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赏心亭中,齐半灵和远道自润州而来的表姐林慧相对而坐。
林慧是林幼霞长兄家的四姑娘,只比齐半灵大了两岁。
齐半灵年少时曾在润州外祖家住过一段时间,和林慧常在一道玩,两人就算十多年未见,一提起小时候的糗事,立马亲密了起来。
林慧穿着青色的云锦褙子,发钗也都很清雅,与齐半灵印象中那个和她一起四处乱跑的慧表姐实在相差不少。
她啜了一小口茶后,笑着对齐半灵说道:“外子平调到大都,如今在工部任职,一月前便到了。妾身今儿才带着兴哥儿进宫来拜见娘娘,实在是失礼了。”
齐半灵忙道:“这哪是失礼,一个月前还刮着北风呢,现在暖暖和和地进宫来多好。”
她又指了指四周,“这便是‘春园’,栽了许多南方的奇花异卉,有些当年我在润州见过,有些花草似乎生长在更南边。也不知那些花匠如何做的,竟能把南方花草在大都这干冷的地方伺候活了。”
林慧用帕子捂着嘴轻笑一声:“不知娘娘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偷偷跑到祖父的花圃里,说是赏花,其实就是疯玩,结果一个不小心把祖父最爱的牡丹压蔫了。祖父正巧过来看到了,气得脸都黑了。”
齐半灵当然记得,想起小时候的荒唐事,忍不住和林慧笑成一片。
这时,本来乖乖坐在母亲身边的兴哥儿忽然抬头看向林慧:“娘,我想出去玩。”
四五岁的小男孩,年画娃娃似的圆圆的小脸蛋,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林慧,眼里满是乞求。
林慧眉心一蹙,剥了个橘子递给儿子:“兴哥儿乖,出了宫娘给你买糖葫芦吃。”
赏心亭里近身伺候的只有倚绿,其他宫人都在亭外待命。
她看着兴哥儿委屈的样子有些心疼,又见齐半灵也瞧着兴哥儿,便低声道:“娘娘,要不让人带着小公子就在这附近逛逛吧?就在娘娘和太太眼前,没什么事儿的。”
齐半灵看这赏心亭视野开阔,便微微颔首,又劝林慧:“小孩子贪玩是常事,别太拘着,就让人带着在这片看看花也是好的。”
林慧其实就怕儿子乱跑惹事,可看着儿子一张小脸满是期待,齐半灵又开口了,犹豫了一下便点了头,又拉着兴哥儿仔细叮嘱:“可不准跑远了,就在娘看得到你的地方玩,知道吗?”
齐半灵也吩咐倚绿:“多找几个宫女带着点兴哥儿,别让他跑远了。”
就这样,兴哥儿如愿以偿地在春园里四处闲逛,齐半灵和林慧依旧坐在赏心亭里叙旧,眼角余光偶尔瞟一瞟不远处的兴哥儿。
两人正聊得热络,却来了七八个宫女,依次排得整齐,说是宜妃听闻皇后娘娘的娘家亲戚来了,特意送了些糕点零嘴来。
几个宫女依次把手里的餐盒里的点心端上了桌,很快就把桌面堆满了,有大都的银丝卷、糖耳朵、姜丝排叉,还有润州的蟹黄汤包、四喜饺、梅花糕、荷花酥,看起来琳琅满目。
“宜妃娘娘真是热心肠。”林慧看到这些,心里也有些安慰。
她一早就听说宫里这位宜妃娘娘是陛下宠妃,又是越王的亲侄女,恐怕是个跋扈的。
却不想她对待自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入宫请安的皇后亲戚都那么和善,看来也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不好相处。
齐半灵听林慧这么说,愣了一下,惊觉不对,扭头往外看。
哪还有兴哥儿的影子。
林慧见齐半灵脸色变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快要找不到自己声音似的:“兴……兴哥儿呢!”
