

许多候选者死前流露的眼神,有羡慕,有不甘,有向往,一样的,他们最后都选择了释怀。

这七位幸存下来的候选者最终成了皓月下一代掌权人,他们每个人都不是一个人,他们身后还有注视着他们的四百九十九位亡魂,他们曾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他们曾撕破感情彼此背叛厮杀,可到了最后他们又背负起对方的希望和寄托,往前走。

苍伐不想对皓月如此培养选择下一代多说什么,他只忽然想要叹气,不为白言梨,不为皓月更不为妖。

定下这样的规则一定是有原因的,这样的七个人,他们间若非真正信任彼此是走不到最后的,从尸山血海背叛中活下来,他们间的牵绊也一定不是外人可以猜想的。

“我以为,割手腕的坏习惯出了山谷就好了,”天玑长叹口气,轻声道:“可后来我发现,他只要遇上难事就会如此折磨自己,不让妖帮忙治愈,甚至有时候还会撕开结痂的伤口,他手腕上那条链子是你送给他的吧?”

苍伐皱眉。

天玑忽然深弯下腰,“能请您不要将它拿回去吗?那手链很漂亮,是我们都未见到过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