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早天刚破晓,姜漱玉趁着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就唤来弄墨驾车带自己前去风月楼。少年满眼不情愿,小声嘀咕区区一个花郎怎么让少君这般上心。
姜漱玉做事历来求稳,恐怕那少年出事令堂妹洗玉落人口舌而无缘秋闱。一个家族的强盛少不了能打通关系的官吏。她过几年定是要离开宫内,接手慈春堂。所以要快些把妹妹扶持上去才好。
马车辘辘行过青石板,向着平康坊驶去,街巷角落一抹白影在微凉晨风中的显得极为缥缈。
比起坊市的安宁平和,风月楼内此时称得上是鸡飞狗跳。几个夜宿的恩客被扰了清梦,披着里衣兴致勃勃瞧着大堂的热闹。
原是有一花郎的意中人原本说要纳他为小侍,却在有孕后弃之不顾。那男子便在楼里闹死闹活。旁人劝不住,只好差人将那女子请来。对方也是个有情意的,匆匆赶来劝他勿要轻生。
谁知从女子的话中得知花郎所言皆是虚假。
“我本就是为了得到个模样不错的闺女才愿意同你片刻欢愉,你明明是晓得的。”
贫民女子的夫郎大多只是憨厚老实,模样尚可。那些稍微俊俏些的宁愿当无名无份的小侍也不愿当正经夫郎。不少来找花郎的就是为了以后能得到个貌美的闺女,还有的就是头胎是个男儿,家贫又无法纳偏房索性就来这平康坊内找个看得顺眼的来开枝散叶。
女人言辞恳切:“再说就你的身份,若是孩儿日后长大,你想让被她耻笑爹爹出身花楼吗?”
男人也不闹了,双目猩红盯着眼前的薄情女,哑声道:“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
床笫之间的话哪能当真?
更何况来花楼寻欢作乐的女子哪会是什么良人,谁愿意娶一个承恩卖笑的花郎。但他仍然寄希望于后半生能有个栖身之所。男人又不能生孩子,没有子嗣在暮年侍奉也只能任人欺凌。
终究是他错付了。
男人彻底死了心,即使日后年老体弱死在街头,好歹有个血脉在世上,也算是不枉此生。他拿出一布裹肚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赎身钱和珠宝首饰全然放进去,就连破身时恩客送的宝石耳铛也解下递到她的手中。
“如若以后生得是闺女不要告诉她亲爹的身份,若是男儿日后嫁上一个好妻君,在我流落街头时,能施舍我一碗斋饭就好。”
随后便决然转身离去,留下女子在原地怔忪,望着那沉甸甸的白银财宝不知所措。
花爹见此痛心疾首,追在那花郎身后怠怠骂道:“雪儿你真是个呆子,有钱不留着赎身,竟然全给那薄情女。看你年老色衰之后怎么讨生活。”
雪公子给自己找着借口:“她怀着我的孩子。”
“但也不会叫你一声爹爹,哎呦喂,这件事传出去以后,你这雪公子名头也不能要了,”花爹这么多年见惯了人情冷暖,跟在身后继续叫骂,“你也好歹留点银子傍身啊,别指望我会管你。”
雪公子回到厢房便躲在窗棂之后瞧着堂内的女人。她犹疑许久将那成色极好的宝石耳铛放到方桌上,深深瞧了一眼楼上之后才决然离去。
“您瞧,她心中还是有我的。”
花爹气得直哼哼:“那是因为她嫌脏,知道那是你破身时所得。若真有情意为何不全然放下。”
那布裹肚里装得是他十年的辛苦所得,如今都成了空,以后由他哭得。
楼上刚刚勉强能动弹的少年靠在窗前将一切尽收眼底。
花爹进屋后,收起昨日的嚣张跋扈,装出和善的模样:“你瞧见了吗,进入花楼大都是这般下场,人财两空。本就是因为家贫被卖进花楼,就算姜大人好心帮你赎身,难道不会再被卖入它处。
这里是什么腌臜地方,就算你的身子是干净的,在外人眼里跟其他人可没什么两样。出去了也不可能嫁的一个好妻君。”
少年没吭声,他名曰唤女,就是为了能让母亲再得一个妹妹,没想到还真的唤来。可惜妹妹体弱,一遭得病无钱医治,父亲便只能将他卖身花楼换钱买药。