齐半灵看了看四周愣在原地的宫女,冷声道:“还不赶紧分头去找。”
适才注意力被宜妃送来的点心吸引的宫女们现下全是冷汗涔涔,赶紧四散开去找兴哥儿了,齐半灵也让倚绿推着她往兴哥儿刚刚玩耍的地方去瞧瞧。
御花园很大,有些地方草木还多,易遮挡视线。齐半灵最怕兴哥儿贪玩跑去湖边井边这些地方遇了险,就一边唤着兴哥儿的名字,一边让倚绿推着她往御花园最中的碧湖去。
这时,齐半灵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正跪在路边待她过去,便叫他过来问话:“你可有看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从这里过吗?”
那小太监想了想便回道:“回娘娘的话,方才奴才的确瞧见一个穿紫棠上衫的小孩子朝东边跑去了。”
兴哥儿今儿的确穿了紫棠上衫。
他答了话,齐半灵便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倚绿朝东边看了看,面色就变了:“姑、姑娘,再往东边去就是禁苑了呀!”
她还记得当初陈嬷嬷可是仔细叮嘱过的,宫里哪儿都能去,只是这禁苑是一处禁地。无论是谁误闯了,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齐半灵敛容颔首,对倚绿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把兴哥儿接出来。”
倚绿忙道:“姑娘,还是奴婢推着您进去吧。”
齐半灵微微摇了摇头:“从春园来这里,起码也有四五百步的距离了。你想想,宜妃送来东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兴哥儿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除非……”倚绿一惊,“除非兴哥儿是被人抱走的!”
倚绿想通了其中关节,气得跺脚,“可恨奴婢刚刚太着急了,竟没去注意周围少了谁!”
齐半灵没接她的话,只是莞尔:“既然那人一门心思要我犯禁,便由我一人进去吧。”
倚绿知道齐半灵是不想连带着她一起受责罚,可她是齐半灵的陪嫁丫头,本就是一损俱损的。更何况,兴哥儿也五岁了,齐半灵腿脚不便,能把他抱出来吗?
她还想开口再劝劝,可齐半灵已经推着轮子自己往禁苑去了,留倚绿一个人呆愣在原地。
禁苑里头是一个很大的影壁,阻隔开了里头的样子。
可齐半灵刚一靠近,就嗅到里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幽香,香气似乎还有些熟悉,可她一时有些说不上来是什么花的香气。
却不想她刚一进去,就听到低沉的声音自左手边传来:“你不知此处是禁苑吗?”
齐半灵一怔,转头朝左边看,就见裴亦辞从影壁后绕了过来,眉目疏淡,冷冷望着自己。
她即刻垂首行礼,温声道:“陛下恕罪,臣妾家中的小外甥进宫来,可他太顽皮了,好似自己偷偷跑进里头了,臣妾担心他有事,这才来寻人。”
裴亦辞没说话。
齐半灵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她却瞧见裴亦辞慢慢向自己走来,不由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却见他绕过自己的轮椅,握着轮椅的握把慢慢地把她朝里推。
见齐半灵疑惑地扭头望了他一眼,裴亦辞神色依旧淡漠:“你外甥既然在里头,那便先把孩子接出来吧。”
齐半灵扭头看裴亦辞,只见他消瘦的下颌。
“皇上不治罪?”
裴亦辞动作一顿,沉眸朝齐半灵看来。
齐半灵直视裴亦辞,眼里多了几分请求:“请皇上看在孩子年幼不懂事的份上饶了她,一道治了臣妾的罪便是。”
裴亦辞道:“你这是认定了我不忍罚你?”
齐半灵蹙眉,心知裴亦辞这是误以为她仗着哥哥的原因,在他面前讨便宜,便道:“臣妾不敢,只是孩子年幼,若有应当的惩罚,臣妾愿一并担了。”
“皇后如此深明大义,那朕当有一问。”裴亦辞缓缓道,“诛心之罪,当如何治?”
