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凛纵然心思慎密,可惜那些事情时隔太久,想要查明也不容易,能做到这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甚至在纪三老爷看来,简直让他无法形容。
要不是当初因为景王要娶曲沁的原因,纪凛也不会因为曲潋的请求去查景王,继而不会发现当年宫廷里的秘辛,更不会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发现其中的关键,原本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在纪三老爷透露北蛮公主的身份,才将事情联系起来,一一还原。
纪三老爷知他已经查得差不多,此时隐瞒也无用,便说道:“太祖皇帝当年打江山时,西域和北蛮草原恰好结束了长达近十年的战事,签定了互不侵犯条约。然后西域、北疆之地等都转而休养生息,北蛮草原十几个部族也趁着这时机壮大自己的实力,等大周建立初期,北蛮那位老汗王正是野心勃勃之时,计划着南侵,若非大周无数悍将镇守边境,只怕那时候大周的江山不稳。”
“当年父亲颇有先祖遗风,是一员猛将,北蛮闻风丧胆,父亲镇守边镜大半生,以长阳关之北的阴簏山为界,北蛮从未能越雷池一步。北蛮那位公主是个有见识的,她隐瞒身份来到大周,混入宫廷,原是想要刺杀高宗皇帝,可没想到阴错阳差之下会与高宗皇帝一夜露水姻缘怀上身孕,也因为怀了身孕,才会暴露了她的身份。”
“高宗皇帝要赐死她时,是北蛮隐藏在大周的那股势力将她救走的,他们原本是要将景王舅舅带走,可惜高宗皇帝拦下了。北蛮公主潜伏在大周多年,对大周的情况颇为了解,若非她因怀孕自暴身份,恐怕会一直隐藏下去,也因为如此,才暴露了北蛮在大周经营的势力,转为明棋。太宗皇帝极其愤怒,开始着手处理这股势力,可惜因为北蛮公主的事情,北蛮在大周的势力隐藏得更深了,还有一些没能查出来。”
“父亲是位良将,他半生镇守北疆,不仅阻扰北蛮南侵,甚至让北蛮铁骑死伤无数,让北蛮王族极为忌惮,也因为如此,那位北蛮公主才想要除去父亲,甚至毁去镇国公府,不管毁去哪个,只要能挫伤镇国公府的力量便可。”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当年的事情会发生得这般让人措手不及,便是如此。母亲那时候正准备出发去北疆与父亲会合,没想到大嫂此时会怀上身子,而且怀相极不好,后来静宁姐姐的事情,又拖住了母亲。”
“母亲当年正要让人去查,可那时候父亲那边正好出了事情,母亲分身乏术,就这么一个疏忽,就错过了。北蛮为了对付大周,在大周经营了数十年,若不是北蛮公主的身份暴露,恐怕也无人能知北蛮竟然有此一招,在前朝时期,便已经派人来大周小心经营,作为对付大周的杀手锏。高宗皇帝当年清除了一批北蛮的势力,但仍有些藏得太深,一直没能清除。”
“北蛮公主逃离皇宫后,她就在民间隐藏起来,在父亲死后,她后来便辗转去了江南。还记得你十二岁那时,我们追击漕帮叛逃人员时,经过安源镇遇到的那位姬夫人么?你当时还觉得她有些面善,确实面善,因为她就是景王的生母,她这些年一直隐居在江南,化名为江南富商夫人,为北蛮做事。”
说到这里,纪三老爷又自嘲地笑了下,“几个月前,我在嘉陵关救了一名少女,没想到会是现在汗达王的女儿,原是想要将她当作人质的,没想到因为她,牵扯出那么多的旧事,也让我终于能查明了当年的真相。然后我便回了江南,花了些时间,伏杀了姬夫人,将她这些年经营的势力也一网打击,不过可能有一些隐藏得更深的逃了。”
说着,他看向侄子,冷静地道:“暄和,我杀了姬夫人的事景王舅舅迟早会知道的,到时候如果他要迁怒,一人做事一人当,便由我来承受一切便可。我于景王舅舅有杀母之仇,景王舅舅于我也有杀父之仇,已经无法缓和这种仇恨。”说着,他眯了下眼睛。
纪凛却深深地看着他,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景王要报母仇,直接杀了他便可,但是让人担心的是,如果景王因此而背叛大周,转而为北蛮做事,反咬大周一口,大周将会损失惨重。更不用说,如今景王的身份是大周的王爷,若是这件事情暴露,会成为皇室的丑闻笑柄。
如果变成这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们都会选择先杀了他。
纪三老爷仍清楚地记得父亲在世时教育他的一句话,无国何来家?他不能让父亲用生命来守护的国家受蛮族欺辱。
这一刻,纪三老爷那长白皙的脸庞上露出冷酷之色。
纪凛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问道:“北蛮在大周经营这么多年,朝中可有北蛮的暗子?”