“我们这风月楼是供人消遣玩乐的地方,但也不是那下作的窑子谁都能进来。来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富庶商贾。刚才那个是例外,是我那雪儿自己蒙了头,白白让别人占便宜。看来以后这雪字我是要收回,不能被他给糟蹋了。”
风月楼以风花雪月四公子而出名,潇洒如风,惑人如花,雪最清绝,明月柔美,四人各有各的风情。
“我瞧着雪字极趁你,”花爹继续哄弄道,“你还小,以后有的是东西学。我们这儿的公子可不是以色侍人,而是凭借技艺才情。你这双手生的极好,这段日子不能下榻走动,就好好学琴吧。”
少年眸色黯淡,乖乖点头:“谢谢爹爹。”
“好孩子。”花爹出门就招呼小厮赶紧给里头的人梳洗整理。
姜漱玉到来时就看到凭窗而靠的少年,乌发梳的整齐,人看着精神利落、昨日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今日的气色要好的多,浅淡的唇色多了些红润。素净的中衣衬得他尤为清冷,恍若易碎的琉璃。
“您来了。”少年微微行礼。
“身子还未好,勿要乱动,”姜漱玉为他诊脉后,又开了方子让他每日服用,还留下些上好的膏药让他的断骨能早日痊愈,“你至少一旬不能下榻,骨头至少三旬才能长好。我已经给花爹一笔银钱,这段时间你不用接客。”
少年没有作声,清楚这是对方已经竭尽所能,仍不死心的咬唇问道:“您为何对我么好?”
他心怀侥幸,对方不过是个前来帮他问诊的大夫却对他关怀备至。这是不是说明……
少年偷瞧着女人的容貌,她生得很美,只看皮相就显得太过浅薄,那骨子里透出来的气度才最惊艳,恍如琼枝玉树。
但女人下一句话就让他死了心。
姜漱玉垂眸递上一瓶丹药:“那天你原本破身的恩客是我的堂妹。”
少年面色瞬间惨白,眼底的微光消散无踪。原来如此,是他自作多情了。在女人离去之时,他还是大胆挽留:“您还来吗?”
姜漱玉轻轻摇头:“我恐怕不会再来。”
“一旬之后能来吗?我想弹首曲子给您听,就当作为给我疗伤的报答。”少年神情倔强,直直望着拿着药箱的女人。
姜漱玉愣住,从少年的身上她看到了跃安的身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从平康坊出来,姜漱玉就往慈春堂的方向赶去。路过早市她自以为常的下了马车,缓慢在一白雾茫茫的大锅旁等候。
这家摊贩生意兴隆,不少人家在用朝食。一小娘子是外客,见此疑问道:“这家朝食滋味多好,引得这么多人来。”
旁人笑着解释:“她家的馎饦乃是一绝,面汤味道鲜美。但大多都是冲着人开得。”
小娘子抬头就瞧见在案板上搓揉面团的男子,穿着件粗布麻衣。但相貌堂堂,闷头不语使着力气。他动作麻利,行云流水间十份馎饦便已经做好。
一老妪在为客人加汤,瞧着年纪颇大,走路都不太方便。
胆大的小娘子走上前出言调戏:“王寡夫,瞧你这日子过得多艰苦,不如来我家,定不会亏待你。”
男人没吭声,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
旁边年轻的夫郎嘲笑道:“你还真不嫌命长,他可是克死了自己妻君。”
姜漱玉听后往盛银钱的木盒中多放了几个铜板。她素日对男子生意多有照顾,更见不得旁人欺辱。正色解释:“他妻君难产是我当时医术不济,你们不要乱传。”
年轻夫郎见到她先是虚虚行了一拜,温声道:“姜大人这哪里是您的错处,您妙手回春,救治了不知多少人。怎么偏偏就王大娘子出了事,就是他命硬方死了妻君。怎么还有人愿意吃着晦气家伙做的东西。”
姜漱玉刚想据理力争,男人哀求的眼神劝阻了她。便不再多言,她只好闭口不谈,正用朝食时,一抹身影悄然靠近,眼眸直直盯着那忙活的俊俏寡夫。
哼,他就知道前世是被姜漱玉骗了。哪有人早起去平康坊的,那什么雪公子年纪轻轻就会勾搭人,还有这什么王寡夫,她还真是多情。这种年老色衰的男人竟也欢喜,自己哪里比不得他们?