齐半灵不解地看着他:“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裴亦辞久久看着齐半灵,见她眼神透彻,满脸疑惑,只得冷笑一声:“里头只有花草,没有池子古井一类的,小孩子不会有危险。”
齐半灵知道裴亦辞是想让她不要担心,低声道谢,裴亦辞不出声,推着她往前走,一低头就能看到齐半灵纤长的脖子和消瘦的肩背。
他移开眼,不再看身前的齐半灵。
此时裴亦辞推着她绕过了影壁,齐半灵抬眼就发现,这园子远比外头看起来的大得多。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园子栽的美人香一眼无际,浅粉色的花朵如云海一般层层叠叠,美人香独有的甜美香气氤氲而来。
齐半灵愣了愣,她还记得,当年在润州外祖家时,她最喜欢的就是美人香,还带了美人香的种子回大都。
只可惜,她带回的美人香种子最后一个都没活成。
可她现在也没心思去琢磨陛下为何会栽一园子的美人香,还设为禁苑了。
只愣了一下,她便开始四处寻起兴哥儿来。
裴亦辞本就生得高,自然比坐在轮椅上的齐半灵视野更开阔。只稍稍看了一圈,便找到了躺在石椅上睡得香甜的孩子。
他上前稳稳抱起了兴哥儿,回头就见齐半灵已经推着轮椅的轮子跟了上来,一双眼焦急地望着小男孩儿,便轻声说道:“孩子没事,只是睡着了。”
齐半灵见兴哥儿果然呼吸绵长,似乎睡得很香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绽开笑容,抬头看向裴亦辞:“多谢陛下。”
她笑眼冁然,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白皙的脸上泛着金色的淡光。
裴亦辞垂下眼眸,没说话,只绕过齐半灵的轮椅,用没抱着兴哥儿的另一只手推着她朝外走去。
眼看着要走出禁苑了,裴亦辞忽的停下脚步。
齐半灵迷惑地扭过头看他,就见裴亦辞一双黑黢黢的眼眸直直望着自己:“我只问你一句,当日为何没来?”
想起那日他冒着雪在齐府门外站了一天一夜,却等来了齐半灵已经离开大都前往渭州的消息,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当日?
齐半灵不明所以,陛下不是昨儿才回来吗?
她下意识就回答:“臣妾昨日并不知陛下已经回来了,恰巧在瑰延宫看到陛下时才知道这一消息的。”
裴亦辞一眼就能看出她眼里的不解,和刚刚的如出一辙,倒不像装的,不由一怔。
良久,他唇角微微抿起,双手抱着兴哥儿,独自朝禁苑外走去。
齐半灵不明所以地看着裴亦辞的背影,推着轮子跟上他的脚步。
林慧闻讯已经赶来了,见裴亦辞手里抱着睡得正香的兴哥儿,脸一下就白了,跪伏在地,说的话和她的肩膀一般止不住地抖着:“陛下息怒,妾身没有看管好儿子,竟让他误入禁苑,罪该万死。”
裴亦辞把兴哥儿交给一旁的宫女,又扫了林慧一眼,只道:“无妨,不过是孩子贪玩罢了。”
林慧愣了愣,她府里曾请过一位满了年龄被放出宫的宫女,告诉她如今御花园的禁苑,没有圣旨谁都不得擅入。之前就有新进宫不知事的小宫女误闯过,被好生打了一通赶出宫去了。
她本以为陛下就算不降罪于兴哥儿,也会问罪于她这个带孩子入宫的母亲,不想陛下一句“孩子贪玩”便轻轻揭过了。
只是不知,会不会连累皇后娘娘?
这时,齐半灵也推着轮子自己出来了,见裴亦辞没怪罪兴哥儿,悄悄松了口气,却不想裴亦辞转头望了她一眼:“皇后,你随朕来。”
齐半灵心里一慌。
恐是要发落她了,不知陛下脾性如何,会不会直接将她发落至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