“不知道。”纪三老爷摊手,“我去到姬夫人的院子时,她的书房已经着火了,很多资料名单都没了。”说到这里,他心里堵得厉害,如果当时能找出来,现在也能为父亲报仇,将那些与北蛮勾结的人都灭杀。
纪凛心里颇可惜,但也知道当年能搅得皇宫和北疆都不安宁的女人是个厉害人物,他也觉得三叔杀得好,若因为景王的原因放了,被她逃出去,还不知道会再生什么事情。
说完这些,两人都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纪三老爷想起这侄子还是个病患,起身道:“我也不打扰你歇息了,好好养伤。”
纪凛盯着他,又问道:“三叔,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你要从军?”
纪三老爷又是惊了下,猛地转身看他,继而有些无奈地道:“还是瞒不过你!父亲的旧部还在,我过几日会进宫去求个恩典,届时要收笼镇国公府的旧部也名正言顺。”
纪凛点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纪三老爷又拍拍他的肩膀,用了点儿力气,见他痛得额头沁出了汗,爽朗地笑了下,说道:“近段时间,你也注意一些,那些逃出来的北蛮暗探可不是吃素的,我已经让江湖中的朋友帮忙盯着了,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家里的老弱妇孺的安全也得注意一下。还有景王那边,也不知道那些暗探会不会破罐子破摔,将姬夫人的死捅到他面前……”
说到这里,他摸着自己的下巴,瞥了侄子一眼,好奇地道:“你说,如果他知道真相要发飙,你媳妇的姐姐能阻止他么?他都为了一个女人打破自己的誓言了,想来那个女人对他而言是极不同的吧?”
纪凛也瞥了他一眼,用很温煦的声音吐出冷淡的话,“别问我这种不能说的事情,这一切还要看人心。”
纪三老爷愣了一下,然后莞尔一笑,便出去了。
纪三老爷刚出了门,经过花厅时,便见花厅正中央铺着柔软的毡毯,一个穿着大红色绣富贵花鸟的小娃娃正在那儿摇摇晃晃地学走路,扶着一张绣墎,小屁股撅着,走了几步,正好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小家伙跌坐在地上,可能是累了,就不想再走了,直接往后一仰倒,挺着肚皮躺在那儿,无论旁边的人如何叫唤就是不肯起,被人去扶起,还耍赖地继续躺回去。
纪三老爷看得莞尔,咳嗽一声。
听到声音,无论是躺坐着的小娃娃,还是旁边蹲着的少女都转头望过来。
“三叔。”曲潋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你们聊完了?”
纪三老爷笑着点点头,见阿尚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过来,他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枚羊脂玉佩塞给侄孙女,笑道:“这次回来得匆忙,没有准备什么礼,等过阵子我再补上。”
曲潋忙道:“三叔能回来就好了,哪有礼不礼的?”
纪三老爷伸手逗了下阿尚,见她瞪着眼睛的样子特别地像侄子,顿时心痒痒的,便抱了一下。可惜阿尚不给他面子,一双小手推着他,要娘亲抱,纪三叔只好失落地将小萌娃还给她娘,然后失落地离开了。
曲潋看了看纪三叔失落的背影,便抱着阿尚回了房,转进内室。
纪凛坐在那里想事情,直到阿尚咿呀的声音响起,才发现她抱着女儿回来了。
“想什么?”曲潋抱着阿尚坐到床前的锦杌上,将阿尚放到地上,让她撑着自己的双膝站立。她边扶着阿尚,边道:“姐夫说了,让你没事别多想,省得又头疼。”
纪凛看着她,唇角的弧度仿佛正在微笑,满面温煦亲和,让人忍不住也松了心房,跟着他一起微笑。
曲潋却没吃这套。
发现她不为所动,纪凛只好伸手拉了她一下,温和地道:“没事,我只是在发呆罢了,没有乱想。”
曲潋顿时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眼神看他,“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傻白甜?”
“什么?”
“很好骗的意思。”
纪凛微笑道,“没有,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可惜我从昨晚开始,就为你操碎了心。别人过个年,都会长膘,只有我过个年反而瘦了。”她毫不客气地指责着,声音里满是自哀自怜,听得人都要为她伤心。
纪凛沉默了下,就要掀开被子起身,吓得曲潋连闺女没站稳一屁股坐到地上都来不及拉起她,朝他怒道:“你又做什么?”