赵怀逸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他紧紧跟着姜家的马车,走得双脚酸疼,腹中空空。
正奇怪人怎么消失不见时,身后传来温柔女声:“这位小公子是迷路了吗?”
赵怀逸转身就撞见一双清瞳,微笑着望着他。这双眼眸他不知看过多少日夜,如今只剩陌生,全无往日温情。
为什么只有他记得从前,这实在不公平。妻君也应该回来,好好补偿对他的歉疚。他想知道为什么在他死后立即风光的迎娶杀他之人为夫,还左拥右抱多了两个小侍。
他忍住眼眶热泪,硬邦邦回道:“没有。”
骤然腹中发出几道响声,燥得他面色发红。赵怀逸出门匆忙,没带钱袋,硬生生走了良久,脚酸腿疼,但仍强撑着颜面。
姜漱玉看帷帽下的人面色发白,从一小摊买来胡饼递给他。她以为对方是被拘在家中逃出来解闷的小公子,就如曾经的跃安。不过真巧,短短几日就碰到两回。
她并未多问,转身乘上马车,临走时对捧着胡饼呆滞的小公子笑道:“若玩尽兴了,还是早点回家为好。省得被人发现后受罚。”
赵怀逸静静远望马车远行,捏着手中的胡饼五味杂陈。
她原来是爱笑的吗?
对每个男子都这么温柔吗?
其实前世之事也不能全怪妻君,都是赵青琅那卑鄙小人的错处,害死自己以后还鸠占鹊巢。如果重来一回,赵怀逸正寻思着又想到妻君在他死后并未为他流过泪水。
他小心翼翼将胡饼塞入怀,出来的确太久,但还没有多远就被家中的管事发现,强行带回府邸。
花厅里,赵李氏气急败坏,将滚烫的茶水直接扔到赵怀逸的身上,胸口被浇湿一片。他却挂念着胡饼还能不能吃,全然没听到爹爹的责骂。
“你的心可真是够野,竟然私自外出抛头露面。平时学的四德都咽到肚子里去了?若是影响到你兄长婚事,我可有你好看。”
显贵之家最看重声誉,这孩子如此肆无忌惮,真败坏了赵家的门风整个家族都少不了被牵连。
赵怀逸对爹爹的叫骂无动于衷,一声不吭跪坐在地上,冷肃着张俊脸。
赵李氏见他一声不吭,便要发难旁人:“主子出逃,就是奴仆无用。石竹跪下代你主子受罚。”
“是。”
沉默不语的少年被压在地上,被木棍整整打了二十下。整个背后血肉模糊,起来时脚步踉跄,险些栽倒。
赵怀逸冷眼看去,心中讥诮:死了就死了吧,不过是个叛主的玩意。
赵李氏没想到这孩子心肠如此冷硬,果然是养不熟的。
此时下人急忙通传:“郎主宋媒人来了。”
赵李氏喜形于色,急忙让赵怀逸去后院跪着,又命下人赶紧为贵客看茶。
女人落座后先是盈盈一笑:“有个好消息给您说,慈春堂姜家长女姜漱玉也准备议亲。”
“你是说如今在宫中供职的那位小姜大人。”赵李氏自然听过她的名号。
宋媒人提点道:“现在要叫姜大人了,她的祖母前几年已经仙逝。”
赵李氏哎呦一声:“是我忘了。”
“这孩子原本定了亲,可惜那小公子福薄,后来又跟沈家那位……您也知道里面的缘由我也不细说了。她医术精湛,容貌也极其出挑。如今二十了身边连个小侍都没有,你家公子若是入门绝对恩爱到白头。”
“让您费心了,那哪日约出来相见。”赵李氏清楚这婚事上好。慈春堂可是正经的皇商,多少达官贵人请她们出诊医治。关键是姜漱玉也有官职在身,品阶虽低了些,以后有的是时间熬上去。
“这事儿还得好好寻思。”宋媒人要跟双方一同合计。
后院的赵怀逸全然听到花厅二人的对话,他面色冷凝。所以到头来这婚事还是赵青琅的吗?凭什么!
他拿出怀里微凉的胡饼,满脸冷漠得吃着,刚入口就觉得难以咽下。
又苦又硬,舌根都微微发麻。
但跟他无关,反正这辈子自己同姜漱玉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