纪凛原本想说实话的,但见她气得眼角发红,又默默地缩回去,说道:“想更衣罢了。”
曲潋一把将攀着她的腿站起的闺女抄起来,夹在腋下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个夜壶进来。
纪凛:“……”
夜幕降临,刚打过一更不久,寒山雅居那边便使了人过来询问纪凛的伤势,曲潋见来人是明珠,便和她聊了一下,然后让她带话回去了,接着便吩咐人将院门锁了,无论谁来也不开。
“如果是公主……”宫心犹豫地道,总觉得今天的世子夫人特别地霸气。
“一样!”曲潋挥手道,其实心里却在想,这种时候,淑宜大长公主根本不会有心思再派人过来了。
霸气侧漏的世子夫人在暄风院下人敬畏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回了房。
她先去看了仍在闹腾的闺女,发现她最近越来越活沷了,都没有以前那般爱睡,不过有丫鬟奶娘等人轮着照顾,她其实也不算得辛苦,亲亲咬咬她的脸蛋几下,见她眼睛要冒水了,赶紧跑了。
回了房,曲潋去看了下纪凛,见他还没休息,也不理他,让人准备热水,她泡个脚缓角疲劳。她就坐在炕上泡脚,纪凛坐在床上,角度有些斜,不能一眼便看到对方,是以也没有说什么话。
一旁伺候的丫鬟感觉气氛十分奇怪,心都悬起来,只是主子们不说话,她们也不敢开腔。
等她泡好脚,刚去净房洗漱一翻,披着一件外袍出来时,碧春将煎好的药端过来。
曲潋接了药过去,伺候他喝了药后,又端来水伺候他洗漱,虽然因为受伤不方便,不过可以擦擦身子。
弄好一切,曲潋便对他道,“你身体还未好,需要多休息。”见他想要开口,又道:“有什么事情,都等你的伤好了再说,我现在也不想听。”
纪凛闭上嘴,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就要转身离开,顾不得牵动伤口,伸手将她的手拉住,“阿潋,陪我睡。”
“不好吧。”曲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的睡相素来不好,万一不小心压着他的伤就不好了。”
“没事,我不介意。”他朝她微笑,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暖。
温暖得仿佛是一张永恒的面具。
曲潋看他苍白的脸,又心软了,将帐子放下,小心地挪到床里头睡,尽量离他远一些。不过是离得远了,但他的手却不安份地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感觉他的手指尖有些冷,曲潋知道这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心里又难受得厉害。
“阿潋,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闷闷地道。
“让你担心了。”
曲潋没开口。
“将心比心,如果你受伤了,我也会很难受的。”他的声音轻轻的,“所以,我要对你说对不起,可是却没有后悔。阿潋,你知道么?我原本打算过了这个年,带你和阿尚离开这里的,可是……”
曲潋从知道这一切事都是他安排的伊始,便明白他有离开镇国公府的打算,如果不是纪三老爷冒出来,出现得这般及时,恐怕事情早就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可如今,他们怕是走不掉了。
对此曲潋没什么遗不遗憾的,对她来说,这个人在哪里,她就跟着他去哪里,她相信无论在哪里,自己也能活得很好,最多只是生活质量没镇国公府那么好,但该有的也会有的,她素来会来事儿,可以自己去争取创造。
“你别说了,先休息。”曲潋有些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怕自己听了又难受。
黑暗中,纪凛无声地笑了下,紧紧地拽住她柔软却温暖的手,只觉得这个人在身边,就能让他安定下来,无论是多么黑暗绝望的事情,都会过去的,无论是多么疲惫不堪,都会得到抚慰。
所以,他怎么能放开她呢?早早地就绑在了身边,谁也抢不走。
明明很累,但曲潋却没什么睡意。
那只拽着她手的大手太用力了,明明他正受着伤呢,还有那么大的力气。直到感觉到他的呼吸缓和下来,已经睡着了,她方才小心翼翼地抽开。
“阿潋?”
曲潋发现他惊醒后,又只能愤愤地将手送上去给他握,小声嘀咕道:“你是狗么?警觉性这么高……”
他没回答,再次因为身体的疲惫进入梦乡。
曲潋回握他的手,心里却在想着,这个人,原本设计这一切的目的,为的是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然后恩断义绝,再无父子、母子之情,接着离开这个让他痛苦的地方。他这种行为,在这时代看来,几乎可以说是大逆不道,明明看着是那么温暖如玉的人,可是行事却如此绝诀,甚至连那般疼爱他的淑宜大长公主都利用上了。
果然是个表里不一的。
心思一飘,曲潋又忍不住想,不知道姐姐的上辈子,镇国公府会是如何的,是不是也曾发生过这些事情?只是听说那时候姐姐已经被五皇子送去庄子里养病,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就算发生什么事情,她也不可能会将这些糟心的事情告诉她的。
所以,姐姐应该对镇国公府的秘密不知情的,不然也不会对她嫁过来的事情如此放心了。